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藤四岁的时候就到了北京,进了一所幼儿园,是班上唯一的日本孩子。他与同学们一同学习毛主席语录,一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一同看电影《地道战》、《地雷战》以及《小兵张嘎》。孩子们玩战斗游戏的时候,他的日本身份似乎使他最适合扮装日本鬼子,但他决不接受这种可耻的角色,吵闹着一定要当地下武工队员,当八路军的政委。
有的人可能觉得这很有趣:八路军里怎么冒出一个日本政委?母亲遇到了幼儿园的阿姨,说你看这孩子就是要强,老师,拜托了,你就给同学们做做工作,让他当上八路军政委吧。
其实,日本母亲用不着拜托中国阿姨。小伙伴们都喜欢加藤,一再把战斗的指挥权优先交给政委加藤。
加藤的父母是在中日正式建交之前来到中国的。当时居住北京的外国人很少,也少有专门招收外国小孩的幼儿园。但加藤的父母很乐意让小孩与中国娃娃打成一片,加藤一口纯正的京片子普通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学会的。有一次,一位瑞典朋友假日里来加藤家做客,顺便给加藤带来一点礼物,包括一面小小的日本国旗。没料到八路军小政委在家里也坚守抗日阵地,一见太阳旗便怒从心头起,将小旗摔在地上,跳上去跺了两脚。
瑞典朋友大惊失色,不知道一个日本孩子怎么可以这样。
直到加藤的父母解释了孩子的幼儿园和孩子看过的电影,客人才惊魂稍定地坐下来,理解了一个孩子反常的粗野和激愤,理解了一面日本国旗在当时纯正北京腔里的含义。要知道,这个国家的国歌就是抗日动员,是一首战争年代里燃烧着悲愤和仇恨的出征之歌。
现在,加藤即将获得东京大学的博士学位,开着德国汽车出没于东京的车水马龙之中。他不会再那样粗暴地对待日本国旗了,不会再那样简单地理解日本了。但他仍然在继续学习中文,专业研究中国穆斯林的历史,希望成为中国人民的朋友。
这种愿望也许是他父母的心理遗传,甚至是他外祖父和外祖母人生经历的延伸。外祖父很早就踏上了中国的土地,像他的几位青年朋友一样,离开那个显得较为狭小的九州岛,来到新大陆传播知识和技术,也希望在这里寻找和建设自己的理想。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此时的日本政权高层也移目西望,看上了中国东北乃至华北丰饶的矿产、森林、大豆以及黑土地。为了争强于世界民族之林,也为了抗拒西洋大g的挤压,大和民族的生存空间必须扩展这成为那个时代启蒙维新逻辑的自然结论,不会让任何新派人士惊诧。民主几乎与殖民两位一体。“大东亚主义”等等说辞就是这个时候涌现在日本报纸上的。日本议会民主运动主将和早稻田大学的创始者大隈重信,同时成为当_挟“二十一条”以强取中国山东的著名辩家。人们在诸多说辞下即伏有不同的情感倾向和利益指向,却基本上共享着一种踌躇满志的庚外远眺和帝国理想。
理想主义青年自发的援外扶贫,最终被纳入了官方的体制化安排.纳人了日本军部对伪满洲国的政治策划。加藤的母亲后来说,加藤外祖父当时受蒙蔽了,终于同意出任伪满洲国的公职,成了一名副县长,位居中国人出任的傀儡县长之下,却是实际上的县长。他忙碌于繁杂政务废寝忘食,真心以为东亚共荣能在他的治下成为现实。为了抵制无理的强征重赋以保护地方权益,他甚至常常与日本关东军发生冲突,好几次面对武夫们气势汹汹的枪口。他没料到中日战争的爆发,而且在战争现实面前对日本疑虑渐多,但他无法摆脱历史大势给他的定位,差不多是一片随风飘荡的落叶。
悲剧结局终于在这一天匆匆到来:苏联红军翻过大兴安岭后势如破竹横扫东北全境。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理所当然地被捕入狱,接着被枪决,踉踉跄跄栽倒在一片雪地里。他是一个敌伪县长,似乎死得活该。没有人会对这种判决说半个不字。也没有人在战争非常时期苛求胜利者的审慎:那些俄国军人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来细细辨察官职之下的不同人生,也不习惯啰嗉的审判程序。
这是新政权的判决。与旧政权一样,中国人此时仍然只是黑土地形式上的主人。一些以前流窜到西伯利亚的中国流民乃至盗匪穿上苏式红军军装,跟随苏联人的坦克回来了,被宣布为临时的执政者。但这种宣布是用俄语完成的。
