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这样,不知不觉,年华已逝;不知不觉,时光已冷。爱恨情仇、悲欢喜乐,都只是刹那烟云。繁华寥落、沧海桑田,这样的变迁,其实也不需要太久。
杜甫·赠卫八处士:今夕何夕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时光无垠,人生苦短。当我们还在想着人生该如何度过、红尘该如何穿越的时候,时光已将我们带到远方,看镜中的自己,鬓发苍苍。青春年月不过是刹那的花开,转眼便只剩落花时节的长吁短叹;似水年华不过是水中的月光,微风吹过便只剩几片涟漪,疏离在岁月的纸页上。
总是在突然之间发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总是在蓦然回首的时候,看到身后荒草连天。我们在红尘遇见的那些人,不管有过多少欢乐时光,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淡出我们的生活,从此只剩当时相聚的场景,在回忆里驻留。人生到底是独自的旅行,走着走着就形影相吊,走着走着就风烟弥漫。
此时,我在南方的城市里,想起北方的村庄,想起那里云下的炊烟,想起那里山间的夕阳,想起那里黄昏的牧笛。当然,也想起欢笑的童年,以及当时没有隔阂的朋友。那时候,天真的我们不知道分离为何物,只是欢快地携手而走,从山间到小溪,从清晨到日暮。多年以后,人各天涯,音信杳然,想来不胜欷歔。
若干年前,我在北京,时常可以与朋友们聚首,喝酒聊天,无拘无束。虽是寻常的酒馆、寻常的酒菜,但是那份自在和畅快却无与伦比。我曾经以为相聚并不难,反正都在那座城市。可是如今,只是数年,大家各自零落,曾经共同的推杯换盏,如今只剩独自的浅酌低唱。人生聚散,就是这样让人无奈。
唐肃宗乾元元年,杜甫因上疏救房琯,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冬天曾告假回东都洛阳探望旧居陆浑庄。次年三月,九节度之师溃于邺城,杜甫自洛阳经潼关回华州,路过奉先县,访问了居住在乡间的少年时代的友人卫八处士。可是,这次相聚实在太短,只有那一夕的光阴。分别之后不久,杜甫写了这首诗。
每次读这首诗,都会想起许多人、许多事,想起那些清澈的童年、依稀的往事。尽管我知道,往事不堪回首,越想越失落,可我还是忍不住怀想。聚少离多的人生,当岁月荒芜,如果我们连回忆都不曾留下,或者不敢掀开,那实在太无味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多简单的字句,却能让人感伤到泪眼迷离。有多少聚散离合,就有多少悲喜苦乐。最让人难以承受的,是每次离别都可能是永别。我们以为别离总有相见之时,可是世事如风,谁知道离别之后,曾经把酒东风、曾经携手红尘的那些人,会落在人间的哪个角落。也许,只是倏然之间,沧海已经桑田,我们再也记不起彼此。
刹那天涯。就是这样,不需要多久,我们就能飘零远方;不需要多久,我们就能独自寥落。于是,很多时候,我们会突然间忘记身在何处、忘记今夕何夕。只因人生的旅行,迷雾丛生,风雨未央。
二十年后,杜甫与故友重逢,可以与之相聚天涯,共话灯下,这当然让诗人快味平生。但诗人更多的却是感叹。感叹聚散难定,感叹人生无常;感叹人生如梦,感叹往事如风。他无法不感叹,那时候,正值安史之乱的第三年,两京虽已收复,但叛军仍然很猖獗,局势动荡不安。因为天下不太平,所以聚散离合更让人感慨万千。心事难平的杜老哥,想起那些年的长路,想起当年的往事,恐怕早已老泪纵横了。
曾经,他们也有过绚烂的青春,那里也是鲜花满地、春风徐徐。可是,二十年后,再看看眼前的彼此,霜染鬓发,愁填胸怀,再不是从前的模样。闲谈之中,诗人得知,那些同游春日、诗酒纵横的故友,很多已经不在人世。谁都不希望,多年以后与好友重逢,得到的是这样的消息。可是人生就是如此,相聚相离,犹如花开花落,谁也没有办法。
故友重逢,漫话今昔。尽管世事如浮云,他们都已在尘世走了很远,但是记忆却仍旧停留在二十年前。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那时候,他们不知愁滋味;那时候,岁月还不曾荒凉。当然,那时候,故人还未成婚。可如今,仿佛只是瞬间,故人已是儿女满堂。岁月匆匆,世事如梦,真让人叹息。
很快,孩子们就围到诗人身边,七嘴八舌地问他来自何方、去向何处。这样的画面,让我想起了陶渊明的桃花源,那里,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邀还家,设酒杀鸡作食。那里没有满目烽烟,没有满心悲凉,有的是怡然自得,有的是风轻云淡。
此时,诗人所处的画面,有故人重逢,有孩童嬉闹,本来也是温暖的。可是对于孩子们的问题,这个忧国忧民的诗人真的很难回答,他只知红尘路远,不知终点何处。恐怕,面对孩子们好奇的提问,他只能微笑着沉默。
不管怎么样,故人重逢,自是无酒不欢。此后的人生,生离也好,死别也好,暂且忘记,只醉在眼前的酒杯里。多年以后,还能够在静默的人间再次聚首,诗酒流连,这无疑是人生幸事。这样的场景分明就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可惜,诗人心中到底装满萧瑟,便少了几分悠然、多了几分感伤。
他乡遇故知,即使是在千年后的今天,在远离故园的地方,遇到少年时的朋友,也是平生快事。漫漫人生路,不经意间就失去了方向,不经意间就走入了荒野。在那些荒年岁月里,若能偶遇故人,嘘寒问暖,回忆年少时光,倾谈青春往事,有月色迷离,有酒意朦胧,谁能不为此欣喜若狂!
