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奕向他们每一个人询问,问这些机器的工作原理,原料配制,人员管理,工资如何。也会问是哪儿的人,结婚了没有。也许是韩奕的问题太多,也许是太幼稚了的缘故,有的人一挥手,说太忙,不愿意和他说话。
而大多数人还是很乐意把自己所了解的东西讲给他听。韩奕极其谦虚地请教聆听。也有的人因为韩奕是从厂务室出来的,对韩奕产生警戒,有人乘机问韩奕,卢经理在不在,贺小菊在做什么,韩奕告诉他们,他们就摇着头大骂婊子。
偶尔在车间里碰见卢经理韩奕向他问好,他微微点头,然后快速走过,也不多看一眼。
吃饭最是难受。下班的铃声响起,大家就冲锋陷阵般地涌进餐厅。保安站成一排,督促大家排队,他们拿着橡胶棒,警告那些小声说话的人。
食堂的操作间是向大家敞开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和三个肥胖的女人围着黑洞洞的锅台转,汗水混合在油腻里,他们的身上发光,黑黑的衣服隐约可以看见原本的白底色,老头好像有永远也擦不完的鼻涕,他在工作的时候,不时用手拧一下鼻子,擦在拖鞋底上。拖鞋在走动的时候,粘着地板,吧嗒吧嗒的声音特别响亮。然后又马上抓住那把巨大的铁锨,艰难地在大锅里翻转。他站在凳子上,不时用铁锹抄一些盐或调料撒在锅里。及至大家排好了队,安静下来,那老头就把炒好的菜铲进大铁桶里,其他的三个女人则各执一桶,用大铁勺敲着桶子,大喊:“开饭了,开饭了。”
大家从门口的竹筐子里领取铁盘子,伸过去,那三个女人依次挖起一勺,使劲地扣在盘子上,似乎有很多气没处撒。盛好了菜,然后返身在餐厅中央的铁桶里自己挖取米饭。有多余饭碗的人还能在旁边的另一个铁桶里舀些紫菜汤。
饭桌是按照各个部门划分的,韩奕和贺小菊以及能够自由出入办公室的人一桌吃饭。大家都不说话,把头低下,迅速地吃。餐厅里咀嚼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像是羊群吃草。
韩奕第一次吃午饭,就在青菜中吃出了虫子,他大叫起来,但那个肥胖的保安马上就过来了,他用橡胶棒指着韩奕呵斥:“不许乱叫!”众人的眼光一下子齐射过来,韩奕尴尬极了,怒目相向。质问他:“为什么吃饭不能说话啊?”肥保安说:“这是规矩。”另一个瘦高个赶过来,厉声说:“再说话就滚出去!”韩奕刚要争辩,一旁的雒大有拉了拉他的衣服,韩奕只好坐下来,周围重新响起了一片咀嚼声,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等保安离开,雒大有才低声说:“狗日的,狗眼看人低。”
吃完饭,韩奕和大有,胡小亮三人躺在餐厅的长条凳上,在固定的吸烟区抽烟。大有在窄窄的长条凳子上泰然自若,他仰面躺着,猛吸一口烟,然后向上慢慢吞吐烟圈,他的烟圈均匀而绵亘不断,像女人的嘴唇在空气中荡漾。
韩奕也学着大有的样子躺在凳子上吐烟圈,却怎么也不能在凳子上闲心静气地躺下来,努力做了三次都无法像大有一样安逸,他就放弃了。胡小亮似乎也不大稳当,但比韩奕好些。大有说:“慢慢来,以后你也能像我一样。我已经这样躺了三年。中午吃完饭就躺在这里午休。”
贺小菊一开始就给韩奕布置了很多任务。厂务办公室需要值夜班,原本是贺小菊和高寒两个人的事,但韩奕一来,贺小菊就把自己的那一份都交给了韩奕,韩奕把加班看成是讨好贺小菊的一次机会,况且他晚上无事可做,囊中又十分羞涩,加班又能得加班费,何乐而不为。
加班几乎没什么大事,除了接了几个找贺小菊的电话之外,就是记录一些重要的生产批次,这样的事又有生产小组的课长来汇报,也不用操心。剩下的时间就自己打发,可以上网聊天,又能偷着打电话。他告诉父亲这里一切都好,请不要挂念。又打电话给小然,她的电话通着,却没有人接,韩奕每回都打三次,但都不了了之。他的心里就充满了失落。
加班一般要到十一点。下班后,冲凉是个必须的功课。倘若第二天有人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上班,别人都会对他敬而远之。
韩奕洗完澡,时间将近十二点。他就混在上夜班的人群中吃夜宵。
