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后的现在想来,秦宁的话就像某种预言。
沈忱搓了搓手,吁出口气,抬头看了看天。
天灰扑扑的。
记忆里的情人节似乎从来没有明媚过,即便有阳光,也是弱弱的。但是这并不影响大街小巷那些站在电线杆下捧着玫瑰对手机狂发短信的标准造型。
到处都是热闹的,拥挤的,盲目的。似世人对爱情的追求。
只有一个地方除外。
也许这个地方也有许多情侣,但他们的交流无疑是沉默的,不为世人所了解的。
墓园。
她双手插回大衣的袋中,无言地走在通往门口的道上,身边是同样默然的欧阳随。
一辆黑色的莲花跑车横在墓园的大门口。欧阳随的车。
他开了车锁,两人坐了进去。
几秒后,两边的窗户都摇了下来,一人手里出现一根烟,手臂支在自己的窗侧,看着外面,缓慢而僵硬地抽着闷烟。
许久才看见某一只手伸出窗外,弹掉长长的烟灰。
每年的这一天,到这里,默默站上半小时,然后走出大门,抽上一管。之前他们还没有车的时候,就会爬到墓园的围墙上抽这根烟。
这个习惯几乎成了一种仪式。
不管多忙,不管多累,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风吹雨打,十二年来,他们两个都没有一次缺过席。
那块墓碑,是他们胡闹的勋章,是他们成长的伤疤。
“玩出人命了……”
沈忱依然记得自己当初发现时的第一个想法。
如果没有那件事,她现在会怎样?他现在又会怎样?
真的很难说。
突发事件,在人的生命轨迹里,是很小的一个点,但往往就是这么小的一个点,生生将原本前进的路,推到了另一条上。
“嘶——”她倒抽了口气,因为燃尽的烟头烫上了手。下一秒,一小瓶绿药膏已经扔到了她手上。
“不会是好几年前那一瓶吧?”她擦上后,狐疑地端详起瓶身。
欧阳随将手上短短的烟蒂弹开老远,回过头淡淡瞥了她一眼:“有得用还挑。”
“抽完了?”她将绿药膏放回置物盒,关上自己这边的窗。
他抹了抹脸,回给她一个欧阳随式的挑逗笑容,笑意和他的白牙一样炫目。烟抽完了,仪式结束,稍稍偏离的人生轨迹又回到他原本那条桃花朵朵开的路上。
“真是够了。”她呻吟了一声,修长的手指受不了地盖上自己的眼,“知道你是种马,你也不需要天天给人看你的牙口。”
不懂行情者不罪。他决定不和她计较,发动了车子,掉转车头往城区方向开去。
“晚上有约会?”他分神看了眼把自己埋得低低几乎瘫在座位上的沈忱。
沈忱玩着自己的手指,有气无力地答着:“怎么可能?你不是也看见了,唯一的机会被公司的警卫拖着呢。”
他脑海里立刻浮现那个面目全非的无名“男尸”,失笑的同时险险闪过一辆蛇行的车子。
“你妈的,会不会开车啊!找死的话说一声,老子成全你!”他打开窗子,在与那辆车并肩时狮吼了声。
小车子被一吓,立马熄火。
“脾气真差,你该去修习下职业场所情商课程。”沈忱拍了拍耳朵,这么大声,差点耳鸣。
“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没见过好脾气的人。”他倒不认为有必要,“刚刚说到哪了?”
“我今天晚上没约会。”她翻了个白眼。
“啊哈,真巧,我也没有。”他忙给自己找同盟军。
“你?你什么时候今天有过约会?”她嗤笑了声,“劈腿的人情人节、圣诞节、生日最好老实点,哪都不要去,不然不是累死饱死就是穿帮。”
“拜托,哪年的事情了。”他有些无奈,朋友老了就是这点不好,千百年的事情都可以翻出来念叨。他当初也不过就是太过年轻气盛精力旺盛而已嘛。
“哦,我倒是忘了,”她笑睇他一眼,“您老已经年届三十高龄了。”
“四十男人才一朵花,我现在还是花骨朵呢。”他是坚决不会被这种蜚语打击到,他看向她,一副正经八百的表情,“喂,今天情人节呢!”
“然后?”她没有重听,他这样一而再强调,往往代表着他有某种建议。
“这种日子不和情人一起过是要遭天谴的。”他一反正经的面容,冲她眨了眨眼。
“哦——”她恍然,笑靥如花地回眨,“说的真是太对了。”
与此同时,在城的另一边,正在开心准备烛光晚餐的尹舜不知道为何打了个冷战。
难道是衣服没穿够?
