在改革和腐败之间有一个相当大的误区,也可以干脆说是一个相当大的社会“黑洞”。一个时期内,一些帮闲文人和一些帮闲理论家,写出过许多“帮闲式”的文章。这类文章一言以蔽之地总在唱一个调子要改革,腐败总是难免的。只要老百姓一对腐败表示不满,这个调子总会唱起来。
难免的,那么老百姓可该怎么着好呢?帮闲文章告诉老百姓别无他法,只有承受,只有增强心理承受能力。老百姓要是不愿意呢?那么便是老百姓不对,老百姓不好,老百姓不可爱,老百姓太娇气了。
那一类帮闲文章似乎推导出了一个天经地义的逻辑如果人们连腐败都不能或不愿承受,拥护改革不是成了一句假话空话吗?
使你没法不怀疑,他们是和腐败有着千丝万缕的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拿了雇笔钱替腐败辩护的专门写手。
“文革”中,江青对文艺工作者该如何“正确”地反映现实生活说过一段话。她说我们不否认社会主义也有一些阴暗面,如果你真的看到了感觉到了,那么你就去更自觉地更热忱地大写特写光明吧。按照这位“旗手”的逻辑,光明鼓舞了人们,人们也就不再会注意阴暗了,阴暗不是就等于不存在了吗?这一次由党中央提出开展反腐败,于是从中央到地方,从共产党内到民主党内,似乎才敢言腐败。因为这叫“落实中央任务”,不至于因此而被划到“改革派”的对立面去,不至于被疑心是故意大煞改革大好形势的风景。我们有那么多人大代表,我们有那么多政协委员,此前,我们老百姓却很少在电视里、电台里和报纸上,看到或听到哪一位人大代表、哪一位政协委员,替老百姓直陈勇进反腐败之言。我们能够听到或看到的,几乎总是他们多么拥护改革的表态式的言论。他们的使命,似乎只是在这一点上才代表老百姓。现在似乎开禁了,允许讲,于是才似乎确有腐败存在着……我记得有一次开人代会期间,我去某省代表驻地看望一位代表朋友,在他的房间里,不知怎么一谈,就谈到了腐败现象。房间里没别人,就我们两个。我没觉得我的声音有多高,可他的脸却吓得变了色,惶惶然坐立不安,连连请求于我“:小声点儿,小声点儿,你小声点儿行不行呀!”我说我的声音也不大啊。他说:“还不大?咱们别谈这些,别谈这些了!”并向我使眼色,仿佛门外正有人窃听似的……我们当然不能否认“人大”和“政协”对于国家现状和前途所发挥的积极的、重要的、巨大的作用,但是呼吁惩办腐败的声音,应该承认首先是由新闻界中那些勇于为民请命的可敬人士们发出的,不管老百姓以为新闻界亦同样存在着的种种弊端如何幽怨久矣。
“权钱交易”这句话最先就是无可争议地来自民间,其后逐渐诉诸报章,再其后从我们的总书记口中向全党谈了出来。于是今天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公开的话题,否则它也只不过永远是老百姓的愤言罢了……一个时期内,老百姓的直接感觉是分明的,有人是极不爱倾听关于腐败的话题的,听了是不高兴的,是要以为存心大煞改革的风景的。于是后来老百姓也不屑于议论了,表现出了极大的令人困惑的沉默,沉默地承受着。承受着物价的近乎荒唐的上涨,承受着腐败的得寸进尺、肆无忌惮。不就是要求老百姓一概承受吗?那就表现出一点儿心理承受能力给你们看。曾几何时,老百姓认为最没劲的话题也大概莫过于腐败的话题了。老百姓内心里的真实想法似乎是要伴随着腐败一起往前混……我看股市一上市门槛降得很低,任何几个人只要弄得成一个公司,凑得足一定数额的原始股金,并且遵循了一概规章、手续,便都可以正当将公司上市了。
有些人早就梦想着要当上市公司老板了。眼见不少人一旦将公司上市成功,圈钱易如反掌,摇身一变成了亿万富豪,甚而名列什么富豪榜,他们早就羡慕得六神无主了。既然机会来了,为什么不呢?
在他们看来,上市无非是将千千万万的人自愿“献出”的钱归在自己名下,而且可以不还了事。股市有风险,上市却并无风险。“玩儿”砸了,倒霉的只不过是股民。待股民后悔莫及,叫苦不迭之时,自己圈钱的目的已经实现,何乐而不为呢?
