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如泥,人生如梦。起落浮沉、离合聚散,都只如镜花水月。恬淡的人,可以笑看风尘;多愁的人,注定飘零萧瑟。不论何年何月,红尘总是异乡。
崔涂·春夕:五湖烟水,谁可归依
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
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
故园书动经年绝,华发春唯满镜生。
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永远是这样,时光不停流走,年华茫然老去,沧桑悄然变换。对于善感的人来说,春去春来的悲喜,花开花谢的惆怅,都是难言的伤。可是谁也没办法,我们走在路上,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无论是严寒还是酷暑,都必须默然面对。
人生是最遥远也最短暂的旅行,遥远得让人看不到彼岸花开,短暂得似乎只有几寸光阴。似乎只在刹那间,人事就会浮沉,沧海就会桑田。我们带着喜悦而来,走过风景,刻下逗点,却总要寂寞地离去。经过人间,有的人只是轻描淡写地做个记号,有的人意味深长地涂上颜色,而有的人用内心最大的热忱画下所经过的风景。
遥远的路上,有春花秋月,也有夏风冬雪;有灯火璀璨,也有烟雨迷离。或许,遇见便不曾离开;或许,我们从未遇见。我们只是茫然地走过,然后飘出人海,从此与这尘世再无瓜葛。所有的旅行,都会归结为那句冷暖自知。我想,为风景的优美和精致而欣喜的人,也必然会为风景的黯淡和落幕而伤怀。
不管是多美的风景,当我们远离家园、远离心灵的归宿之时,心中难免有酸楚,有时甚至会有不知身在何方的伤感。我们都怕顾影自怜的神伤,虽然有时候我们会说喜欢孤独,但是谁都知道,孤独的背后,藏着多少伤痕、多少哀愁。李白举杯邀月,对影三人,看似洒脱,实则是月下举酒、无人相伴的落寞。
崔涂,这个从江南走出的诗人,虽然是进士出身,但是他也没能避免郁郁寡欢。失意的时候,他也只能独自行路、独自叹息。在很多年里,他客居他乡,与梦里的江南隔得很远。故园的小桥流水人家,是他永远的念想,可是在那些漂泊的年月里,他总是身不由己。漫长的羁旅给他的,除了哀愁,便是落寞。
此时的他,辗转于湘鄂之间,虽然是春天,却因为故园万里,心中无比寥落。漫长的路上,只有天边的云月为伴,人间仿佛只剩天涯。所有独行的人,恐怕都是这样的况味。
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这是个寻常的春天,有着寻常的春江水暖、寻常的春风旖旎。但是这明丽的春天,在诗人心中,却是水流花谢,两不相知。对于满心悲愁的诗人来说,无论是多情的月光,还是自在的蝴蝶;无论是安详的流水,还是绚烂的山花,都不能给他些许安慰。东风可以吹开百花,却吹不开他寂静的心门。那里,早已荒芜如天涯,无人经过。
我们可以说,水流花谢不过是常事,应当坦然面对。但是,每每想起年华易逝、青春易老,我们就难以淡然处之。其实,花谢花开不只是花的轮回,也是岁月在我们的生命旅程里留下的哀叹记号。无论是落花还是流水,都曾经给我们带来快乐,都曾经在我们心底留下踪迹,所以我们相信它们的多情。
我们应该相信,那些落花、那些流水都是多情的,因为它们曾经给过我们快乐,曾经在我们心底默默微笑过。但是我们也常常看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于是,我们又会觉得,流水落花,原来也是无情之物。其实,有情与无情,只在一念之间。就像尘世的爱恋,离开未必就是无情,留下未必就是多情。一切的存在,给我们的快乐越多,当失去它们的时候,尤其是不可挽回地失去的时候,我们就会越觉得它们无情。世事如风,真的难以说清。
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由于游子日有所思,夜间便结想成梦,梦见自己回到了远方的家园。然而,这只不过像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翩翩飞舞于花间,虽然有趣,毕竟虚幻而短暂,醒来之后,蝴蝶还是蝴蝶,庄周还是庄周。崔涂何尝不是如此,在梦里,他可以归去,可以寻得安闲,可以化身为蝴蝶,但是梦终究只是梦。梦外的他,仍在寂寞的旅途,身影憔悴。对故乡越是念想,他就越是悲伤。整颗心没有着落,人间也就成了荒原,甚至泥沼。
匆匆的林花还是谢了,东去的流水再不会返回。午夜梦回时,恐怕只有泪水是真实的、愁思是真实的。离家万里,这份牵挂、这份飘荡着好似失去重量的凄凉,消蚀了方才梦中蝴蝶的迷醉。可气的是,这个愁肠百结的夜晚,子规的啼叫声破空而来,如泣如诉,撕扯着旅人薄弱的思怀。
近寒食雨草萋萋,著麦苗风柳映堤。
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
同样的春天,同样的心境。尽管身外的世界芳草萋萋、烟柳浓浓,但是因为心事黯淡,春天也就少了几分明媚、多了几分凄凉。本来,行旅的寂寥和苦涩已经蚀人心骨了,偏偏又听到杜鹃哀鸣。这夜空的悲歌,让诗人在乡愁中,更有了几分黯然销魂的滋味。此情此景,人何以堪!
