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以明其然也?食之未先也,岂必民靡孑遗而君孤立,以待亡哉?过计者所忧唯死耳。即极而至于死,民之死者死矣,收其存者,与敦绝少分甘之好,则生养渐以复天地之和;君即志未就而死乎,俟之子孙,以垂积德累仁之统,则元气留以迓天心之复。不然,皇皇求利,即幸有成,亦成乎贪戾之国,摇荡狂争而不保其旦夕,况乎其必不能遂也哉!是道也,非但必不得已者为然也。王者体国经野于极盛之日,先信后食,而余乃及兵,亦必然矣。
若夫言足食,次足兵,终之以信,序其成绩而推本言之也。三年余九,而食足矣。七年即戎,而兵足矣。必世之仁,立本于始,渐渍于久而后化成于终,至于民信,则何有不得已之去乎!修之有本,成之有渐,王道然也。
管商之术,君子恶之。岂谓兵食之可不务哉,无序故尔。“去”字只是除下一项不先。先,先足也。崇祯间诸人无端将不得已作晋怀帝在洛时说,悲夫,其谶也夫!
“南宫适问于孔子”章且夫知人之与知天,理一而有其序,不可紊也。
方务知人,而即欲知天,则福善祸淫之定命,且以为趋利被害之捷径,而成乎私。未足以知人,而复不知有天,则行险徼幸之邪心,且以奖智轧力,争之习气而无所惮。
故禹稷羿傲之间,有难言者也。
以躬稼为禹稷之所自兴,则躬稼亦欲张固翕之术也。以善射荡舟为羿傲之所自亡,乃善射荡舟抑咸刘克敌之资也。若然,则德力无一定之涂,而况于吉凶之莫测者乎!且夫禹之有天下,曾不如羿傲之速获。稷则需之十五王之积累,以待牧野之陈师。羿傲且颦蹙而起曰:安能以几何之人寿俟河清哉!且不但此也。怀一有天下之心以姱修于陇亩,即不妄希天下,而显名厚实,繁有美利以生其愿外之情。操一不得其死之心以戢志于干戈,苟可以免于死而全躯保妻子,更无名义以作其敢为之气。
南宫适曰:“夫天之以报禹稷而降罚于羿傲也,吾知之矣。”子曰:“既已知之,而何为是喋喋也?”知天者不言天,言天者吾惧其无以知人心。虽然,夫子之不答,以待适也;未至于适者,且勿忘情于此也。天能宰之,君子能言之。君子以天之无言也,不言者喻之,而未能忘言者不知戒也。君子于是乎有言,使天下尚之也。能尚者尚之,不能尚者亦且示之以尚也。
不知有人道之当然,且使知有天道之不僭。不知有忠孝之致死而不辞,且使知有篡夺之求生而不得。天有时不必信,而君子信之。君子有所不庸信,而为天下信之。然则禹稷之有天下,天授之,尚德者予之也。羿傲之不得其死,天殛之,尚德者夺之也。彰善瘅恶之权,君子代天而行其衮钺。移风易俗之事,天且为君子而效其明威。但使为君子者不挟一有天下之心以希禹稷,不因一畏死之心以惩羿傲,则如适之论,亦恶可废哉!
因是而见圣言之不易测也:有时而默,有时而语,即此事而或默,即此事而或语。于道皆然,而无一成之取舍。学者以意求之而不得,其敢易言天人之际乎哉!欲为君子者,姑勿言天可矣。
“子曰赐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章以心受知者,圣有以通之也。
夫一以函多,而行乎多者无不贯,诚者圣人之本与!
昔者夫子达天人之致,尽心理之密,辨器数之繁,审治乱之变,知天下之知莫己若也,则知天下之求知者将以为知无方,而知之者不可以有方得也。故诘子贡曰:“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子未尝不学,未尝不识,而安能无疑乎?
夫天人之际不易彻,心理之会不易通,器数之殊不易别,治乱之几不易察。观于夫子之知各有据也,则意学夫子之知者惟其学识之未及,故所知之不逮也。故子贡对曰:“然。非与?”赐亦尝学,亦尝识,而何为不逮乎?是彻天人之际者有其原,通心理之会者有其真,别器数之殊者有其宜,察治乱之几者有其实。虽天下之可知者无有涯也,而吾所以知之者统于一心,则所知者固不待逐物得也。故告子贡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是何也?天有以贯于人,则人有以贯于天,天人迥而其相陟降者一也,理有以贯于心,则心有以贯于理,心理殊而其相感应者一也。
一物贯以一情,而一情贯于万物,器数繁而情之各得者一也;迹同而其不相贯者则异,迹异而其相贯者则同,治乱变而道之贞观者一也。
一者何也?自其以虚函天下之不齐也则曰中,自其以实体天下之不妄也则曰正,自其以心之动几觉天下之固然者则曰仁,自其以性之定理辩天下之当然者则曰义。以要言之,则曰诚而已矣。故曾子曰:“忠恕而已矣”。以之而多学,以之而识,更何疑乎!
