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人皆一命,是谓生日。但有人是幸运的,能获二次诞辰。大学者,脱胎换骨之界也。“母校”说法,其意深焉。复旦乃百年名校,高深学府,所育桃李,遍美人间。是复旦当年认认真真地给予了我一种人生的幸运。它所派出的那一位招生老师身上所体现出的认真,我认为,当是复旦之传统精神的一方面吧!我感激,亦心向复旦之精神也。故我这一篇粗陋的回忆文字的题目是“复旦与我”,而不是反过来,更非下笔轻妄。我很想在复旦百年校庆之典,见到1974年前往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招生的那一位老师。
为自己办一所大学
现在,全中国的大学都在有计划地而又尽量地扩招,更有新的大学在兴办着。确乎的,有机会读大学的下一代,人数比例是快速地增长了。
但是,不少在别人们看来很幸运地考上了大学的学子们,往往一年二年读下来,随之对他们的大学感到了失望。除了名牌大学和热门专业的学子们状态良好,那一种失望是较普遍的。他们在被形容为“金色年华”的六年的时间里,连续经历三次中国特色的升学考试。而那六年从人的心理年龄上讲,是本不该经历那么严峻的“事件”的。真的,他们所经历的三次考试,无论对于他们自己,还是对于家长们,难道还不算是严峻的“事件”吗?他们原本以为,终于考上了大学,终于可以在经历了三次严峻的“事件”之后喘息一下了,可是大学里的学业更加繁重,要学四十几门之多,连星期六和星期日还要加课。
普遍的家长们有着这样的一种观点我们已经尽我们的能力使你们无忧无虑了,你们要做好的事情只有一桩,那就是学习。而学习是多么愉快之事啊,你们怎么还水深火热似的呢?
看来,这未免是太局外人的疑问了。某件事的性质无论对人是多么有益的,当它的进行时成了一种超负荷的过程时,它对人的性质往往会倾斜向反面。即使它的性质原本是诗性的,其诗性也会不同程度地被抵消掉。我以为,普遍的大学里最薄弱的环节,薄弱得几乎被忽视的环节,是人文思想教育的方面。而无论理科的工科的还是文理综合类大学里,倘薄弱了人文思想之教育,那也就几乎将大学的教育功能降低到了民间匠师的水准了。即或从前民间的匠师,也是既教技艺,又教做人的。“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不是好师傅的座右铭,而是好徒弟的座右铭。从前,父母将孩子引至师傅跟前,行过拜师之礼后(从前拜师之礼是大礼),往往说一句话是“师傅,托付给您了!”正包含着父母对孩子将来成才的双重的希望谋生的技能方面和立世的做人方面。而从前的师傅们,如果是一位好师傅的话,也总是尽量从两方面不负重托的。“认认真真演戏,清清白白做人。”“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同行相冤,莫如相全。”这些都是从前的师傅们对徒弟们的训诲,具有民间的极朴素的人文教育的意味。初级是很初级的,但毕竟是尽心思了。
现在的大学,一届一届一批一批地向社会输送着几乎纯粹的技能型人。而几乎纯粹的技能型人,活动于社会的行状将无疑是简单功利的。其人生也每因那简单功利而磕磕绊绊,或伤别人,或害自己。
但在课程的压力之下,教师们又怎么能做得比从前的师傅们更好?学子们又怎么能在大学里也兼顾做人的自修?