很多年以后,日本天皇为一切在境外因公殉职的日本官员授勋,抚慰死者的亲属。加藤的外祖母拒绝了丈夫应得的勋章。她曾经带着三个年幼的女儿在中国的战俘营里苦熬多年,她回国后一直以低级职员的微薄薪金拉扯大孩子,以一个女人的非凡力量扛住了生活的全部重压,有太多的理由获得政府的奖赏和补偿,但她还是坚决地拒绝了勋章。在中国的经历使她的眼光常常能够超越大海,能够对“国家”和“民族”这类神圣大话下的一切热闹保持敏感的戒意。她说她永远也忘不了一家四口从中国回到日本的时候,她们日夜企盼日夜思念的祖国竟是一些粗暴的日本小吏,在码头上命令一切乘客脱下身上的衣服,劈头盖脸给他们一把滴滴涕药粉,防止他们带来国外的肮脏和病菌。
她护住三个吓得唾哇大哭的孩子,在冷冽的寒风中突然觉得,她真真切切地回来了,但一片哈人的药粉迎面扑来之际,她心目中的故国反而成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
她热爱日本但拒绝了日本天皇的授勋,而且让女儿从师于鲁迅的研究专家竹内好先生,学习中国的语言和文化。她希望女儿们继承父亲的遗志,将来再返中国续写父亲在黑土地上中断了的故事。
拒绝天皇授勋的并非加藤的外祖母一人。在整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中国和日本处于冷战时期的对峙,还没有建立外交关系,在法律意义上甚至还未结束战争状态。但日本的社会各界形成了一股反省战争和亲善中国的潮流。各种党派和民间团体组团到中国去访问,毛泽东的著作和周恩来的画像在日本的书店和大学里流行,甚至成了不少知识分子争相拥有的前卫标志。“打破美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包围圈!”“坚决捍卫社会主义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很多日本热血青年头缠布条,手挽着手,在美国驻军基地前抗议“安保条约”时高喊这一类口号,履行着自己神圣的职责。
加藤的父母亲就是在这股潮流中重返中国。他们如愿以偿地发现了一个新中国:妇女真正获得了解放并且在各个社会领域意气风发,往日最为卑贱的工人农民成为了文艺舞台的主人,留洋归国的教授随着医疗小分队深入到了穷乡僻壤,政府官员满身泥巴为人民服务并且累死在盐碱地上,奇迹般的两弹一星在日新月异的广阔大地上陆续腾空……对比日本社会那些令人窒息的等级森严和金钱崇拜,中国确实能够让他们兴奋不已。毛泽东思想哺育出来的针刺麻醉法甚至使加藤的父亲亲身受益,他在北京亲历针麻的外科手术过程,既无痛苦又价格低廉,由他撰文在《读卖新闻》介绍,引起了日本读者一片惊讶和轰动。
中国政府放弃日军侵华的战争索赔,相对于日本政府在甲午战争后从中国狠狠刮走的整整三年全部国库收入巨款,红色大国的国际主义慷慨情怀更使他们备觉温暖。
在当时的很多日本知识分子看来,新中国是一个神话,实施了刚好是曰本所缺位的社会结构大变革。虽然这个国家还较为清贫,但它代表着最优越的制度和最崇高的精神,是一片燃烧着人类希望的社会主义圣土。不难理解,当庆祝“四人帮”下台的锣鼓鞭炮在北京爆响,当中国革命中的诸多罪恶和人权灾难随后在媒体上曝光,海峡那边很多日本友人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更多一些绝望和迷茫。他们无话可说。他们再一次与中国失之交臂。如果说几十年前中国众多知识分子曾经把曰本视为模范和老师,一批批漂洋过海去求取启蒙和维新的救国之道,后来却被日本的大炮隆隆迎头痛击;那么现在,众多日本的知识分子也曾经把中国视为模范和老师,一批批漂洋过海来寻找独立和革命的救国之道,最终却被中国突然亮出来的累累伤痕吓得浑身冰凉。
历史再一次在这两个民族之间开了个玩笑:继中国误解“先进”的日本以后,日本也误解了“先进”的中国。一个维新梦,一个革命梦,先后在很多人那里一一破灭。双方不得不从头开始,不得不开始重新相互认识的漫长过程。