《集注》云解见上篇一语,无人理会。
“子曰予欲无言”章圣人之动人,动以诚也。
夫人之动也,不于其述。即以述而动,亦动以诚,非以言也。
盖诚者天之道也。所感者诚之神,感之者诚之几。诚不息于天下,故几其无为,而信故神也。
天之道不能名言,以圣之德推之则曰诚。圣人之德不能名言,于诚之原推之则但可曰天。夫其不能名言者,岂徒夫人之不能哉?圣人亦无以自名,而但以天相示耳。无以为之名,则固不可得而述矣。
子曰“予欲无言”,而子贡曰“小子何述”?夫何待于述,则抑何患无述哉!子欲无言,终无言矣。
《书》者,古帝王之言也。《诗》者,作者之言也。《易》者,泰筮之言也,《春秋》者,史氏之言也。子以其诚立于赞说删定之中,而帝王、作者、泰筮、史氏效其温凉寒暑昆虫草木之变,类聚群分,以昭其化。夫子固无言焉,乃小子无述而非无述矣。道法之垂,存乎《书》矣。贞淫之鉴,存乎《诗》矣。吉凶之则,存乎《易》矣,治乱之几,存乎《春秋》矣。子存其诚以启诵读玩说之心,而道法、贞淫、吉凶、治乱应乎生长肃杀老稚荣枯之恒,以为善去恶,而成其质。非必言而后可述也。
夫物之不易动也,虽欲动之,有不动者矣,而非其终不可动。故圣人之仁天下也,思欲动之,而难乎其动矣,而自有所以动。前之《诗》《书》《大易》《春秋》既为我效其口口,后之诵读玩说者自为我应其恒心。夫子以至诚凝不息之理,待物之触,而其神无方;诚之在天下无或息之时,有触而着,而其几不可遏。
故观之于天,四时百物无非天也。四时则为四时,百物则为百物,固非天也。天流行于四时百物而自有天者存,圣人垂教于天下万世而但自存其圣。物之自动者几也,其动也神也。圣人之愤乐终身以自为圣者,若无与焉。夫且若无与,而又奚待于言,奚必其述哉!以伯夷、柳下惠之贤,且兴起顽鄙于百世,况夫子乎!学圣者存之不睹不闻之中,省之独知独觉之际,勉之子臣弟友之中,四时之气应,百物之情得,何患乎无述哉!
“食夫稻”至“予之不仁也”
不能禁人之不为,不能禁人之不仁,圣人之教穷矣。
盖圣人能止天下于不孝者,恃其仁之犹有存焉者也。不仁而安,奚从禁哉!
且夫仁不仁之分,发于言,遂成于心,而终之以为。为之而终于安,未可必也。为之之日而尚有不安,亦未可必也。乃一念忽见为可为,遂怙其忽然之一念以为可安,当此之时,即有天性之不泯者,亦蔽于浮动之气,而见此外之无余心。
故虽以父母之丧必不可忍者,而置之若忘;食稻衣锦甚可已者,而见为不可已,则宰予是已。
夫子于时未尝有父母之丧,未尝于期,而有食稻衣锦之事。则稻之与飦粥、锦之与苴麻,茫然而无辨;稻之甘于飦粥,锦之美于苴麻,若大快于心。于是而有短丧之说,犹未必其决于忍也。而夫子诘之曰“安乎”,而遂曰“安”,则夫子之所以穷予者且穷。夫子未必果信其安,藉使为之,未必其终安也;然而言也于予之口而曰安,则仁绝于予之心矣。
流俗之说足以蛊人者,迎人所未尝深思之顷,而迫予以攸然自适之计,若曰乡之所为拘拘者皆亡谓也,称吾意以为之,尽有纵广自如之一途,可以上质天时,下顺物理,而抑不废口体之实,故群然信之,而反以咎君子之过于执。偷薄之说易以溺人者,诱人于身未尝试之日,而不恤其愧疚中起之后,若曰从吾言而为之,良自适也,不如是以为之,则且学业事功之皆阻,且为指其阙失、推其流弊,而若授以中和之则,故群然信之,而且以疑君子之违其真。
故若闻乐之可乐也,食旨之可甘也,居处之可安也,不遑念他日之安与否,而于问答之下,则已无所惮而直应之曰“安”。夫子曰“安则为之而已矣”,当此之时,圣人实无能如之何也。无如之何,圣人亦行其法而已矣。故立夫子于赵盾之前,无能使之讨贼也,但于不讨贼之后,正其罪为弑君。立夫子于许止之前,无能使之尝药也,但于不尝药之余,正其罪为弑父。何也?当其惑于流俗,习于偷薄,一念歘然而兴,凭依之为可怙,则固自见为安也,于是而为之,无不可矣。故宰予出而斥绝之曰:“予之不仁也”!正其罪以不仁,而固不能禁也。正其罪者,圣人之法;不能禁者,圣人之穷。虽圣人能无穷哉!
