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意生于心之灵明,而不生于心之存主。灵明,无定者也。畏灵明之无定,故正其存主以立闲。而灵明时有不受闲之几,背存主以独发,于是心意分,而正之力且穷于意。知此,可以释先诚其意之说矣。
意流于妄,往往自忘其身,即偶尔慨然有慕义之想,亦动于不自知,皆非自也。唯心则据为我之必然,而人不能夺,是其为体也,自成者也。心定于贞,坦然可白于物,即一往自任,为不轨之志,亦不禁物之共喻,固非独也。唯意则乘乎事之未形,而人固莫测,是其为几也,独知者也。
夫既欲正其心矣,则其自体可信也,而独几则未可信也,素所好者正矣,忽一意焉而觉其可不好,素所恶者正矣,忽一念焉而觉其可不恶。始则若可不好、可不恶而忘其心;因而顺之,则且姑勿好,姑勿恶以暂抑其心;习而流焉,则且恶其所好、好其所恶以大移其心。非但抑之移之为欺其自体也,当其忘之,已蔑心而背之欺之矣。使其意稍静,而心复见焉,则必有敞然不自足之实,盖己欲正其心,固未有于好恶失常之余,能无愧无馁而慊然快足者也。
然则欲使心之所信为可好者,随意之发,终始一秉彝之好而不容姑舍;心之所持为必恶者,随意之发,终始一谨严之恶而不容姑忍,则自慊矣。此不容不于俄倾之动几持之也,故君子于此慎之也。
欲正其心矣,秉一心以为明鉴,而察万意以其心之矩,意一起而早省其得失,夫孰欺此明鉴者!惟正而可以诚,惟其诚而后诚于正也。欲正其心矣,奉一正以为宗主,而统万意以从心之令,意随起而不出其范围,夫孰欺此宗主者!必有意乃以显心之用,必有心乃以起意之功也。此之谓慎,此之谓诚,此之谓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也。
小人闲居为不善至慎其独也小人而亦有其诚,君子益重用其独。
夫小人知有君子而用其掩着焉,意有时而贤于心也。独知不可昧,能勿慎乎!
且君子之心本正者也,而偶动之儿,物或动之,则意不如其心,而意任其过。小人之心则既邪矣,而偶动之几,或动以天,则意不如其心,而意可有功。意任其过,而不容不慎;意可有功,而又何能弗慎乎!
今夫小人之闲居,未尝有触,而意不生其怀,必为之恶以无所不至者,有待以逞,皆其畜志已坚者也。心之邪也,岂复知天下之有君子,岂知有善之可着,不善之当掩哉!而既见君子矣,心不知其何所往也,意不知其何自生矣;厌然矣,掩不善矣,着其善矣。则小人之意,有时而贤于其心也多矣。处心积虑之成乎恶。虽人皆灼见,而掩着不足以盖其愆;而有触斯警之不昧其良,唯己独知,而掩着亦不示人以其迹。呜呼,此岂可多得于小人哉!
习俗之竞于恶而熏心以罔觉也,一君子静讷凝立于其侧,夫孰知其为君子,夫孰知君子之侧不善之不可着而必掩者,则且悉其肺肝以与君子谋不忌也,则且暴其肺肝以骄君子不忌也,乃至恶之所未至,肺肝之所未有,而故为矜张恐喝之辞以动摇君子不忌也。如是而后其诚亡矣。牿亡之久,意无乍见之几,则迷复之余,心有怙终之势矣。
故君子以为小人之掩着,诚之不可掩也莫危于意,意抑有时而见天心焉;莫审于心,心抑有时而待救子意焉;莫隐于意,意且有时而大显其怵惕羞恶之良焉。则独知之一念,其为功也亦大矣哉!
意不尽如其心,故同藏于中而固各有其取舍;意不必如其不善之心,故所持在志而尤择善于动几。使小人之意一如其心也,则允矣其为禽兽矣。然则君子之正心而不加以诚意也,则亦不觉而流于非僻矣。故慎独之功,尤勿勿焉,以意者过之府,而抑功之门也。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学者所性之乐,于朋来得之焉。
夫朋自远方来矣,于斯时也,乐何如邪?非好学不知之尔。
夫子为明善而复初者言曰:学者性之复;而情,一性也,有说几焉,抑有乐几焉。
说故,百物不失于己;乐,故善气不违于天下。此非意动而有欲、意得而有喜之情所得与也。彼虽或当于理,而不足以盈,不足以永也。故学者之情以乐为至也。
前之无所慕,后之无所期,乍然遇于心,而身世各得,觉天下之无不可协吾意者,此何几也?于事无所忤,于心无所逆,涣然以亡疑,而神志日生,觉见闻之无往不利者,此何几也?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有其然者乎?
