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是蓝奇山辅导佟爱莲学习古筝的时间,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她肯定是要待在家里,先是洗个泡泡浴,然后喷上一点儿香水,最后打开古筝的盒子,静静地等待蓝奇山的到来。那么多年了,佟爱莲已经习惯了,就像日升月落一样准确。但是这个星期天的早上,母亲突然做了新的安排,她告诉佟爱莲,打扮得漂亮点儿,一会儿出门。
去哪儿?佟爱莲问道。
跟我走就是了。戴玉香说。
佟爱莲心里不高兴,她现在长大了,不想糊涂地做事,可又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愿。这些年来,她觉得母亲就像她的大脑,她的行动完全是靠这个“大脑”来支配——不管愿意不愿意,最后总要顺着母亲的意愿走。
吃过早饭,出了门,上了胶皮车,佟爱莲才知道是去商会大礼堂。走进大礼堂,佟爱莲才明白,原来这是一个上百人的相亲大会。戴玉香在登记处领了写有“佟爱莲”名字的胸牌,直接别在女儿的衣领上。
自从一九三七年岁末,国民政府发布《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重庆代替南京成为中国的战时首都,之后重庆也由一个古老的商埠,瞬间成为现代化的大都市。在大街小巷,全国各地的口音都能听到。古老与现代,就像两江的江水在朝天门处翻搅在一起——中断多年、颇具特色的重庆“相亲大会”,如今在许多热心人的操办下,又重新开办了起来。战前的“相亲大会”都是上万人,现在日本飞机经常来轰炸,人心不整,规模小了许多,但放眼望去,商会大礼堂里也是人头攒动,许多姑娘都是母亲带着来的,也有的是全家来助阵。能够参加相亲大会的都是殷实家庭的子女,力夫的儿女想来也来不了。
因为来得太过准时,礼堂内明显亮堂的地方早就被人占了。只剩下廊柱后面或是角落。戴玉香转了两圈,发现连桌子椅子都没了,气得找到服务人员,又重新支了一张小桌子,母女这才坐了下来。这个临时支起来的小圆桌,非常小,只能坐三个人。
戴玉香要了一壶茶和小吃,正要付钱,服务人员告诉她,已经有人替她们付了。戴玉香得体地问,谁呀?服务人员指着不远处站在窗户边上的一个西装男子说,是那位先生。
戴玉香的目光寻过去,并没找见,服务人员就又用手指了一下,正好那位西装男子朝他们这边看,和戴玉香的目光恰好相遇。
戴玉香看见了付款人——是一位身材瘦高、戴着灰色礼帽,穿着雪花呢西装的年轻男子。从衣着能够看出来,那个青年人的家境殷实富有,而且有教养。自从走进大厅的那一刻起,戴玉香就已经开始为女儿寻找着合适人选了,尽管也有不错的男子想要凑上来,但都被戴玉香用冰冷的目光给“赶”走了。戴玉香最大的本领,就是能够从一个人的穿着和谈吐上,瞬间判断出此人的家境和背景。
这时,那个青年人见戴玉香母女已经坐稳,朝她们这边走来,到了近前,并未直接面向佟爱莲,而是站在了戴玉香的跟前,用手指着胸牌,自我介绍说,敝人姓白,名义,白义。
戴玉香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并未邀请白义入座。
其实佟爱莲比母亲提前看到了白义。自从她和母亲进到大厅,这个白义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她们,或者更准确说,是在追随着她。在佟爱莲二十年的生命中,她始终就是一个被人注意、被人夸赞的姑娘。无论走到哪里都吸引着男人的目光,但并不是所有男人都能勇敢地走近她,很多人被她漂亮的容貌和略带冷傲的气质吓跑了。眼下这个站在她面前、叫白义的男人的目光,她并没感到多么稀奇或是特别,就像大厅里所有看她的男人们的目光一样。
佟爱莲的冷静和淡然,让白义稍微有些紧张,他有些不自信地征询母女二人是否可以同坐一桌。戴玉香这才微笑着点头同意。白义说了一声“谢谢”,坐在了佟爱莲的身边。
这时,大厅里响起了音乐声,随后灯光暗淡下来,跳舞开始了。跳舞是相亲大会重要的一个环节,短暂的灯光黯淡,可以使一些男士、小姐舒缓紧张的心情。
很快周围的男男女女们走进了舞池。
戴玉香主动地说,白先生,不会跳舞吗?