尹舜回头看了眼工作正常的空调,同时看见了挂钟上的时间。
哦,NO,他已经没多少时间浪费在这莫名其妙的冷战上了。
一意识到时间,他的手脚马上快了起来,也不再那么讲究西红柿究竟怎样才摆得成一个漂亮的心而不是臀部了。
在他终于将菜色和桌面都搞定,然后点上蜡烛,扯下围裙,对着镜子整理过仪容之后,门很准时地被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长发女子在看见门内的点点星光和站在桌旁温柔对她笑着的爱人时,整颗心甜到都化了。
“亲爱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尹舜张开双臂,微笑着:“我很乐意你把感谢化作行动。”
她扑跳过去,他拥住她,柔情深吻。
“啊哈。”未关的门口有人捬掌庆幸,“看来我们正赶上晚饭。”
尹舜忙放下爱人,手忙脚乱地拉下她被他推高到胸下的衣物,扶正自己因为亲吻而东倒西歪的眼镜,惊吓加欲求不满让他口气不善地冲门口大叫:“欧阳随!到别人家先敲门是基本礼仪!”
“反正门开着,该看的都看了,我觉得两声‘笃笃’和我的那句‘啊哈’基本功能差不多。而且说不定‘啊哈’更有提醒功能。”欧阳随轻松解释,完全当是自己家的走了进来,还自动自发地将女主人揽入怀中,灿亮的黑眸柔情深种地网住她,“亲爱的,一段时间不见,你越来越光彩照人,让人无法抗拒……”随着越来越轻的话语,他无视怀中女人苍白的脸,对准红唇俯下俊颜。
“玩够了没?”尹舜忍住额头暴跳的青筋从万年大淫兽手里将自己老婆险险抢救回来,藏到自己身后。
欧阳随不以为意地笑笑,眼神依然氤氲诱人,连尹舜都看得有些呆了以至于自己被他搂住都未察觉。
“亲爱的,你也一样。”
亲爱的。谁?
一样。什么一样?
被那仿佛能吸住人的眼睛一瞧的尹舜脑子里还傻傻地闪着这样的问句的时候,唇上的清白就被人沾染去了。
“呕——”他立刻清醒回来,一把推开欧阳随,用力擦着嘴,“呸、呸呸。”
他老婆满是怜悯地看着他,替他拍着背。辛苦你了,老公。
“亲爱的,你这样的反应我会伤心的。”欧阳随做作地捧着心,挤了挤眼。
“我去你妈的,呸呸,你今天到底来干吗啊?”尹舜还在用力抹着唇,用目光杀欧阳随。真是够了,他今天好不容易把家里的小拖油瓶送到父母家,想好好和老婆过甜蜜的两人世界,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对——尹舜蓦然发现有什么不对——欧阳随刚刚进门的时候说什么来着,“我们来得正是时候”?“们”?
尹舜长长地倒吸口气。
就在他倒吸气的同时,那个“们”也不甘被忽视地开口了:“啊哦,牛排,我喜欢。”
尹舜头痛地看着不知道何时进门且正对着餐桌上的东西摩拳擦掌的沈忱:“你们今天究竟是来干吗?”
沈忱勉为其难地从牛排上抬头给他一个笑容:“串门。刀叉在哪?我不客气了哦。”
“有点道德心的人不在今天串门。”尹舜伸过手去想抢救要惨遭毒手的牛排,“而且我没准备你们的晚餐,沈忱,那不是你的,放下!”
“一样东西只要赖久了就是我的。这个人生哲理,你老婆已经非常淋漓尽致地给我展示过了。”沈忱端起牛排避过他的手,浅浅笑着看向尹舜的妻子,“是吧,秦宁?”
秦宁好气又好笑地瞪她一眼,拉了拉自己丈夫的衣角:“算了。”
“老婆,那是我们的口粮,被他们吃了,那我们吃什么?”尹舜环着自己妻子的腰,略带撒娇地问。
“有情饮水饱。”欧阳随也早早落座,晃了晃叉子,啊哞一口吃掉上面的肉,“何况这是在家里,泡面之类的总有吧,亲爱的,不要那么挑,将就点。”
尹舜完全认命地拍了拍额头,重新再去准备两人份的晚餐。碰到这两个,也只能认命了。
酒足饭饱之后。
捧着茶坐在沙发上的沈忱,后知后觉地四周张望了下:“你们家那只小爬虫呢?”
“我爸妈那。”恢复斯文表象的尹舜口气森森,“您终于发现这个日子只需要两个人过了么?”
沈忱完全忽略他后面半句,忽然松口气地拍拍胸,然后拍了拍坐在她旁边的秦宁的手:“正好,自从有了那只小恶魔,都好久没和你聊聊女人话题了。”
尹舜拍开她的手:“请不要带坏我老婆。还有,自己是恶魔的不要污蔑别人。”沈忱向来和小孩子很不对盘,包括他的宝贝在内。
“我怎么会带坏?”沈忱好笑地斜靠到扶手上,回头瞟他,“阿舜,你要记得,这老婆还是我带给你的哎。”
尹舜头皮一下就麻了起来。
怎么可能忘记?
