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于小人也教而治之,于异端也归斯受之,非其所甚戒者焉。
盖小人有掩着之天良,犹知自吾之外有君子,异端有自立之意见,固知自吾之外而有儒。
君子之所尤恶者,唯小人儒耳。为小人矣,而复欲为儒,其有悔心乎?未可保也,而洁己固可与也。为儒矣,而复滥于小人,其无固志乎?且下达焉,而初心或未忘也。
若夫小人儒者,其欲为小人也,是以为儒选于术而得儒焉,甚利便也。春习于弦而亦弦,夏习于诵而亦诵。先王之道,其在我矣。弦之所以弦,诵之所以诵,吾恶从知之,亦焉用知之乎!明王之不作,良有司之不兴,亦且役其名而推之曰儒也。其欲为儒也,乃以为小人号于世而称儒焉,可无忌惮也。文章可闻,而姑剿说之;性道不可闻,而亦妄言之。圣人之教,止于此尔。可闻者之不仅闻,不可闻者之固可闻,天下恶能诘之,吾亦何庸求之!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固且群相冒而自命曰儒也。
野人以养君子,以为君子者之必为儒也,因移其养君子者以养儒,而小人乘以受之而无惭。耕者劳于陇,工者劳于肆,安坐而享之,且恣于野人之上,而为野人之蠹。以法绳之,则更为可杀不可辱之说以逃于法,而天下且无如之何矣。君子之辟异端,以君子之为儒也,故孤奉其为儒者以为君子,而小人遂得以附之而自骄。明不知有礼乐,幽不知有鬼神,冥行以趋焉,曾不逮异端之行,而为异端之所贱。以道绌之,则又托于能言距杨墨之徒以自诡于道,而君子抑无如之何矣。
若此者,可为乎?不可为乎?有人之心者,宜于此焉变矣。
孔子时未至如此,然已正名之曰小人儒矣,况如此者乎。赵浚谷先生不使其子为科举之学,风味可想。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章仁效于有方,非虚愿也。
夫博施济众,有其心耳,有其言耳,近譬以立达,皆以实也。此圣学异端之辨也。
且仁之自发,心之动几也,而几不可恃。仁之所函,心之本量也,而量不必充。蹶然而生,觉其皆不容已;廓然而大,觉其固不可穷。然而有所必已而穷矣,犹自以其量之可及、几之偶动者,谓吾志愿之弘深无所诎也。此言仁者之所以流于妄也。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可谓仁乎?或谓其徇事以失心,而岂其然乎!”
盖徇心以设一不能然之愿,而曰天下之待吾仁者,以一念摄之而无余也。夫子曰,若此者,将以必之圣,而圣不自必矣;将以病尧舜,而尧舜固自有其不病者也。圣不自必,尧舜可不以为病,则以此为仁者亦必穷而姑已。
虽然,苟欲为仁,岂可有是心哉!生一博施之心,谓恻怛之隐已谢疚于幽明,施之可及而及矣,施虽未及,而待施者已来往于吾心,会万汇之冯生,咸不离乎一念,拟一能济之心,谓方隅之隔可悉化其畛域,济之已效而效矣。济虽未效,而能济者早翕受于吾心,极一念之规恢,自毕周于万汇。其究也,以不施言施,不济言济,不仁言仁。愿力之说所以惑天下而废仁之大用以述其真体,可胜道哉!
夫仁者之事,诚于所事也。人未当前,而立一施之之念,仁者不为;欲未动于己,而设一济之之法,仁者不为。欲立矣,欲达矣,则所以立,所以达之条理粲然具悉,而有待立待达者进乎吾侧,乃以熟尝之肯綮随分而给其求。前无取必之心则后无所病也。此实致之功能也。求仁之方,诚于其方也。人无待譬,且守此心之无欲,则仁之体不乱,近无可譬,且听万物之各得,则仁之用不迷。可譬矣,近取之矣,则因情譬情、因事譬事之矩则确乎有据,而所以立达之者顺事恕施,乃以易简之知能随力而着其功。远之无所必则可必,行之无所病则不病也。此实尽之忱悃也。
而如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者乎,非实有之,如有之也;心谓其然,而固不然;事实不至,而心则至。”充子贡之说,率天下以求仁于恍惚之中,而疴痒固不相及。其以蔑裂乎仁也,岂不甚乎!呜呼!此异端量周沙界之说所以无父无君,而管仲实着一匡之功,圣人慎言仁而独许之也。
毋 意圣人无孤行之意,诚之至也。
夫意从心而诚,则可名为心,不可名为意。无意也,无心也乎哉!