在那个子规啼月的夜晚,旅人的思绪飞回到万里之外的家乡。大概每一个久别家园的人都会如此,尽管那样的怀思会触及更加敏感的神经。但是谁都希望在遥望故园的时候,找到些许力量、些许安慰。故园的山,故园的水,故园的云,故园的月,当它们萦绕在心头,虽然释不去愁苦,却总能带来几分温暖。可是在转念间,诗人又回到了荒凉的现实。路漫漫,夜漫漫,他都必须无言地面对。子规依旧啼血,夜空依旧萧瑟。
离家的岁月,人世几多消磨。如果岁月是有情的,那么它在旅人与家乡之间留下的这条鸿沟绝对是无情的。那分明写着离散与郁结,苦痛与寥落。故乡音信杳然,只剩记忆中的段落留着些温存,却也在落花时节沾上了泪水。提笔时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只好作罢,把愁思深埋心底。
晚春的残景,让诗人欲语泪先流,而这样的情境在漫长的旅途中已经重复了无数次。选择了旅行,也就选择了孤独。路上的风尘让人憔悴,也让人凄迷。沿途虽然有幽径,有碧草,有长亭,有平湖;但也不乏黄沙漫漫,不乏山路崎岖,每每回首都会无奈地叹息。
无限寂然的诗人,如果还有勇气面对镜中的自己,定会为镜中被风霜浸染的白发再起叹意。这世上,最无情的其实是时光。你无处躲避,也无力挣脱。再美丽的东西也会在时光里凋残,再丰盈的事物也会在时光里枯瘦。朝如青丝暮成雪,并不夸张。
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看上去诗人很洒脱很自在,遥远的故乡,他只要想回去就可以回去;五湖的烟水,他只要想拥有就可以拥有,没有人与他争夺。其实,这不过是诗人无可奈何的伤心话。不管他多么向往山水之间的清幽安逸,至少此时,他仍在路上,彷徨无计,四顾茫然。
有喜有忧,有阴有晴;有碧天如洗,有西风萧瑟,这就是生命的旅程。几度春风,几度秋凉;几番风雨,几番明月。无论沿途是怎样的风景,我们总是行色匆匆、风尘仆仆。孤独中有快意,欢喜中有惆怅,人生百味,就是这样。生命的旅程到底该如何归结,谁也不知道。
马戴·灞上秋居:秋天是被风吹过的纸页
灞原风雨定,晚见雁行频。
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
空园白露滴,孤壁野僧邻。
寄卧郊扉久,何年致此身?
有人说,秋天是盛宴;有人说,秋天是祭奠。西风萧瑟,落叶满城,这是莫名的狂欢;雁声远去,秋月无言,这是孤独的祭奠。秋天的画面里,也有层林尽染,也有天高云淡,但是更多时候,秋天总是衰草连天、总是残阳饮血。
如果说,秋天是无边的荒原,那么,异乡的秋天就是野草间的坟茔。当你孤独地走在异乡,面对山水迢迢、落木萧萧,那种感觉分明就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那时候,纵然你仰天长叹,也无人听到。整个世界,似乎就剩下自己,没有前方,没有退路,只有漫长无际的寂寥,不离不弃。不得不说,秋天就是天涯。
不知不觉,就遇见了秋风;不知不觉,就走入了秋天。人生就是如此,青春年华虽然醉人,却也是倏然而过。蓦然间,青春不再,年华已逝;蓦然间,青丝白发,物是人非。最初的华美,最后的淡然,最初的喧闹,最后的安详,都是人生的驿站。谁也不能只在某个季节里寻觅到生命的真意。
在关于秋天的记忆里,总有许多人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总有许多人走走停停,写写画画。无论是停下来落笔成诗,还是徘徊着对月沉吟,秋天总是那副冷漠的模样,不会为谁而悲,不会因谁而喜。大唐的秋风里,行人无数,叹息无数。穿过人群,我们看到了马戴的身影。许多个秋天,他都心事晦暗,没有归处。
马戴生于中晚唐之交的动乱年代。这时期的诗人们,已经很少能找到盛唐时的那份飘飘洒洒,虽然仍是诗意无边,却常常荒凉萧瑟。马戴早年多次应试落第,只好到处行走,且行且吟。南临潇湘,北抵幽燕,西至沂陇,久滞长安及关中,并隐居于华山。
那时候,即使时局动荡,读书人也还是希望在科考中崭露头角,从而进入官场,使腹中才华不至于荒废。马戴也不例外,可惜在很长时间里,总是事与愿违。命运不济,就是如此。生不逢时,谁也没有办法。那些年,科场失意的马戴,四处漂泊,孤独与悲凉,少有人知。就像这个秋天,他住在灞上,看荒城落日,听风雨潇潇,都只有自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秋风秋雨,最是伤人。这样的秋天里他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关起门来,却也关不住窗外的秋色。风雨初定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本来,风停雨歇,他可以找到几分安定。可是,天空飞过的那几行归雁,却又勾起了他的乡思。于是,秋思加上乡思,让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悲凉。