白义欠了下身子,说,不好意思,不会跳舞。
白义的回答,让戴玉香和佟爱莲都感到奇怪。像白义这样穿着讲究的青年,眼下还没有不会跳舞的。夜幕降临,各色舞厅灯光齐放,尤其一些高档舞厅,像“扬子江”、“夜花园”和“凯歌归”,里面跳舞的人,正是像白义这样打扮的青年,夜晚正是他们飞扬舞步的时候。白义这句“不会跳”,让戴玉香对他有了好感。戴玉香期望女儿找到一个家境殷实的男子,但不希望是一个花花肠子的公子哥,而白义的回答,正和了戴玉香的想法,立刻感到这次“相亲大会”来对了,碰到了合适的人。这样一想,在他们小桌子旁驻足的其他男人,戴玉香已经忽略不计了,她看好了这个白义。许多时候,戴玉香完全考虑自己的感觉,至于女儿爱莲怎么想的,她压根儿不去想,她认为自己喜欢的,肯定也是女儿喜欢的。
戴玉香见白义有些拘谨,更是满心欢喜,这说明他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大家子弟,将来女儿嫁过去,肯定不会受气。
佟爱莲静静地坐着,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戴玉香几次暗示女儿说话,可是佟爱莲好像没听懂,依旧不说话。戴玉香干脆站起来,说到外面透透风,便快步离去,留下了女儿和白义。
白义知道这位母亲的暂时离开,是为了给女儿跟他创造交流的机会,于是心里有了底,这位母亲对自己比较满意。白义暗自得意,看来自己的设计起到了作用,对小家碧玉的女子和她的家庭非常管用。
旗开得胜的白义准备乘胜追击。他控制着表情,不让自己表现出太热切,他为佟爱莲换了热茶,然后真诚地说,我仰慕佟小姐不凡的气质。
佟爱莲外表温婉,可是骨子里也有大胆的一面。她眼睛里的热度让白义完全放松下来。佟爱莲本以为白义会继续表达爱意,没想到他却转了话题,问,佟小姐现在何处供职?
佟爱莲说,电力公司。
白义说,一直在那里吗?
佟爱莲说,以前在电厂。
白义说,哦,是在大溪沟那边?
对。佟爱莲说,我在电厂待得时间不长,也就半年多。
白义说,女孩子还是在公司里更好一些,环境要比工厂好。尤其是你这样气质的小姐,哪里适合工厂呀!
白义似乎对电力公司了解很多,从一九三五年成立至今的情况,他说得头头是道,看上去很有社会经验,不像重庆成为战时首都后的那些毛头小子,正经的话不会几句,光知道甜言蜜语挑逗女孩子。
佟爱莲在心里说,这个白义还不错呀。
白义又主动介绍他自己的情况。原来白义在美国的“美华银行”做职员。佟爱莲知道“美华银行”,在白象街一带,她和一个女同事去过那里,白象街上都是外国的银行。当时那个女同事就是拉着佟爱莲去白象街找男朋友的,那会儿佟爱莲羡慕死了那个面露骄傲神情的女同事。没想到,现在身边也有了一个在白象街供职的银行职员,而且正在微笑着向自己走来,将来那种骄傲的神情也会出现在自己的脸上。在某些方面,佟爱莲和母亲是一样的,都是心高气傲的女人,与人交往,比较在意对方的家境和职业。
佟爱莲对白义的感觉很好,觉得白义说话稳重,做事大方。后来,两个人又说起各自的业余爱好。白义说他打篮球、溜冰。佟爱莲说她弹古筝。
白义由衷地赞叹道,佟小姐有这样高雅的爱好,令人羡慕呀。
得到赞美的佟爱莲舒心地笑了。
两个人聊了好一会儿,戴玉香才回来,见他们谈得不错,心里很高兴。看着白义主动留下了住址和银行电话,于是催促女儿也留地址和电话。面色微红的佟爱莲,跷着兰花指,一手娟秀的字体,写在了白义拿出来的带着兰花的信笺上。
白义看了,赞美说,佟小姐的字好漂亮,字如兰花。
佟爱莲的脸颊上飞上了两朵红云。姑娘都喜欢听到赞美的话,佟爱莲也没有逃脱这个规律——尽管她讨厌甜言蜜语的男人。
戴玉香在旁边看了,满心欢喜。这个彬彬有礼的青年与女儿真是格外般配。自己用心培养了爱莲这么多年,现在应该让爱莲像只鸟儿一样飞出去了。想起刚才爱莲与白义说话时落落大方但又略带羞涩的样子,想到自己让蓝奇山这么多年对爱莲的熏陶和培养,如今真是派上了用场。
戴玉香对白义很满意,但要欲擒故纵,她想好了,从现在开始,要控制爱莲走近白义的步伐。
这时,又有男士走向佟爱莲,戴玉香并不阻拦,暗中观察白义的举止。白义挨得佟爱莲更近了,用肢体动作还有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走过来的男士。其他男士见状,认为这位小姐已经确定了“目标”,依依不舍地讪讪离开。
佟爱莲悄悄看了一眼母亲,觉得母亲好生奇怪,既然已经认可了白义,现在就应该走了,怎么还坐在这里,似乎还在等待其他男士的邀请,她这是怎么了?但爱莲很快明白了母亲的用意,不由得在心里笑了起来。