那个夜晚,诗人与故友举杯对饮,畅快淋漓。酒逢知己,自是不醉无归。那么深沉的情意,却是二十年音书难寄;那么难得的知己,却只剩那夜酒杯里的醉意。这就是人生,离别总在挥手之间,相见总在风里梦里。天涯相见,虽然让人欢喜,但是这样的相逢,世间能有多少!
春雨中的长夜终究要过去,酒杯里的欢笑终究要结束。醉过之后,他们总要清醒地面对此后的人生。其实,夜还没有过去,诗人就已经从醉意中醒转过来。蓦然间他想起了明天的离别,想起了此后的遥远。要知道,这样的相逢,让他们等待了二十年。人生又有多少个二十年可以等待!一别之后,世事茫茫,隔了山水云烟,也就像隔了无涯时光。谁能知道,此后是否还能再见;谁能知道,离别是否就是永远。
杜甫·咏怀古迹:伫立在时光之前
支离东北风尘际,飘泊西南天地间。
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人间寂静,流光无情。永远是这样,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云舒了又卷,卷了又舒。我们在去留得失、聚散离合之间彷徨无计,而人间总是寂静无言,流光总是沉默如初。我们没有办法,世界太大,生命太小;时光太长,生命太短。面对滚滚红尘,我们只能心随事转,悲伤着悲伤,寂寞着寂寞。
我们是时光之内的行人,也是时光之外的看客。我们走在时光的波光里,扁舟摆渡,悲欢离合。但是偶尔我们也能站在时光岸边,看曾经的风流,看远处的英雄。时光深处,有浅吟低唱,也有长歌当哭;有月下徘徊,也有天涯寥落。伫立在时光之前,我们是看客,却又不只是看客,毕竟我们也经历着似水流年,我们也不曾飞出万丈红尘。
大历元年,安史之乱虽已平息,但是烽烟还未散尽,杜甫仍旧身处夔州,形单影只。这一年,他凭吊了许多人,比如庾信,比如宋玉,比如王昭君。就像许多人那样,站在历史之前,他也是感叹丛生,悲不自胜。
看历史中的兴衰成败,其实也就是看生命的浮沉起落。浪花淘尽英雄,我们何尝不是轻如浮萍,被浪花带入无尽的沧海;西风吹冷岁月,我们何尝不是独自天涯,被西风吹向千古的悲伤。
那些年,山河破碎,兵戈不息,杜甫客居西南,飘零憔悴,心中的愁苦少有人知。于是,想起远方的庾信,就忍不住感慨万千。庾信是河南新野人,齐梁时著名的宫廷诗人,出入于梁朝宫廷,深受东宫萧纲的宠信。侯景之乱,他任建康令,兵败溃退,奔走江陵,梁元帝在江陵即位,他任右卫将军加散骑侍郎。不久,任命出使西魏,被羁留长安,无奈之下屈仕敌国,后又仕北周。可以说,庾信的生平坎坷不断、萧瑟不休。可以想象,在凭吊庾信的时候,漂泊异乡的杜甫,心里会有怎样的共鸣、怎样的悲凉。
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身滞山城,欲归不能,只能徒费光阴,暗自叹息。这就是杜甫的无奈,处于那个风波不停的时代,虽然有着雄心壮志,却只能瑟缩在秋风里,独自零落。其实,无论哪里,都有楼台日月,都有春华秋实,但是他很难找到快乐,因为他是杜甫,他心中装着天下之事。半生漂泊,归途难觅,他的人生就是如此。