且意与心之不辨也,愚者以意为心,则终身唯役于意;妄者以心为意,则亟欲自绝其心。
心忘而志不持,乃以谓圣人之心如鉴空衡平以受物之至。心不适主,而意乃持权。
且夫鉴,无定者也。妍至而妍,媸至而媸。一日之间,妍媸百至,而鉴有百状。此意之随物以迁者也。衡,无恒者也。移之而重,移之而轻。一日之间,重轻屡易,而衡亦屡迁。此意之因动而流者也。唯其无心,是以有意。唯意不从心而诚,是以无心。
若夫圣人之毋意,则诚之至也。从心之不逾矩也,一以贯之而无朋从之思也。合天下之名物象数,皆察其所以生,体其所以成,通其所以变。故有时遇其大顺,而无与相歆动之意;有时遇其至逆,而无与相柢牾之意。当物之未至,极化几之不可测,而贞明者恒备其条理,何待其猝至吾前而为之警觉乎!诚斯豫也。举吾情之喜怒哀乐,皆裕其必发,皆达其必行,皆节其必止。故有时生之不吝,而不因于怵然乍恻之意;有时杀之不疑,而不因于愤然勃兴之意。当情之未起,持至理于不可易,而贞胜者不乱于感通,则何有偶然而兴以作其欣戚乎?矩有常也。
唯神也,故几。天下之无心而但有意者,皆不神而欲几者也。几,不恒者也。诚不息者也。不息,则以一心生乎万意,而无孤行之得失。唯定也,故静。天下之无心而欲绝其意者,皆不定而求静者也。静以言乎其实也。以实,则以万意听乎一心,而心外无意,惟大明于终始。
然则圣不可学,而学圣者亦有其道矣。持其志以统意,慎其独以从心,则无本之意,尚有止乎!而后之学者惑于异端之说,以过去不留,未来不豫,因物而应以无心为圣人之毋意。圣人其为鉴乎!其为衡乎!鉴、衡,器也。君子不器,而况于圣人!
毋 我备天下于我,斯毋我也。
夫不见我于天下,而见天下于我,其功不居,其名不尸,斯为圣人之弘尔。
何言之?有天地万物而后有我,此事之可测以其实者也。唯有我而后有天地万物,此理之可信于心者也。
知天地万物之固有而知我之有夫天地万物,乃可以知圣人之毋我。
未有我而已有天地万物,则令无我,而天地自奠其清宁,万物自育其品汇。攘天地万物之清宁品汇而以为己功,妄也。未能有功而据偶然之一得以为功,妄之妄者也。唯有我而我乃有天地万物,则使无效于天地万物,而我自叛其戴履,我自丧其胞与。尽吾生之戴履胞与而欲居其名,惭也。未能自尽而矜一至之节以为名,惭之惭者也。
我有智而后能知,我有力而后能行;致之勉之,因成能而效之。智力者,天之所以与我,非能自有也。我为子则必事父,我为臣则必事君;竭之致之,忘吾身以从之。子臣者,君父之所有,非己可私也。故圣人之毋我,自安而已矣,自任而已矣。
人皆有可安之分,越分而跃出于天地万物之中曰有我,圣人耻而不为。人各有不可诿之任,而骄语于天地万物之上曰有我,圣人畏而不为。一夫不获,时予之辜,其耻也。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其畏也。竭吾之生,尽吾之才,效其所知,不私其所能,出以事君,人以事父,为焉而不厌,诲焉而不倦,圣人之见我也大矣,用我也弘矣,故曰毋我也。
颜氏之子,无伐无施,其善学圣人乎!为仁由己而已矣。昧者不察,谓我为执,而欲丧我以立于无耦,小人哉,恶足以知圣!
浮屠谓七识见分执八识相分妄计为我,乃生死无明根本。无父无君,禽心鬼计,皆自此而兴。陋儒引此无我以附会之,得罪于名教以侮圣言,无可逭已。
“出则事公卿”章约自省之功,问其心之存去也。
夫君亲之事,哀乐之节,约矣。而所求者更其约焉者,圣人使学者自验其有无,亦切矣哉!
故设为目而诘之曰:“夫人有其至不可忘者,未有谓其可忘者也。然而确有以自信者,亦不数数矣。念之哉!自信邪?抑自疑邪?曷无终身焉。”
出而有公卿之事,人而有父兄之事,孰能谓可弗恪共而只载者?公卿或我知,或不我知,父兄或我爱,或不我爱,而我所以事之则自喻而难欺。不愧于出,不疚于入,而遂已坦然乎?出而赞赞,入而夔夔,而遂自释然乎?忠之名不敢居,孝之实不敢任。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已尔。丧以事襄而不容不勉,乐以酒合而勿为所困,孰能谓可以敖慢而慆淫者?于他或勉或不勉,于他或困或不困,而唯此二者尤即情而见性。未尝不勉,未尝困,而能勿加警乎?不期而不勉,不期而困,遂且姑安乎?乐无言不淫,哀无言自致。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已尔。则试取此数者而自问焉,将自信乎?将自疑乎?
