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法知道的,是社会的裂痕阻碍了他们语言的统一,还是语言的裂痕阻碍着他们阶级的铲除和民族的融合?
循着英语的引导,你当然只能进入某种英国化的印度:议会、报馆、博物馆、公务员的美满家庭、世界一流的科研基地和大学,还有独立、博学、优雅并且每天都在直接收看英国电视和阅读美国报纸的知识阶层。但就在这些英语岛屿的周围,就在这些精英们的大门之外,却是残破不堪的更广阔现实。街道衰老了,汽车衰老了,棚栏和港口衰老了,阳光和落叶也衰老了,连警察也大多衰老了。这些白发苍苍的老人抄着木棍,活得没什么脾气,看见哪一辆汽车大胆违章,只是照着车屁股打一棍就算完事。很多时候,他们搂着木棍或老掉牙的套筒枪,在树影下昏昏大睡,任街面上汽车乱窜,任尘土蔽天日月无光。所有的公共汽车居然干脆拆掉了门,里面的乘客们挤不下了,便一堆堆挤在车厢顶上去,迎风远眺,心花怒放。乘着这样自由甚至是太自由的汽车驶人加尔各答市恒河大桥广场,你可能会有世界轰的一声塌下来的感觉。你可以想象眼前的任何房子都是废墟,任何汽车都是破铜烂铁,还可以想象街上拥动着的不是市民,是百万游牧部落正在浩浩荡荡开进城市并且到处安营扎寨。这些部落成员在路旁搭棚而居,垒石而炊,借雨而浴,黑黝黝的背脊上沉积着太多的阳光。他们似乎用不着穿什么,用不着吃什么,随便塞一点面渣子入口,就可以混过一天的时光,就可以照样长出身上的皮肉。他们当然乞讨,而且一般来说总是成功地乞讨。他们的成功不是因为印度有很多餐馆,而是因为印度有很多寺庙。他们以印度人习惯施舍的道德传统为生存前提,以宗教的慈悲心为自己衣食的稳定来源。
面对着这些惊心动魄的景象,老警察们不睡觉又能怎么样?再多几倍或几十倍的警力又能怎么样?
幸好,这里的一切还没有理由让人们绝望。交通虽混乱,但乱中有序;街市虽破旧,但破中无险。他们的门窗都没有铁笼子一般的防盗网,足以成为治安状况良好的标志并且足以让中国人惭愧。外人来到这里,不仅不会见到三五成群贼眉鼠眼的人在街头滋事,不仅不会遭遇割包和抢项链,不仅不会看到公开的色情业和强买强卖,甚至连争吵的高声也殊为罕见。印度人眼里有出奇的平和与安详,待人谦谦有礼。最后,人们几乎可以相信,这里的老瞀察们睡一睡甚至也无关紧要。
一个不需要防盗网的民族,是一个深藏着尊严和自信的民族。也许,印度教的和平传统,还有甘地的非暴力主义,最可能在这个民族的清洁和温和里生长。我曾看过一部名为《甘地传》的电影,一直将甘地视为我心中谜一般的人物。这个干瘦的老头,总是光头和赤脚,自己纺纱,自己种粮,为了抗议不合理的盐税,他还曾经带领男女老少拒食英国盐,一直步行到海边,自己动手晒盐和滤盐。说来也有趣,他推翻英帝国殖民统治的历史性壮举,不需要军队,不需要巨资,一旦拿定主意,剩下的事就是默默走出家门就行。和平大进军他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从一片平原走向另一片平原,于是他身后的队伍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壮大,直至覆盖在整个地平线上,几乎是整整一个民族。碰到军队的封锁线,碰到剌刀和大棒,他们宁愿牺牲决不反抗,只是默默地迎上前去,让自己在剌刀和大棒下鲜血淋淋地倒下。第一排倒下了,第二排再上;第二排倒下了,第三排再上……直至所有在场的新闻记者都闭上了眼睛,直至所有镇压者的目光和双手都在发抖,直至他们惊恐万状地逃离这些手无寸铁的人并且最终交出政权。
甘地最终死于同胞的暗杀。他的一些亲人和后继者也死于暗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频频得手的暗杀并不能说明别的什么,倒是恰恰证明了这个民族缺乏防止暴力的经验和能力。他们既然不曾反抗军警,那么也就不大知道如何对付暗杀。
作为印度之魂,甘地不似俄国的列宁、中国的毛泽东、南斯拉夫的铁托以及拉丁美洲的格瓦拉,他一弹不发地完成了印度的独立,堪称二十世纪的政治奇迹和政治神话之一。也许,这种政治的最不可理解之处,恰恰是印度人最可理解之处:一种印度教的政治,一种素食者和流浪者的政治,来自甘地对印度的深切了解。这种“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理论与实践,不过是政治天才给一个贫困和散弱到极致的民族,找到了一种最可能强大的存在形式,找到了一种最切合民情也最容易操作的斗争方法——比方在军警面前一片片地坐下来或躺下来就行。
在尚武习兵的其他民族看来,这简直不是什么斗争,不过是丐群的日常习惯。但正是这种日常习惯迫使英国政府和议会低头,使西方世界很多男女对天才的甘地夹道欢迎崇敬有加。
现在,很多印度人还坐在或躺在街头,抗议危及民族工业的外国资本进入,抗议旧城区的拆迁,抗议水灾和风灾以及任何让人不高兴的事,或者他们也无所谓抗议,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不知道要如何把自己打发,坐着或躺着已成了习惯。时过境迁,他们面对的已不再是英国军警,而是一项项举步维艰的现代化计划。这些缺衣少食者被一个伟大的目标所点燃的时候,他们个个都成了赤脚长衫的圣雄,个个都强大无比。但这种坐着或躺着的姿态一旦继续向未来延伸,也许便成为一份历史的沉重负担,甚至会轮到每一届印度政府头痛不已。二十世纪末的全球一体化经济正在铁壁合围,没有一个大陆可以逃避挑战。那么,哪一个政府能把眼前这个非暴力不合作的黑压压人海组织进来,管理起来,向他们提供足够的住房、食品、教育以及工作机会?从更基本的一点来说,哪一个政府能使素食者投入竞逐、而流浪者都服从纪律?如果不能的话,即便甘地还能活到现在,他能否像创造当年的政治神话一样,再一次创造出经济神话?