大有总是这个时候才从外面回来,看到韩奕,就坐到他的身旁,发一颗烟给他。他们便在餐厅里抽着烟聊起来。大有已经三十了,还没有结婚,他说自己运气不好,没有人给他说亲。他自己也找不到女孩,人家都看不上他,他的语气虽然满是调侃,但韩奕觉得不像是说谎。韩奕也理解他。在甘肃的山区里,三十多岁无法结婚的人很多,即使一些十分强壮,十分善良的人也依然避免不了孤身的下场。
这主要归咎为两个方面:一是高昂的彩礼。有的地方娶一个媳妇进门,要花掉十万元,而且随着地域的不同,价钱还有上升的趋势。这就使得家道不好,又生了很多儿子的人家注定无力跟世俗做斗争,因此,他们只能妥协。二是地域限制。越加贫困的地方,由于山里人观念的转变,他们都想着把自家的女儿嫁到外面去,让她们脱离昔日的艰难,从而山里的男女数量失衡,导致男子越来越多,光棍越来越多。韩奕对此深有感触。他上大学时曾就此事在社会实践时做过专门研究。
大有说这些的时候,显得很伤感。他说家里还有个六十多岁的老父亲,身体不好,没人照料。韩奕同情他,劝他说机会还有很多。可韩奕也不知道,机会到底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才能降临在他的头上。他只知道,这个高挑潇洒的汉子,在午夜,他唯一的愿望是有个正常的女人,能给他生儿育女足已。
大约接近一点钟,韩奕才拖着疲惫的影子回到那个闷热的租房。他打开电扇,热热的风吹向他赤裸的上身,并不舒服,他只好关掉电扇,可躺下来,不多时又被浑身的细汗侵袭了,像是刚从浴缸出来一样潮湿。无奈,他只好再次打开电扇。他想给小然打个电话,告诉他工作的事,但拿起手机,又觉得时间不妥,便只好作罢。他浑浑噩噩地躺着,窗外仍然喧嚣,远处酒吧的歌声清晰可辨。韩奕觉得自己像极了一条被人遗弃的狗。
韩奕终于如愿以偿地进出于工厂,像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一样在上班的时间里到处闲逛。在没有具体工作的时候,他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在这个地方干什么,该怎么干也没人能告诉他。他对企划这个职业毫无概念。他时常有一种悬空的慌乱感。好在大有说:“只要能混日子,干什么都行。越闲越好。”可韩奕还是觉得日子难熬。
卢经理时常不在,他几乎把所有的权利都交给了贺小菊。他热衷于高尔夫,只要是董事长不在的日子,他总是上班后,喝完贺小菊煮的咖啡,然后命韩奕把球杆背到车上去。这也是韩奕一天中最为重要的工作。有好几次,韩奕借着背球杆的机会,打算和卢经理谈谈,他想讨些具体的事做,可卢经理每次都不待他张嘴,就扬长而去。
韩奕只好在车间里混日子,他喜欢和工人打成一片,和他们聊天,帮他们做事,无所谓地折腾,只有那样,才能让他暂时产生充实的错觉。
下班后,韩奕依然和白天一样无所事事。
乌石的街上挤满了焕然一新的男男女女,他们成群结队地从他的眼前经过,满脸喜气。这是个充满诱惑的地方,尤其对于来自北方没有见过世面的韩奕来说,更具神秘。这里有太多的女人,大多是从西北过来打工的年轻女子。
她们一个个像粗俗的爆发户,用紧紧的牛仔裤裹挟着小小的屁股,或是由于裤腰太低,而露出白花花扎眼的半个腰身在人群里晃来晃去,一走一颤。她们大都画了眉毛,涂着血红的嘴唇,双耳挂上低档的耳环,有人甚至在两个耳朵上打了大大小小七八个孔,每个孔上又缀满了小小的铁环。把头发染成各种各样的杂色。
她们的化妆能力有限,化妆品低贱,因而每个脸面都有粗劣而诡异的底色,她们学着城里人的样子走着猫步,也像明星一样挎着仿真的提包。说着蹩脚的冒牌闽南普通话,舌根翘起,颇为艰难。这些众多的女子在夜晚一下子释放出来,像出世的妖精,妖艳而令人迷惑。
韩奕对她们心生排斥,他不喜欢她们。他希望女人就是一朵开在天山上的雪莲花,美丽而纯洁。在乱糟糟纷繁的世界里独特挺立。关于男人的肮脏她们不去理睬。当然这不公平,也绝无可能。但他仍然这样期待,至少觉得小然应该是这样的女子。他说,女人不是沙发,不能依靠。女人是床,只能摆平了,小心地躺在上面,睡好了,才觉得塌实。而他却不能在小然这里找到床的安稳。他觉得小然就是飘起来的一颗稻草,他还抓不住她,只能远远的看着她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回旋。
韩奕不想在大街上多作逗留。尽管小然不能来陪他,但他还是期待她的突然到来,他仅仅是在苏奈尔门口稍作观望,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