昔之日未有,而遂终不可有哉?今之日不有,而可俟其徐有哉?后之日无有,而可幸其且有哉?昔有可补之过,今有可致之功,后有豫防之慝。必其实可据也,而何有也,可弗念哉!昔之日已有,而能令恒有哉?今之日能有,而非其偶有哉?后之日可有,而不患其难有哉?昔有服膺之守,今有求全之责,后有先立之诚。必其果足信也,而何有也,可弗念哉!
此以自考,则自考之心即天几之不昧;此以自勉,而自勉之下有人事之难穷。愿与学者夙夜省之,且勿求之高远也。
《论语》,记者所节录。立言必有所因,必有所施,记者略之尔。若以谓自谦,则谦不以诚,老氏之谦也。若云圣不自圣而以为自省,则不默存之心而见之言,其亦浅矣。故定为警学者使自省之辞,意悬之讲堂,令共诵之。
“季路问事鬼神”章尽能与知之才,天下之理得矣。
盖人之事显仁而费,生之理藏用而隐。不体其实,鬼神岂易事,死岂易知哉!
且天下之所谓鬼神者,非鬼神也。谓以为有则有,以为无则无。然则信有妖而谄事之,亦将有当于鬼神乎?
天下之自谓知死者,皆不知也。谓生则忽而聚,死则散而亡。当则化无恒而归于灭,庸讵有其可知乎?夫唯不尽其能,则以为鬼神者,唯吾意欲事而事之已也。夫唯不致其知,则以为生死者,随其形以存亡而他无可知也。季路之问事鬼神而欲知死也,进乎道矣。
子曰:欲事鬼但竭其能,欲知死但极其知。不然,未有当焉者也。奚以知其然也?
人之攸事者莫尊匪君,而人之言曰何患无君;莫亲匪父,而人之言曰谓他人父。若此者爱敬衰微而淫于利,以汔乎逆,乱贼之阶由之矣。以意之见为有者捐身以事,而所忘者置之若无。洵然,则仁人享帝,孝子享亲,亦丛狐社木之妄兴,不待言矣。无他,唯无以有己之诚不属,而浮游之情易迁也。有身之可致,有心之可靖,食焉而见于羹,坐焉而见于墙,无形无声而视听之,唯性之能,而情与才无不效之能也。则明明赫赫,果有嗜饮食而来忾叹者可事也。能人事者夙夜承之,不能者徼之于惝怳无凭之际,恶足以及此哉?甚矣能之未易任也。人之方生也,往者已过,相与忘之,不思其反;来者相续,相与听之,不恤我后。若此者,初终罔据,无异形而早有异心,官体之灵去之矣。以情之倏而兴者泛用其知,而已逝者讫无余心。洵然,则神返于漠,气返于虚,尤杳茫荡散之无存,不容察矣。无他,唯思则得之之才不尽,而耳目之慧有涯也。形以外明有神,理之中明有化,默而识则可以藏往,推其绪则可以知来。日迈月征而不昧焉,唯能自知,而天与物无不彻之知也。则方屈方伸,果有全而生全而归者可知也。知生者旦暮遇之,未知者惘于见闻已泯之余,恶从而求端哉?甚矣知之未易明也。
有必事之人鬼,则有可事之能,修之吉而悖之凶;有众着之形生形死,则有独知之神死神生,来不穷而往不息。故君子孳孳焉日严于敬肆明昧之几,以与天通理,岂曰以意为有无,而听其不亡以待尽也哉!
“子贡问政”章治以渐而有成,道有本而先立。盖信民而民信,本也;食且次之,而况于兵。
若其效,则食足兵足而民信,抑可以见信之未易也矣。
且君有与立国,民有与立命,天有与立人。政者,修此者也。帝王奉此以治天下,后世虽多阙略,而亦莫能违焉。故斟酌以定经理之规,非能损也,非能益也,审其序而已矣。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乎上足乎下,无所别而统之曰足,是上下之交足也。次曰足兵。勇足用,方足知,无所别而统之曰足,是勇方之俱足也。次曰民信之矣。君信乎民,民信乎君,不复有施受感应之别,而言其已信,是无不足者,无不信也。于是而政成矣。
虽然,诚以其身体政,而固必有疑。子贡之疑,允也。处庶富之资,无所去,不必谋所先,精意行于法度之中。当草昧之初,有所先,必姑有所去,立本因乎趣时之变。则有谓疆圉固而后井牧安、耕桑睦者,而子曰不然,兵其尤后者也,且与其民合耦劝耕以讲亲逊之谊,使民有以立命也。于此而犹未遑焉,则有谓衣食足而后礼义兴、敬爱行者,而子曰不然,食犹其后者也,且与其民推诚同患于贫寡之中,奉天之立人以立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