当年,庾信出使被羁留,虽然位居开府,但由于家破人亡,漂泊异地,内心十分痛苦。在杜甫心中,安禄山和侯景都是不忠于主的无赖小人,正是因为他们的野心,造成了当年庾信的痛苦、此时杜甫的悲伤。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庾信被北朝羁留长达二十七年,虽然衣食无忧,却常常怀念故土,后来他写了《哀江南赋》,向全世界表达了他的乡关之思。此时的杜甫,人已暮年,漂泊不定,心境何尝不是萧条冷落。可是,他只能在历史之前,读别人的人生,叹自己的寥落;看沧海的沉浮,悲世事的苍茫。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那个秋天,草木摇落,人事萧条,杜甫来到江陵,与时光深处的宋玉倾谈了许久。尽管隔了很远,但是这个寥落的诗人却将宋玉引为知己,只因他们境况相似。远方的那个才子,无论是才情还是志气,都让杜甫景仰,所以他才会穿越岁月的尘埃,向那个被人误解的才子,也向已逝去的时光,说出这些话。
宋玉曾经在《高唐赋》里写到,楚王曾梦见神女,神女自称巫山之女,住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个故事,本来只是宋玉虚构出来讽谏楚襄王的,后人不懂宋玉作赋之意,只把它当作荒诞的梦想,欣赏风流艳事。宋玉的悲伤,就在于生前身后都不被人们理解,甚至被曲解。
千百年后,大好江山里,还保存着宋玉的故宅,世人总算没有遗忘他。但人们只欣赏他的文采辞藻,并不了解他的志向抱负。人们只记得,在他的笔下,曾经有过荒诞离奇的故事情节,却不知道,他曾经为了讽谏帝王而苦心孤诣。这是宋玉的悲伤,也是杜甫的悲伤。印象中的杜老哥,总是悲天悯人,又总是落寞惆怅。他也有着远大抱负,却只落得飘零天涯,与草木为邻。
如果可以,杜甫定然愿意与宋玉月下饮醉、花间流连。他们虽然悬隔千秋,却有着相似的境况、相似的心思。隔得遥远,恨不能相逢,所以,杜甫只能用文字记下心中的无奈。可惜的是杜甫作为后人虽然能知宋玉,却不能使自己也为宋玉所知。同样的生不逢时,同样的漂泊落魄,却又不能对饮流年,把酒临风,这实在是莫大的遗憾。
岁月流逝,历史变迁,楚国早已成为如烟往事,人们却仍旧说着巫山云雨的故事。江船经过巫山巫峡的时候,船夫们津津有味、指指点点,谈论着哪个山峰荒台是楚王神女欢会处、哪片云雨是神女来临时的征兆。时光走了那么远,宋玉仍被人们曲解。此情此景,杜甫无法不叹息、无法不悲伤。可是那又怎样?苍茫大地,寂寞人间,他自己的际遇都无人问起。遥想人间旧事,也改变不了他如今漂泊不定、萧条苦涩的境况。这个秋天,他只能孤影自伤。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不知道何时,杜甫又回到夔州,住在白帝城。他站在白帝城高处,东望三峡东口外的荆门山及其附近的昭君村。他知道,有个女子曾经从那个村庄走出,走到皇宫,又走到塞外,从此飘零漠北,没有归途。
王昭君,自从她离开家乡,去向远方,生命的全部就只属于远方了。在后来许多个日子里,她只能迎着塞北的风沙,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她只能在陌生的地方,听胡琴呜咽、琵琶低吟。那么荒凉的塞北,那么遥远的异乡,这个单薄的女子,只能独自面对黎明黄昏。当她终于香消玉殒,尘世间就只留下那座青冢,孤零零地面对春去秋来。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当年,昏庸的汉元帝对后妃宫人们,只看图画不看人,把她们的命运完全交给画工们来操控。于是,王昭君虽然花容月貌,却只能远去塞外,从此寄身天涯。但她怀念故国之心却从未变过,虽然骨留青冢,魂灵还会在夜月之下,回到故土。杜甫写的虽然是王昭君,叹息的却分明是自己。他虽然不在塞北,却也同样孤苦伶仃,所以,写这首诗的时候,恐怕也是叹声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