率性之谓道原道之所建,人之天也。
夫天下莫不贵者道也,而唯性之是率。《中庸》深原之,以示体道者之必求诸性也。
谓夫尽性者必依乎道,惟尽道者之必原乎性也。道丽于物以万殊,效于事以百致,备而求之,有无暇深求其所自者矣。
夫抑念道之所自出乎!觉之而始行,知始之也。知无方而之于道外,非必其道也。抑念道之所自着乎!感之而始应,物显之也物。在外而彼自为道,非吾之道也。夫道必有所率而后不淫于道之外,道抑不在外而着于我,岂非天所命我之性与?
好焉乐焉者,率之之情也,择焉执焉者,率之之才也。而所率者有一成之矩则,为情才之所趋,则恻悱之仁,专直之义,密藏于情才未起之先,一为人而必有此与生终始之诚,是性也,是情才之所效命者也。知与处之各当,率焉而物乃明也;恩与义之交尽,率焉而伦乃察也。而所率者有皆备之本体,为伦物之所依;则自强之健,载物之顺,保合其伦物不昧之贞,一为人而必有此与感相通之实,是性也,是伦物之所受治者也。
盖有生之初,天所以为天之道,与天所以育物之道,具体以善人之形,而凝之为德,故极乎圣神之功化。而赤子之心早已具乎笃恭之体,率之而道行矣,而特非废之半涂者之能率也。迨乎既生之后,天之所以为天之道,与天所以育物之道,流行以日授于人,而不绝其几,故极乎愚不肖之牿亡,而平旦之气犹可以作好恶之准,率之而道亦察矣,而特非任其自然者之能率也。故曰率性之谓道也。
呜呼!人不知性,而孰其知道乎?以率心为道,而善恶无据之知觉,率犬牛之性而为犬牛之道,则人道乱。以率理为道,袭痛痒不关之形迹,率流俗之性而为流俗之道,则天道亡。陆子静以心为性,司马君实舍心言道。道之不明,奚望其有戒惧慎独之功乎!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且夫人静而不知所存者,以为情之未生,此心一无所有耳,动而不知所省者,以为情之方生,此心因感而动耳。日用不知者不能不用,见仁见智者随其所见,故君子之道鲜矣。
尝试论之。忽然而见可欣,忽然而见可拒,何为欣为拒相应之速也?则是有生以来,喜怒哀乐备储其精英而行乎其故辙矣。欲征吾性情之全体大用者,不可于此想见之乎!
夫未发之时亦多矣,乃当此时也,有愍惰而见为无可容心者,有见为昭昭洞洞万念止而孤有其炯光者,而不知皆非也,此喜怒哀乐之未发者也。喜怒哀乐之未发,岂万事万理之可豫立也乎?于是而有可发焉必发矣。乃于此时也,有谓舍所发而更无余情者,有谓时至事起随作用而为其得失者,而不知皆非也,此应其未发所具之节而皆中者也。
喜怒哀乐之中节,岂物至知知之初无节也乎?其未发也,欲其无端而发为喜乐也不知,欲其无端而发为怒哀也不能。君子不能,庸人亦不能也。此可以明其有主矣,特未能存者不知耳。试反求之一无成形之间,则静函以俟肆应之咸宜者,必不可谓倚于虚空而待物以起者矣,此其所藏谓之中也。其发也,于喜乐而易以怒哀也不能,于怒哀而杂以喜乐也不能。君子不能,庸人亦不能也。此可以明其各适矣,特未知省者不知耳。试密审之各有所宜之几,则得当以遂初心之本然者,必不可谓交错无恒而互相悖害者矣,此其所适谓之和也。
乃举天下之芒然于此也:于未发也,无其实不能为之名,虽中节与,逐其未遂忘其本。谓未发者,一无有也;中节者,本无节而中即节也。庸讵知奠位于不睹不闻之顷,密藏万有而不忧其不给,以至正而立为大中;流行于隐微显见之际,会通典礼而不戾其所函,以至和而成乎各正。实有中也,实有和也。故君子之静存动察,奉此以为大本达道也。
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道之隐者皆其至显者也。
夫鸢之飞,鱼之跃,昭著乎上下,何隐乎哉?所谓隐者,此尔。
且夫道何隐乎?隐于不能行不能知者耳。惊于费而遗其全,目由其一端而已困,将谓子臣弟友,鬼神礼乐之四达也,必有变通之密用出于形器之表。离乎费以索其真,欲遇其全体而不得,将谓喜怒不形,睹闻不及之至无也,自有怳忽之真宰立乎象数之先。道其隐矣乎?夫道非不隐也,特非费之外有隐,而圣人几几遇之,夫妇之必不能与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