异乡的秋天,即使是最旷达的人,也会忍不住发出几声叹息。这里,没有熟悉的流水潺潺,没有清淡的白云飘逸,有的是梧桐细雨黄昏,有的是高楼冷月清秋。这样的境况,除了愁苦,还是愁苦;除了清冷,还是清冷。诗人不敢回忆,却又忍不住回忆。于是,当故园的春花烂漫与异乡的秋意深沉交织起来,就合成了黄昏时分的千愁万绪。
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黄叶满天,残灯长夜,寂寥游子,这样的画面,靠近便能感到几分凄凉。而此时,诗人就在这画面里。这是浑然天成的秋色图,却没有高远的天空,没有轻淡的云彩,没有落霞孤鹜,没有秋水长天,只有落叶、孤灯、游子。这个季节,叶是枯的,灯是凉的,漫漫长夜,诗人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度过。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可是此时,诗人几乎找不到归途。那幅秋天的画图里,没有路径,只有无边的黯淡。他的无奈就是,不想沉沦却也只能沉沦,不想漂泊却也只能漂泊。紫陌红尘,许多事都身不由己,你不愿面对阴雨,可是人间不会永远晴好;你不愿面对荆棘,可是人生的旅途不是只有花径斜阳。不愿面对,也总要面对;不到终点,聚散离合永远逃不开。这就是人生。
夜阑人静,连秋虫也停止了鸣叫,只有露珠滴落在枯叶上的声响,敲击着诗人本已憔悴的心门。露滴的声音不但没有划破长夜的寂静,反而让诗人在寂静里多了几分与世隔绝的况味。显然,这样的孤独无与伦比。
明明已孤寂到了极致,却又说还有邻居在隔壁,这就是诗人的手法。他马上就告诉我们,虽然隔壁也有人住在秋天,可是那人却是绝迹尘世的僧人,只如闲云野鹤。世间的聚散离合,与他没有多少关系。所以,诗人的心事,寥落也好,悲伤也好,都无法对他说起。这就好像夜行之人偶然遇见灯火,却又太遥远,照不亮脚下的道路。那样的灯火,只能让人徒增烦恼而已。此地的野僧也是如此,既然不能给诗人任何安慰,可以说,有还不如没有。总之,孤独不可言说,这就是诗人的处境。
最后,诗人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感慨:寄居人间,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他真的不知道。他只知道,落叶满阶,秋意无边。不过,若干年后,诗人终于等来了峰回路转的时机,会昌四年,马戴终于进士及第。唐宣宗大中元年,他在太原幕府任掌书记。后来因为直言获罪,被贬为龙阳尉。于是,他从江北来到江南,徘徊在洞庭湖畔和湘江之滨。
露气寒光集,微阳下楚丘。
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
广泽生明月,苍山夹乱流。
云中君不见,竟夕自悲秋。
此时的秋天,原来也似彼时。惆怅不曾改,悲凉不曾改。秋风遥落的薄暮时分,江上晚雾初生,楚山夕阳西下,露气迷茫,寒意侵人。眼前的画面,仍如从前那样萧瑟。不同的地点,同样的秋意;不同的情境,同样的清冷。
因为失意,所以心事黯淡,于是连江南山水也没有了印象中的诗画意境。此时此地,入耳的是洞庭湖畔树丛中猿猴的哀鸣,照眼的是江上漂流的木兰舟。那些哀鸣,多像当年长夜里滴露的声响;那叶小舟,多像当年秋窗里明灭的孤灯。这样的秋天,人间仍是寂静得让人绝望。一叶扁舟,终究不能带他泅渡红尘苦海。
黄昏已尽,夜幕降临。明月从广阔的洞庭湖上升起,深苍的山峦间泻着汩汩而下的乱流。月光下,诗人回忆人生历程,不禁悲从中来。被贬谪的时候,没有几个人能如柳宗元那样: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马戴到底是千种愁绪、万种离索,整颗心凌乱不堪。秋天对于他,早已是荒原。或许在未来某天,他会突然间明白,秋天只是被风吹过的纸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