当其信道也,亦未冀其不孤也,然道孤而心亦困矣。此一日者,不知困者之顿舒也,意者天原有此和同而化之神,《礼》、《乐》、《诗》、《书》以导其机而相感,不靳之于独知独觉以必相摩荡乎,则虽后此之或欣或厌未之或知,而不易此日之畅然矣。当其立德也,固未计其德之无隐也,然德隐而志亦菀矣。此一日者,不知菀者之已宣也,意者吾固有此同生并育之诚,神动天随以协一,大明夫可知可能而共相昭著乎,则后此之以裁以成不知有倦,而只以如此际之欣然矣。
故朋之于学,有悦者焉,有愤者焉;其悦也与之俱说以乐观其通,其愤也利用其愤以乐观其复,斯殆“天地变化草木蕃”之情与?天下之耳目皆吾之聪明也,聪明盈有两间,而耳目之愉快何如哉!吾之于朋,有可使闻者焉,有未可使遽闻者焉;其可闻者动而与我相助以利道之用,其未可闻者静而与彼相守以养物之机,斯殆“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之藏与?天下之心思皆吾之条理也,条理不迷于志意,而心思之欣遂何如哉!
帝王之有天下也,非以乘权而施政教为乐,而以道一风同释其忧勤之念。君子之得大行也,非以遇主而着勋名为乐,而以都俞拜飏生其喜起之情。有朋自远方来,斯时也,斯情也,而有以异于彼乎?不亦乐乎?
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君子为仁之道,自孝弟而生也。
夫为仁之道大矣,以孝弟为本,而后其生也不已,故君子之为仁易易也。
有子谓夫言孝弟至君子而殆几乎,至言仁于君子而功抑无穷,乃合而察之,涵泳而思之,情所由贞,性所由显,以执焉而复,推焉而通。相生之绪,诚有其必因者矣。奚以明其然也?
君子之孝弟,有真慕焉,而必持之以敬,非作而致其恭也;气敛于尊亲,则戏渝而必其不忍。君子之孝弟,期顺亲焉,而必无以有已,非矫以捐其私也;心一于爱敬,则澹忘而只适其天。是则君子终其身以请事于仁而致其为之之道者,非由此而生与?而岂非其本与?
先难者,为仁之功。子弟之事,不敢言难也,而夙兴夜寐,皇然若不及,怵然若不宁,以警气而听命于心,则阅万物之纤微,历人事之险易,皆若吾身之重负而不容释者。循此以为之,习而安焉耳矣。强恕者,为仁之方。父兄之前,不敢言恕也,而因心求尽,念起而理必致,力竭而不留,以忘形而相应以和,物我之相龃龉,好恶之相扦格,皆因天之固然而无可逆者。即此而达之焉耳矣。
以累于形者之碍吾仁也,于亏安柏运是而以无欲为本之说尚焉。乃或于以虚,而忘己以忘物,是其为本也,无回易回本者也。形皆性之充矣,形之所自生,即性之所自受。知有己,即知有亲。肫然内守,而后起之嗜欲不足以乱之矣,气无所碍矣。以靳于私者之困吾仁也,于是而以博爱为本之说滥焉。乃其徇物以致其情,而强同以合异,其为本也,二本者也。物与我有别矣,与斯人而同生,尤同生之有实。殊亲于人,乃殊人于物,恻然自觉。而无情之恝置可释于其怀矣,私无所困矣。
不见夫夫人之孝弟者,犯乱之恶消,不知其何以消也,气顺而志自平也。则以知君子之为仁也,孝弟之心一,则心无有不一也,情贞而性自凝也。此所谓本立而道生也。
不可云孝弟仁之本是矣。为仁“为”字,为克己复礼为仁之“为”,又何以别?爱之理“理”字,与韩退之博爱岂同邪!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章圣人之所答为政之请,绎《书》而遇之也。
盖孝友者圣人之天,故曰是亦为政也。《君陈》之篇能及此乎,而理则在是矣。
且圣人之大行也,得盛化神,覃及于天下,其大用昭垂而其藏固未易测也。非有不可测之藏也,天理之流行无土不安,而性之不容已者肫然独至,盖亦昭然于日用之间,而由之者不知耳。
或以为政勉夫子,于夫子亡当也,而有触于夫子之心,乃求所以形似其行藏合一之理,示天下以无隐,爰取《书》而咏叹之曰:《书》云孝乎!书其有以体孝之诚乎!《书》其有以极孝之量乎!《书》其达孝于政而推行之乎!《书》其该政于孝而包举之乎!今取而绎之,又从而涵泳之,惟孝友于兄弟,人无不可尽而何弗尽也;以是而施于有政,无待于施而无不施也。由此思之,吾将有以自信矣。
循《书》之言而苟为之矣,无有不顺也。晨而定,昏而省,恂恂而率子弟之恒乎!无形无声而乐遇其天,以翕以和而因于其性,盖将终日于斯而无有斁也,行焉而无所阻也。奉《书》之言而固为之邪,无容不慎也。不苟訾,不苟笑,夔夔而无一念之违乎!我日斯迈而喜与惧并,我月斯征而心与力诎,盖亦企及于此而有不遑也,勉焉而固无余也。诚如是邪,以为政焉可耳。
世将授我以为,勿容谢焉。天下之亲亲长长与我均焉,而只以无惭于孺幕。言有政也,斯有施也,推而准之,无所于增,奚为其汲汲哉?惟如是也,不为焉抑可矣。我既有所以为,胡他求焉!吾心之不怨不尤有其乐焉,而无可以易吾至性。业有为也,何非政也,近而取之,无有不足,抑可以逌然矣。夫安得谓我曰:“子奚不为政乎?”