无非圈多圈少而已。事在人为,炒火了一个概念股是万应灵丹般的手段。他们便在那手段方面挖空心思,施展智慧以及伎俩,极善借力,造势谋略百出。
股市很红火。本已是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的人们,也认为是最容易让钱生钱的大好时机。比之于任何投资,炒股来钱最快。炒房不还得先投资买房吗?不还得有买主吗?炒股却是分分秒秒就可以将钱“挣”了的事。按几次手机,所“挣”的钱就入账了,还有比这么挣钱更容易的事吗?
于是他们胸有成竹地“杀”入了股市。
有些人经常听说某些人炒股吉星高照,发得盆满钵满,短短的时间内,一百万“变”成了几百万,几百万变成了一千万乃至几千万。那些说法使他们想不动心都不可能。
股市有风险当媒体对股民的资金被风险轻而易举地“消化”掉的真人真事保持暧昧的沉默时,由炒股而转眼间富了起来的另一部分真人真事便会被“民间消息”放大,口口相传,成为关于股市的主流“民间消息”。
有过“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富贵险中求”之类说法的国家,其民间最热衷于传播时来运转一夜发财的故事。
于是有些人也争先恐后地成了股民。而其中一部分却是一些生活不穷不富,以往一向日子过得还算无忧无虑、丰衣足食的人。一百万几百万他们一时是拿不出手的,但几十万,集中了炒股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们并不相信那些上市公司或企业皆是业绩很好的公司或企业,他们对于某些创业板股也根本不看好,他们是有些基本经济常识的实体经济分明处于发展速度趋缓的时期,股市每每一片飘红,这很不正常。
他们清楚此点。但每每一片飘红也是事实呀!管那么多干什么?国家总体经济走势与我有何相关?我不信不妨碍我也趁机从股市上捞一把嘛!既然某些人能从股市上叼了一口肥肉,我也肯定有属于我的良机。彼人也,吾亦人也。彼能也,吾何不能是?股市有风险,吸烟还容易得肺癌呢。却并非每一个吸烟的人都得了肺癌吧?难道股市会偏偏与我有仇,偏偏坑我不可?
他们抱着对上市公司或企业之业绩清醒的怀疑态度,也可以说极大的不信任,却又义无反顾地成了股民。
这似乎不好理解,但只要看透了股市是投机场,或直曰是变相的赌博场(对于中国股民尤其如此),便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又有些人听说了一些人炒股回报率极高的事屡屡得手,一次少则七八千,多则三四万,换了房子,买了车。七八千对于他们是不少的钱,三四万是一大笔钱。他们是些“小小小小”的老百姓,原本一向在社会底层过着不开心却无奈的生活,听说后无奈似乎变成了有望。第二种人的故事,即一百万几百万几千万地投入股资,于是转眼翻了数倍的故事,非是他们所能听到的。那是另一个阶层另一个群体间的事,不是与他们生活在同一社会空间的人们的事如果媒体不报道,一般不太容易被他们所知。“民间消息”也是分“圈子”的。他们的“圈子”往往极小,所知往往便很有限。他们听说的只不过是第三类人炒股的事,但那对他们的冲击也可谓猛烈。
换房、买车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倘无类似神话的机会出现,想也几乎等于白想,或须全家人辛辛苦苦挣钱,节衣缩食地积攒多年。那真是太不容易了!
对于他们,靠诚实的劳动过上好生活仿佛是光荣的咒符。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破咒除符了。而说给他们听的,大抵是他们的至爱亲朋。非是,犯不着对他们说。至爱亲朋说给他们听的动机自然是良好的,这是没有疑问的。好比在“打鸡血可延年益寿”的神话流传甚广的年代,有人鼓励自己病恹恹的穷亲戚:“怎么?没听说呀!赶快买只大白鸡啊,许多像你一样将就活着的人,都靠打鸡血强壮起来了,你得有信心试一试嘛!”
一万两万三万四万地炒,那根本“强壮”不起来。而几十万他们又往往是一下子拿不出来的。于是他们卖房、贷款,心急火燎地也成了股民,如同孤注一掷地买了张直达阿里巴巴山洞的快车……第五种人,是些一向靠诚实的劳动维持生活的人。他们明白靠那种劳动是根本过不上算是好的生活,更加明白,如果放弃了那种劳动,则连不算好的生活也过不成了。
在某小饭店,我听食客与熟识的主人喜滋滋地说:“几分钟前又赚了一万多。”
主人说:“恭喜恭喜。”食客问:“你炒的如何?”主人答:“我?你看我有时间炒那玩意儿吗?”
食客大诧:“根本没炒?!唉,你呀老兄,你榆木脑袋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快炒快炒,现在炒还来得及。投入个几万,一把赚个七千八千,那也强过你起早贪黑地干上一两个月呀!”