我听说过这样一件事,是一位外国朋友告诉我的,发生在他的外资公司在中国公开招聘的现场:一名大学生填表格之际,错了揉,揉了又错,揉成的纸团便扔在地上,而另一名大学生接连替之捡起,没发现纸篓,便揣在自己兜里……我的外国朋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手指着两名大学生说:“你,不要填了,因为你没有必要再接受面试。你,也不要填了,后天可以直接来面试。”
我还是不写出那名连填表资格都当场被取消了的大学生是哪一名牌大学的学子了吧,但那一名不必填表就被允许直接面试,并被录取了的学生,我的外国朋友告诉我他是郑州的一所纺织机械学院的男生。这件事其实和他们各自的学校毫无关系,却不能不说和他们各自做人方面的起码自修有关系。
这世界上的任何一所大学都无法连这一点也一并教着,那么大学就真的是高等幼稚园了。
其实我最想说的是要说给大学学子们的话:既然对中国大学的现状不满意,那么就自己为自己办一所大学吧,在自己的心灵里。学生,只是自己一个人;教师,是一切古今中外的学者,或作家,或诗人;教材,是一切自己喜欢的读物,或历史的,或文艺的,或传记的,或足以陶冶性情的甚或足以消遣的。这不用教委决定,这是自己完全做得了主的事,教育方针自修以及自娱式的阅读,一种最容易向自己一个人推行的教育方针。
这肯定会使你们在大学里的时间更不够用。那么我进一步的谏言是:除了几门直接关系到你们将来择业问题的硬主科,其他一概的课程,对付个及格就行了。某些被列为主科或必考的课程,我以为,无论是对于教着的教师还是学着的学子,都是不值得必争一搏二地对待的。我对教文化选修课的老师们也斗胆谏言,那就是,千万想明白了,目前我和你们在大学里的使命,不妨理解为是一种减缓学子们课程多多的压力,使他们得以换脑的一种方式。在这一纯粹为使他们轻松一时的前提之下,我们或多或少潜移默化地将人文的营养提供给学子们,完全由他们任意地选择性地接受。倘他们的评价是“我并不反感”,我以为我们便有理由欣慰。
我为将来的中国学子们做这样的虔诚祈祷:有一天在中国有一所按照新理念兴办起来的大学出现了,学子可以只按照愿望主攻一门主科和几门副科。主科当然定是他们为了迈出校门以后择业而学的,副科是他们为了第二职业而学的。教这些课程的老师,又一定会是使他们学得深学得透的老师。其余一概课程,全由他们凭兴趣选修,从社会学到心理学到文化艺术甚至到收藏到烹饪,好比最丰盛的自助餐。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到他们毕业的时候他们能说:“大学不仅仅教给了我谋生之本,还使我成了一个可爱的人、幸运的人,是我一辈子最怀念的地方!”
走出高等幼稚园
这也真是一种可悲。我们已然有了三亿多儿童和少年,却还有那么多的男青年和女青年硬要往这三亿之众的一部分未成年的中国小人儿里边挤。甚至三十来岁了,仍嗲声嗲气对社会喋喋不休地宣称自己不过是“男孩”和“女孩”。那种故作儿童状的心态,证明他们是多么乞求怜爱、溺爱、宠爱……这其中不乏当代之中国大学生。甚至尤以中国大学生们对时代、对社会的撒娇耍嗲,构成最让人酸倒一排牙的当代中国之“奶油风景”……我想说我们中国的孩子已经够多的了,我想说我们中国已经是这地球上孩子最多的国家了。而那受着和受过高等教育、原本该成为最有希望的青年的一批,却赖在“男孩”和“女孩”的年龄段上,自我感觉良好地假装小孩,不知究竟打算装到哪一天……放眼现实你会看到另一种景象。恰恰是那些无幸迈入大学校门的一批,他们并非“天之骄子”,在人生的“形而下”中闯荡、挣扎、沉浮,因而也就没了假装“男孩”假装“女孩”的资格。假装小孩子就没法继续活下去,他们得假装大人,假装比他们和她们的实际年龄大得多成熟得多的大人……这是另一种悲哀。
明明还是孩子的早早地丧失了孩子的天真和天性,明明是青年又受着和受过高等教育的一批,却厚脸憨皮地装天真装烂漫装单纯。那么,中国的大学的牌子统统摘掉,统统换上什么什么“高等幼稚园”得了!
我的外国朋友中,有一位是美国的中学校长。这位可敬的女士曾告诉我她每接一批新生,开学的第一天,照例极其郑重极其严肃地对她的全体学生们说一番话。她说的是女士们,先生们,从今天起,你们应该自觉地意识到,你们不再是孩子了。我们的美利坚合众国请求她的孩子们早些成为青年。为了我们的美国,我个人也请求于你们……问题还不仅仅在于“男孩”、“女孩”这一种自幻心理是多么可笑的心理疾病,问题更在于它导致一种似乎可以命名为“男孩文化”或“女孩文化”的“文化疟疾”!这“文化疟疾”,首先在大众文化中蔓延,进而侵蚀一切文化领域。于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中国之当代文化,不经意间就变得这样了娇滴滴,嗲兮兮,甜丝丝,轻飘飘,黏黏糊糊的一团。电视里、电台里、报纸上,所谓“男孩”和“女孩”们的装嗲卖乖的成系统的语言,大面积地填塞于我们的视听空间,近十二亿中国人仿佛一下子都倒退到看童话剧的年龄去了。许多报刊都在赶时髦地学说“男孩”和“女孩”才好意思那么说的话。三十大几的老爷们儿硬要去演“纯情少年”的角色,演得那个假模酸样,所谓的评论家们还叫好不迭……真是一大幅形形色色的人们都跟着装小孩学小孩的怪诞风景。这风景迷幻我们,而且,注定了会使我们变得弱智,变得男人更不像男人女人更不像女人!