换句话说,他能否找到一种印度教的经济,一种素食者和流浪者的物质繁荣,并且再一次让全世界大吃一惊?
我们将要离开印度的时候,正赶上加尔各答地区某个民族的新年曰,即这个国家很多新年日中的一个。一排排点亮的小油灯排列台阶,零星礼花不时在远方的空中闪烁。节日的女人很漂亮,裹身的沙丽五彩缤纷,一朵朵在节日的暗香中游移和绽放。只是这种沙丽长于遮盖,缠结繁复,是一种女神而非女色的装束,有一种便于远观而拒绝亲近的意味,不似某些西式女装那样求薄求露求透甚至以“易拉罐”的风格来引诱冲动。
这里的节日也同中国的不一样:街上并无车水马龙,倒有点出奇的灯火阑珊和人迹寥落;也没有觥筹交错,倒是所有的餐馆和各家各户的厨房一律关闭——人们以禁食一天的传统习俗来迎接新的岁月。他们不是以感官的放纵而是以欲望的止息来表示欢庆。可以想象,他们的饥饿是神圣,是幸福,也是緬怀。这种来自漫长历史的饥饿,来自漫长历史中父亲为女儿的饥饿、兄长为妹妹的饥饿、儿子为母亲的饥饿、妻子为丈夫的饥饿、主人为客人的饥饿、朋友为朋友的饥饿、人们为树木和土地的饥饿,成为他们世世代代的神秘仪礼,成为他们隆重的节日。
母亲,你回来吧,回来吧,
你从恒河的滚滚波涛里回来吧,
你从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里回来吧,
你从路上的每一个脚印里回来吧,
你从我的睡梦里和眼泪里回来吧。
河岸上歌潮迭起。这就是恒河,在印地语里发音“刚嘎”,浩浩荡荡地流经加尔各答。
这使我联想起西藏的“贡嘎”机场,与之声音相近,依傍恒河的上游,即雅鲁藏布江。“刚嘎”与“贡嘎”是否有什么联系?是否就是一回事?司机给我翻译着歌词的大意,引我来到这里观看人们送别嘉丽一恒河两岸亿万人民的母亲,他们在每一个新年都必须供奉的女神。她差不多裸着身子,年轻而秀丽,在神位上的标准造型倒有点怪:惊讶地张嘴悬舌,一手举剑,另一只手提着血淋淋人头。由于语言的障碍,我没法弄明白关于这位女神的全部故事,只知道在一次为人间扫除魔鬼的著名战斗中,她杀掉了二十几个敌手,也最终误杀了自己的丈夫——她手中那颗人头。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如梦初醒地伸长了舌头。
从那一刻起,她便凝固成永远的惊讶和孤独。
已经是新年的第二天了,民间庆典即将结束。人们拍着鼓,吹着号,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载歌载舞结队而来,在恒河岸边汇成人海,把各自制作的嘉丽送入河水,让大小不等色彩纷呈的惊讶和孤独随水而下一一漂逝在夜的深处。这是他们与恒河年复一年的约定。
看得出来,这些送神者都是穷人,衣衫不整,尘土彳卜仆,头发大多结成了团,或者胡乱披散。他们紧张甚至恐慌地两眼圆睁手忙脚乱大喊大叫,一旦乱了脚步,抬在肩上的女神就摇摇晃晃。他们发出呼晡,深一脚浅一脚踩得水花四溅,从河里返回时便成了一个个癫狂的水鬼,浑身水滴如注,在火光下闪耀着亮珠。但他们仍然迷醉在鼓声中,和着整齐或不够整齐的声浪大唱,混在认识或不太认识的同胞身旁狂舞——与其说这是跳舞,倒不如说他们正折磨自己的每一个骨节,一心把自己粉碎和溶化于鼓声。
一个撑着拐杖的跛子也在跳跃,拐杖在地下戳出密密的泥眼。
你从路上的每一个脚印里回来吧,母亲;
你从我的睡梦里和眼泪里回来吧,母亲。
恒河的对岸那边,几柱雪亮的射灯正照亮巨大的可口可乐广告牌,照亮了那个风靡全球的红色大瓶子。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远去的嘉丽高扬血刃回眸一瞥,她永远伸长舌头所惊讶的,也许不是丈夫的人头落地,而是一个我们完全无法预知的新世纪正悄悄来临。
我抬起头来看彼岸急速地远退,留给我无限宽阔的河面。
1997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