主人苦笑道:“如果一把赔了七八千,连赔几把,我不是白起早贪黑地辛苦了几个月吗?全家指望我挣钱度日,有很大风险的事我可不敢随随便便说赌就赌一把。”
在小按摩店里,我与按摩师傅之间有了如下对话:“听说现在炒股的人很多呢。”“是啊,听说了。”
“您没炒?”“没炒。炒股得经常盯着股市行情,我这儿一开了门,时间就不属于我了。”“家人也不动心?”“家人都心疼我挣钱不容易,才不会用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钱炒股。股市有风险,电视里天天反反复复地这么告诫,我们这种小百姓尤其不能当耳旁风。”
那话听来淡定自若,心有一定之规。
二
一年后。那按摩小店与小饭馆都还开着,按摩师傅与小饭馆主人挣钱挣得仍很辛苦。
一年来几乎没多挣,也不比前一年挣得少。他们的家庭积蓄又增加了。尽管有专家说,人民币逐年贬值是事实。扣除贬值率,积蓄那也还是增加了。对于一个靠丈夫、父亲和儿子做按摩师生活的四口之家,有些积蓄比全无积蓄日子过得安生些,积蓄一年比一年增加总归是全家的欣慰。小饭店主人家的情况也如此,可以说比按摩师傅家的情况还强些。如果一年前他们都是股民了,情况是否如此便难说了。第四类人中,有人孤注一掷冒险冒得值了。卖的房子保住了,贷款还上了,确实炒得称心如意,发了多次。他们的真人真事,遂成街谈巷议。
多少人倾家荡产了呢?人们将此点有意无意地屏蔽了。“街谈巷议”往往也是有选择性地传播的。它更喜欢添油加醋,推波助澜。
全面的、客观的、理性的传播,非其属性。
一夜暴富的事远比许多事都更激荡民间人心。在第三类人中,四分之一左右的人确实赚到了钱,平均赚头也差不多是股本的四分之一左右,四分之一左右的没赚没赔,或赔的不多。前者等于在股市上“玩”了一年,后者等于交了笔学费学“玩”了一年。二分之一的人是赔了的,有的赔了一半左右的股金,有的赔得更惨。赔得更惨的,或认了晦气,或不甘心,再备股金,打算咸鱼翻身,不但一举捞回损失,而且终于大获全胜。等于白“玩”了一年或交学费“玩”了一年的,因为没受损失或损失不大,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那确实赚了的,尝到了甜头,自然还要在新的一年里大显身手,不赚富了,绝不退出这总体上的第三类人,乃是中国股市数量上的主力军团。他们前仆后继,只要“前景乐观”之声存在,那么在数量上便永不会减少。
在第二类人中,起码五分之四的人是赚了的。他们投入的股本以百万千万而计,赚得容易、迅速、盆满钵满那也不是瞎话。他们有专业人士做顾问,掌握内部信息,经得起股市红线之一波三折的刺激,沉着镇定,反应快,出手“稳、准、狠”。他们总体上才是股市的真正的实惠受益者。他们自己是心知肚明的,然而集体的一向对此点讳莫如深。进言之,在别国,股市本就是他们之间的博弈之场,赔赚主要在他们之间进行,并不每每出现几乎全民炒股的现象。在中国,他们赚的是同类中那五分之一左右赔了的人的钱,以及第三类第四类赔了的股民的钱,包括那些赔得倾家荡产的人的钱。他们同类中赔了钱的,并不赔得多么上火,一则千八百万的完全赔得起,根本不伤元气,也可以说是九牛一毛;二则他们以前也有大赚的时候。赔了,笑谈之事而已。对于赚了中小股民的钱,也无内疚。炒股“玩”的就是心跳,股市有风险这话早已搁那儿了,你们偏炒怨得着谁?“前景乐观”之声不少,他们喜闻,而且往往还做背后推手。少了中小股民数量上的主力军团的参与,股市就不热闹了,冷清了那他们岂不是就没多大赚头了?
至于第一类人,他们可都非是等闲之辈。一个什么公司并且搞上市了,在中国尤其不是等闲之辈们干得成的事。一经上市,他们皆成了亿万富豪。至于他们那公司、企业以后的业绩如何,则是另一回事。他们是些有能量又有圈钱野心的股市投机者,也只不过是上市公司老板中的“一小撮”。在别国,一旦公司或企业被罚退市,继而破产,他们要对股民承担法律责任的,下场往往不堪。在中国,仍有他们这样一些人钻空子的空间,惩罚的法律规定也不周详,所以他们才会走通了捷径,心想事成。不排除这样的情况他们中也有从股市上圈到了钱,反而开始认真对待,真想干一番事业,且真激发起了商业正能量,于是不愧是上市公司或企业老板的人。
可谓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革故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