因为我和大学生们接触颇多,某些当公司老板和当报刊负责人的朋友便向我咨询首先该从大学毕业生中招收什么样的?
我的回答从来都是凡张口“我们男孩如何如何”或“我们女孩怎样怎样”的一律不要,因为他们还没从“高等幼稚园”里毕业。
我给大学校长们的建议是新生入学第一天,不妨学说那位美国女校长的话“女士们,先生们,从今天起……”
大学生真小
对于中国当代大学生,多年以来,我头脑里始终存在着一个看待上的误区。这误区没被自己意识到以前,曾非常地使我困惑,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我自己这儿,还是只出在大学生们那儿。
真的,实话实说,我曾多么惊讶于他们的浅薄啊!我是多次被请到大学里去与大学生们进行过“对话”的人。每次回家后,续想他们所提的问题,重看满衣兜的纸条,不禁奇怪中国当代大学生们提问题的水平便是这样的吗?与高中生有什么区别?甚至,与初中生有什么区别?
有次我在大学里谈到在我的青年时代,也就是在“文革”中,坦言自己对于社会现实的真实思想和真实感受是相当危险的。倘公开坦言,就不但危险,有时简直等于自我毁灭了……结果递到讲台上不少条子,而那些条子上写的疑问综合起来可以概括为这么一句话为什么?不明白,难道坦诚不是优点吗?
自然,我可以耐心解释给他们听,半分钟内就可以解释得明明白白。但,在大学里,面对当代中国大学生,这样的问题竟是需要解释的吗?难道他们对“文革”真的一无所知?关于“文革”的书籍,以及登载于报刊的回忆文章,千般万种,他们竟一本都不曾翻过?一篇都不曾读过?他们的父母从不曾对他们讲起过“文革”?就连某些电视剧里也有“文革”社会形态的片段呀!也许,有人会认为,那是大学生们明知故问,装傻。而当时给我的现场印象是,他们绝非装傻。还曾有过这样两张条子“中国当代知识分子英年早逝者多多,这是否与他们年轻时缺乏营养饮食的起码常识有关?”
“我讨厌我们学校那些穷困大学生,既然家里穷,明明上不起大学,干吗非不认命?!非要在激烈的竞争中挤入到大学里来?!害得我这样家庭富裕的大学生不得不假惺惺地向他们表示爱心!他们在大学校园里的存在是合情合理的吗?这种强加于人的爱心是社会道德的原则吗?”
振振有词,但其理念是多么的冰冷啊!是的,我承认我在大学里曾很严厉地斥责过他们,甚至很粗鲁地辱骂过他们……现在,我终于明白,问题不出在他们那儿,而几乎完完全全地出在我自己这儿,完完全全地是我自己看待他们的一个早就该纠偏的误区。
是我儿子使我明白了这一点。他当年高二,第二年如果能考上大学,他就也是一名中国当代大学生了。
有一天我问他:“你能说出近半年内你认为的一件国际大事件吗?”他想了想回答道:“周润发拍了一部被美国评为最差的影片。”“你!……再回答一遍!”
“我又怎么了?”“克隆羊的诞生知道不知道?”“知道哇。”“因特网知道不知道?”“知道哇。”“科索沃问题知道不知道?”“知道哇。”“那为什么不回答那些?”
“那些是你认为的,不是我认为的,你不是让我说出我认为的吗?”“但是你!……你你你怎么可以那样认为?!”我真想扇他一耳光。他也振振有词:“我怎么不可以那样认为?你不是也常常向人表白,你是多么的渴望思想的自由吗?”
我压下怒火,苦口婆心:“但是儿子呀,如果是一道政治考题,你就一分也得不到了!”
“但考试是一回事儿,平时是另一回事儿!”我凝视着自己的儿子,一时无法得出正确的判断他究竟是成心气我,还是真的另有一套古怪的却又自以为是的思想逻辑?我不禁暗想,如果他已然是一名大学一二年级学生了,我对他这样的大学生可该下什么结论好?而我每次被请到大学生里去“对话”,所面对的,其实主要都是大一大二的学生群体,大三大四的学生很少。大学生一到了大三大四,基本上不怎么热衷于与所谓名人“对话”了,而那正是他们渐渐开始成熟的表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