呜呼!圣人之安,圣人之诚也。漆雕开有其志,而量未充,曾晰有其量,而诚未致。善学夫子者,其颜闵乎!不改之乐,行藏之与孝哉之称,汶上之辞,所谓殆庶者也。
窃意夫子之言甚大甚至,兢兢一字不敢妄设,犹恐毫厘千里。旧说为定公己辰之故而云,恐不相当。且夫子之仕,固定公季斯也。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章圣人示大贤以其纯,大贤告门人以其实,明作圣之功也。
盖彻乎终始而一,唯戊与物之无不尽其诚也。作圣之功,岂外求之乎?
且圣人之学,学者可至也。匪直可至,学焉而必有至也。匪直学者之能至,夫人一念之几,及乎理而协乎心者,皆至也。驯而极之,通乎上天之载;切而求之,达乎尽人之能,唯无所间而已。而特人之以私杂之,中息而不相继,则见为至赜而不可尽耳。
是道也,曾子勉之,盖将得之。
夫子告之曰:“吾之为道,表里无殊也。初终无间也。学以尽其用,思以极其微。静也见之于参前倚衡,动而达之于天下国家。无不顺焉,无不宜焉,矩无可逾,而土皆安也。无他,不贰以二,不参以三,日新而不忘其故,老将至而不知,日夕相绍而不容于自己。斯则以坤之顺,法干之健,散见于万事而人皆可与者也,一以贯之。而特仁不足以守之者,未之知焉耳矣。”
于是曾子信焉。门人疑焉,曾子释之曰:“夫子之道,迄乎终,无非始也;达乎表,无非里也。尽其心以尽其性,尽其性以尽物之性。才之可竭,竭以诚而不匮;情之可推,推以理而不穷。无有斁焉,无有违焉,反身常足,而用自弘也。无他,尽者不留,推者不吝,终身而行乎酬酢,终食而存其诚几,绵绵相续以致其密藏。斯则明以达于礼乐,幽以协乎鬼神,随感以见端而固可共循者也,忠恕而巳矣。苟其能勉以勿失焉,而岂其远也乎哉!”
呜呼!此圣人之道所以至易至简而可大可久者也。故曰:“至诚无息。”又曰:“无终食之间违仁。”
后之学者,争天人,分安勉,将无异于圣贤之言乎!孔曾之旨,勉也,人道也。达天以口口,存乎热之而已矣。
朝闻道夕死可矣必欲闻道者,其心可想也。
夫期之夕死可矣,而道犹不易闻,况其不然者哉!夫子以人之于道,若欲闻之,若不欲闻之,而未尝不自谓且闻道也,乃为言勇于阔道者之心曰:“学者之为学,将以何为也?”而皆曰:“吾学焉,终日以其身酬酢于百为,终日以其心往来于百虑,而曰姑未即合于道焉。若是者,早已非闻道之心矣。”
今日不闻,而有他日。他日者之能不如今日,何所恃乎?偶有一闻,而犹然未闻。未闻者之能如偶闻,将何期乎?朝以此朝,夕以此夕。意起而若或夺之,气作而若或折之。爱之而不见,为之踟躇;信之而不审,为之犹豫。夫欲闻道者,岂若是哉!
历乎富贵贫贱患难之涂,皆可以闻道,而抑皆可以俾我之卒迷。即富贵贫贱患难之涂而道在,乃以其故而遂与道离,志乎闻不志乎闻之别也。志乎闻,则富贵贫贱患难以身人之而无不可也。虽然,犹恐其志不决也。极乎博学慎思明辨之力,皆求以闻道,而抑皆或引我之大妄。竭博学慎思明辨之才而道显,乃失其则而终与道违,必于道不必于道之别也。必于道,则博学慎思明辨而唯此之为可也。虽然,犹恐其未必诚也。
则亦将自誓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乃确乎其自信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如是而天下之物无可以夺其情矣。物之可歆可厌者,至于死而皆失其据。夕死而可,未有以不可据之宠辱得丧或易其心者也。如是而天下之说无可以惑其守矣。说之似高似深者,至于死而皆与相忘,夕死而可,未有以可以忘之繁词曲论或动其志者也。
其信也笃,则其诚也不昧;如其昧也,则唯见夕死之不可,而不闻道之未尝不可也。其志也专,则其求也不迫;如其迫也,则期闻于一日,非守死以没身而勿谖也。故欲闻道者必如是,庶乎其于道不远乎!
无为小人儒且志淫而为小人,学僻而为异端,皆君子所必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