误解难以避免。但一个世纪以来的中日关系,不同于英、美之间的关系,不同于印、巴或者希、土之间的关系,相互之间除了正常的利益摩擦,同为一度经济落后的亚洲国家,其交往动机中更暗伏一种发展道路及其社会制度的寻优和竞比,意识形态的制幻剂常常带来更多一厢情愿的浪漫幻想;一旦幻想破灭,意识形态的放大器也就会大大膨胀怨恨或者轻蔑,加剧两国关系的震荡。从“停滞落后的支那”(津田左右吉氏语)到“一无是处的日本”(竹内好语),资本主义的价值尺度可以更换成社会主义的价值尺度,“先进”模式的光环下穷人革命可以取代富人维新。但这种取代,只是使“先进/落后”的视轴来了一个上下倒置,源自欧洲的单元直线历史观却一如既往,一心追赶先进文明的亚洲式焦虑和亚洲式迫切一如既往。
向西方工业化看齐的意识和潜意识是如此深人人心,自卑的亚洲人免不了有点慌不择路,也就免不了一次次心理高热以及随之而来的骤冷酷寒。
加藤的父母亲向我讲述他们在北京目睹江青等人被捕时的中国,目睹北京市民和学生连夜庆祝游行时眼中激动的泪水,他们当时的感受十分复杂。他们既无意拥护日本一些左派朋友对江青的崇拜和声援,也无法认同一些右派朋友对中国革命的幸灾乐祸,还有对中国文化的顺手诛杀。他们几乎再一次听到了当年中日战争爆发的炮声,颇有些一时的手足无措。
中国革命的这次重挫和转向,不能不启动思想和情感上的地壳运动,中日之间再一次山重水复。几年或十几年以后就可以看得明白,“进步/落后”的标尺在本世纪两度失效之后仍然没有废弃,而且在东欧和苏联崩溃之后更增神威,正在迅速比量出各种冷漠和歧视的最新根据。很多日本人的“侵略有功”论和很多中国人的“殖民不够”论重新获得了活力。日本政府可以就殖民和战争问题向韩国正式道歉而至今不向中国正式道歉,厚此薄彼的反常一直受到日本国内舆论主流暧昧的纵容,这里的潜台词十分清楚:赤色支那无权受此大礼。
有意思的是,被轻蔑者有时也能熟练运用轻蔑的逻辑。很多中国人此时虽无制度的优越感,虽处十年动乱后的贫困,但即使在全中国风行和泛滥着丰田汽车、索尼电视、本田摩托、尼康相机、富士胶卷、东芝电脑以及卡拉0K的时候,即便是那些热烈向往资本主义的新派精英,对“小日本”的轻蔑也暗中储备,常常一触即发,与他们对欧美的全心爱慕大有区别。他们崇美而贬日,厚西洋而薄东洋,能忍美国之强霸,却难容日本之错失。他们似有模糊的历史记忆和地缘政治的直觉,其中不便明言的潜台词更是微妙而且耐人寻味。他们不过是流露出一种曰本人同样熟悉的区别法则,不过是觉得自家邻居的黄皮肤和黑头发不足为奇,也不足为尊,无法代表最先进的文明和最先进的人种,因此必须扣分降级。“小日本”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日本人炫目的现代化虽然让人眼红,但仍不足以改变“假洋鬼子”的二等身份,他们有什么资格在我们面前牛皮哄哄?
这样,自以为已经“脱亚入欧”的很多日本人觉得无须再髙看中国,而渴求“全盘西化”的很多中国人从另一个层面上把轻蔑目光奉还给曰本,不能接受日本的高人一等,就像他们不能接受某个同村老乡突然抢先得到了城市户口和高级职称。歧视“落后”的飞去来器伤人最终伤己。两个文化相近经济相依的邻国,两个地理上仅仅一水相隔的邻国,反而面临着越来越遥远的心理距离。
加藤的父母无法改变历史,他们复杂的感受看来只能深埋内心而被人遗忘。他们拥抱中国的努力,包括他们翻译的毛泽东著作和其他中国革命作品,还有对中国技工赴日培训等各项友好事业的全心身投入,无法不承受着越来越多的讥嘲。这些傻书生,他们当时不是可以享受日本现代化的富足繁荣吗?他们当时不是可以吃香喝辣披金戴玉条条大路有“丰田”吗?他们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而跑到中国来瞎折腾?
何况他们对于中国似乎无恩可报,倒是有伤难愈。加藤母亲的童年是在中国监狱里开始的。加藤外祖父是在中国被处决的。中国东北的档案馆里至今还保存着他的罪案卷宗,其中指控他聚敛民财和三妻六妾之类均属不实之词。这些历史旧账是不可能得到重审甄别的——档案馆的中国官员这样冷冷地告诉他们。
哈尔滨,外祖父屈辱的葬身之地,加藤一家从今以后是不再去那个地方的。那么中国呢,外祖父没有写完的故事在这里再一次面临今后的无限空白,加藤一家在北京打点行装,是不是应该再一次告别这片广阔的大陆?
我没有见过面的一位姐姐和一位哥哥,因为缺医少药而死在日机轰炸下的难民人流里。我岳父的堂兄也是在日军的湖南南县大屠杀时饮弹身亡,尸骨无存。这使我在东京成田机场听到日本话和看到日本国旗时心绪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