他当年正好踢完一场球赛,满身大汗地只想快点清洁自己,于是就跑到了校园的淋浴室。
沁凉的水流过他结实的身体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毛孔都舒爽地张开。
他洗了很久,他知道队友都走得差不多了,但是他还不想走。
他细细地洗着头发,泡沫旺盛得几乎盖住了他的眼,他闭着眼仰着脸享受这一刻的静谧。
这时,淋浴室的木板门咚一下就被人踢开了。
“啊哦,终于找到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只想挖个洞钻进去。
可是他不能。他不是土行孙,也不是孙行者。更因为他完全没想过进男生淋浴室还需要带块遮羞的浴巾,所以此刻他只能努力将高挑的身体缩到角落。
“沈忱!”他气急败坏地头也不回地大叫。
“人就在这里。你自己和他谈吧。我先走了。”沈忱却似乎没听见他说话,自顾自地和旁边的人在说。
“你在和谁说话?”他的泡沫还没冲掉,他张不开眼。
“你待会儿就知道了。”沈忱眉飞色舞地回答,回看他的同时吹了声口哨,“阿舜,你的屁屁很……”她考虑了下措辞,“可爱。”
他知道他的屁股很可爱,但是他并不想让它和她打招呼。
他听见有人走了,那么就是还有一个人在。
“谁?谁在那里?”
没有人答话。
很久都没有,久到他怀疑刚才是沈忱恶整他,于是迟疑地转过身来。
他很敏锐地听见了很小声的惊呼。
女人!靠,又是女人!
他又缩回了角落,让他那结实可爱的小屁屁见客。尴尬到死。
许久之后,他才听见那个细细小小的声音:“舜舜哥哥……”
那是场他毕生难忘的对话,平常的对话都是面对面,而那次,是以屁股对面。也就是那场对话后,非常神奇的,秦宁成了他的试验女友,然后就这样一年年地谈了下来,终于有一天,成了他这辈子唯一的妻。
“正是因为记得……”他咬牙切齿。他完全记得她是怎么把他那小八股的妻子一步步带出花痴本性,居然胆大妄为到当着他面看帅哥。
“忱,来。”秦宁小力地敲了尹舜一记,起身往里间走,朝沈忱招招手。
“怎么?”她跟了过去,看秦宁神神秘秘的样子,问道。
“前几天我碰见阿姨了。”秦宁小小声地说。
“碰见就碰见嘛。”她奇怪地看秦宁一眼,碰见她妈这么神秘干吗,她天天都碰见的。
“她说要给你相亲。”
沈忱一下笑了出来:“秦,你这是通风报信吗?”
秦宁懊恼地瞪她一眼:“不是,其实我想说的是,你确实可以定下来了。”
“嗯。”沈忱不甚在意地胡乱点着头。
“哎,我说真的,女人黄金生育期在二十八岁前,越往上拖越危险。”
“嗯。”
秦宁皱着眉头认真地给自己的好友盘算着身边都有哪些适合的人选,想来想去不是不够好就是有女友了,就只有一个人还单身着:“要不就阿随好了,你们在一起也很多年了,当初不是差点连……”忽然意识到有些话不该提,她忙吞了回去,小心地看了沈忱一眼。
沈忱似没在意她吞回去的话,啼笑皆非地看她:“秦,你没发烧吧。我?欧阳随?”
秦宁一下泄气了:“当我没说。”
真的是,怎么会说到欧阳随呢。就算想到把那种马和其他人扯在一起,也不会想到把他和沈忱扯在一起,虽然他们俩的情史一样战果累累,势均力敌,可是偏偏欧阳公子可以对任何人挑逗诱惑,对沈忱就从不放任何丝丝电,两个人完全让人抓不到暧昧的痕迹,真不晓得当年那个意外是怎么来的。
才安静了片刻的秦宁又想到个对象,立马卷土重来:“要不就你那个大学时候同居的医生男友?和你时间最长的那个。我看他现在也还单身着的样子,好像还开了个酒吧。”
沈忱没反驳,随便笑了笑:“秦,你知道一个女人变欧巴桑的最大特征是什么?”
“什么?”
“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想把身边单身的女友都嫁出去。”沈忱捏了捏秦宁的鼻子,往外间走去。
客厅里。
尹舜坐在单人沙发上。欧阳随一人占着正中的三人沙发,长腿架在扶手上。
电视里正播着明珠小姐选美大赛。
“哇哦……”一个34E的MM让尹舜不由自主赞叹了声。
欧阳随随便瞄了眼电视,嗤笑了声:“假的。”
“假、假的?”尹舜看了眼电视,又看眼他,“怎么分辨?”
欧阳随双手伸到半空,做了个男人都懂的动作,侧头向尹舜,坏坏地挑眉:“手感。”
“你小子!”尹舜大笑起来,“你直接说这里有几个你没上过得了。不对,你不是夜夜笙歌的,今天怎么有空跑来骚扰我们?”
原本情人节被破坏的气早就过去了,现下反而开心能得见好友。
杭州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各人又有各人的事业,很多朋友又有了家庭,真要聚,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呵。”欧阳随放下手,笑了笑,搔了搔眉骨,“腻了。”
“腻了?”尹舜痴呆地重复着,嘴巴张到极限大。
“对。腻了。玩够了。明白?”他的反应让欧阳随有些无奈。这都什么世道?这年头从良都是这么困难的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柔若无骨的身段,滑若丝缎的肌肤,明艳照人的容颜,对他来说再也没什么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