一九三九年的元旦过后不久的一天早上,在远离重庆市区的缙云山,两个中年人正在兴致勃勃的登山,他们拄着木拐杖,一路都在热烈的交谈,在旁人看来,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正在相伴游山赏景。
个子矮胖的中年男人叫赵槐谨,是重庆“金雀钗”银楼的经理。“金雀钗”银楼在朝天门西侧的三品金堂街上,那里是重庆银楼最集中的地方,整条街上全都是赫赫有名的老字号,有“老凤祥”、“老天宝”、“杨和庆”等,“金雀钗”在这些银楼中,经营规模毫不逊色。
赵槐谨是中共重庆地下党员,在此之前,他一直处于秘密蛰伏状态,甚至与川东特委的组织都没有发生过联系,也没有过任何活动,直属于中央长江局的直接领导。和赵槐谨一起游山的人,个子比赵槐谨高一些,身材瘦弱,赵槐谨亲热地称其“老郭”。
老郭刚从武汉来,现在是赵槐谨的上级。老郭原在长江局工作,中共中央撤销在武汉的长江局、组建在重庆的南方局之后,老郭就被组织上派过来,秘密与赵槐谨联系。两个人过去也是上下级的关系,但是好多年老郭都没有给赵槐谨布置任务,有一个阶段,也没有任何联系、没有任何指示,赵槐谨甚至都怀疑组织上是不是把他遗忘了?或是老郭牺牲,组织上失去了与他联系的途径?这些年,赵槐谨焦虑不安,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会仰望南边,盼望着武汉来人,给他新的指示。白天,他是银楼老板,他要唯利是图;夜晚,当他面对镜中真实的自己,非常难受,夜晚的赵槐谨恨不得亲手杀了白天的赵槐谨。长期人格分裂的生活,如果没有坚定的信念,兴许他早就崩溃了。现在好了,老郭终于来了,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激情,在赵槐谨的胸中鼓动着,他多想一吐为快,尽情地欢唱。但是赵槐谨压抑住自己的感情,他没有询问这么多年老郭在干什么,也没有询问组织上这么多年怎么也不给他任务,甚至不让他与重庆当地党组织发生联系。赵槐谨明白,自从他在党旗下宣誓,成为党的地下工作者的那天起,他就失去了向组织问“为什么”的权力,无保留地服从组织,是一名中共党员的基本准则。
赵槐谨将自己这些年来掌握的情况,全面、扼要地向老郭做了汇报。
连续讲话,再加上登山,才到半山腰,赵槐谨已是气喘如牛。
老郭打趣道,怎么,你这四十多岁的人还不如我这五十岁的?
赵槐谨说,因为长期失去“父母疼爱”,体内没有养分呀。
老郭哈哈笑起来,指着赵槐谨,说,听口气,你是带着怨气啊。
赵槐谨想也没想,“对头”二字脱口而出。
两个人说笑着又走了一段路,老郭才向赵槐谨传达了中共南方局成立的消息,同时告诉他,从现在开始,他的蛰伏结束了,准备开展工作了。
赵槐谨听后,异常激动。老郭感慨地说,老赵呀,我理解你这些年的境况!
赵槐谨长呼一口气。
应该说,赵槐谨的外表特别像一个资产阶级的银楼经理,就连多年不见的老郭见到他,都有些诧异,开玩笑说他不用任何化装,整个身材和形态都像资产阶级。赵槐谨笑着说,不仅是身材和形象,你要是看到我在社交场合的表演,你恨不得拔出手枪,一枪就打死我。老郭说,这说明你隐蔽得好,隐蔽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缙云山,称得上是重庆的世外桃源,这里崇山峻岭、峭壁悬崖,高约十华里的羊肠小道,路旁全是参天的老树还有碧绿的翠竹。这里有田有水,盛产刺激性强、气味清香的毛茶,还有用红豆树制成的“相思杖”。国民政府的中央要人经常登临此地。居住在重庆的外侨也常驾车前来,在这里看山品茶、游玩休息,尤其是拄着用缙云山树枝做成的“相思杖”登山,更是与缙云山融为一体,透着“人山”和谐。山道上到处都是游玩的人,有情侣也有学生,看不出来一点战争的痕迹。
快到中午的时候,赵槐谨与老郭在一个清静的茶亭里坐下来,喝茶休息。这里离下山的小路还有段距离,到处都是鸟儿的鸣叫。
两个人喝过茶后,便告别分手。看得出来,赵槐谨的目光里充满着渴望战斗的激情。老郭握着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既有鼓励也有关心。清凉的山风吹拂着他们,他们彼此都能听到对方激动的心跳声。
两个人从不同的小路,坐着滑竿下了山。
眨眼间,阴历年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