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头丧气的洪建川一直没有找到自己钟爱的建筑设计工作,由于中止了与戴德达祠堂的设计工作,钱青阳提前支给他的那些钱早就花完了,他又开始为吃饭发愁。上顿不接下顿的窘境,终于让他觉悟到,光靠理想、追求是无法生存的,再找不到工作,他说不定就会冻死、饿死在重庆的街头。无奈之下,他去了一家油腊铺,做了一名小工。
油腊铺是重庆大街小巷常见的铺子,经营百姓每日生活不可或缺的油盐酱醋茶,还有什么豆瓣、甜酱、胡椒、腊肉等,非常方便,正在做着饭,想起来没有胡椒了,扭身出去,马上就能买来,火候正好。重庆街头的油腊铺,铺面虽小,但每一间店铺的生意都很兴隆,因为重庆人讲究吃,一顿饭要用好几种调料。
洪建川做小工的这家油腊铺,地处居民稠密区域,每天人来人往,忙得屁股都沾不上板凳。经营这家油腊铺的是一对老夫妻,六十多岁了,人很和善,也很会经营,老夫妇俩除了雇洪建川在店里忙活,还雇了一个身体好、脑子灵活的伙计小姚,挑着装有酱油、醋等调料的担子走街串巷去卖货,两条路同时经营,买卖很好。
洪建川讲的是国语,老两口只会讲本地话,彼此交流有些困难,所以洪建川上工时,除去干活,很少讲话。老两口很喜欢机灵能干又少言寡语的洪建川,私下里赞叹说,嘴巴动得少,手脚才能忙碌,好。
休息的时候,洪建川坐在油腊铺门口的竹椅上,眺望着远处奔腾的江水,浮想联翩,难道我就这样在重庆度过吗?他又想起和自己赌誓、远走延安的于静。这段日子,洪建川总是想起于静,想起他们走在“武大”校园里时的时光,那曲折而又起伏的小路,还有小路两旁那些茂密幽深的树木,似乎正在眼前延伸开来。她现在延安做什么?生活得怎样?
每当老两口看见洪建川坐在店门口、望着江水愣神儿的时候,总会轻轻叹口气,说一句“嘿个登独的娃子哟,好可怜哟”。洪建川勾卷着身子的侧影,看上去真的太落寞、太愁苦。
老两口经营的这家店铺,下面是门脸房,上面是居住的地方。这是一座“骑廊式”过街楼,很有重庆民居的特点,被人称作“晴不漏光、雨不湿鞋”。洪建川对“骑廊式”过街楼很欣赏,有时禁不住就展开画纸,把这座小楼还有周围的各色木楼画下来,保存在画夹里,没事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琢磨这种房屋构造的特点,也算是对自己理想不能实现的慰藉。
夜幕降临,因为过年的缘故,大街小巷的房子,门前的檐下都挂有一盏檐灯,灯架漆成黑色,糊纸用的是红色,灯内做有小支架,可以点放菜油灯。除夕夜开始,家家户户都会点燃檐灯,要一直点到正月的十五。正月十五之前,重庆的大街小巷,家家门口都点着檐灯,天上的繁星和山城高低错落的彩灯上下相映,江水里倒映出几十万只光芒四射的彩灯,将整个山城装点得璀璨夺目。
洪建川一个人遥望着夜幕下的江面,感慨万端,又开始想着自己的前途,他在心里总是告诉自己一句话:洪建川呀,你不能在这家小铺子里过一生,你有大志向,你要努力,不能沉沦呀。
节奏缓慢的日子,洪建川却感觉过得很快,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月份牌,马上就要出正月了。月份牌上印制的那个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但却是古代仕女造型的娇媚女人正在看着他,洪建川赌气地扭过头去。这些月份牌都是外国厂商免费赠送的,上面是外国商人的广告,画面中的广告模特却是中国古代仕女的造型。
这天上午,街道上响起了震耳的敲锣声,接着人声喧沸。洪建川走出店铺,听声音好像有队伍马上走来,因为街道弯曲,还看不见是什么队伍,也听不清楚当地人的口音,问了站在身边的老两口,老两口连比划带说,洪建川这才明白,原来重庆各界正在举行“献金竞赛”,号召各界群众捐款支援抗战。
一听是为抗日捐款,洪建川摸了摸口袋,口袋里哪有钱,老两口管他吃住,月底才支付薪水,平时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他面对两位老人,嗫嚅着提出来,能不能提前支点薪水,好捐献出去,响应“献金竞赛”。老两口听了,冲着他直伸大拇指,这个娃子,黑巴实,人品没得说。于是,老两口不仅提前支付了洪建川的薪水,还当场多加了五块钱,当“献金竞赛”队伍来到店铺门口时,老两口毫不迟疑地捐了十几块钱。
洪建川望着远去的队伍,眼圈霎时间红了,他在这里做工一个多月,深知道老两口的钱都是一分钱、一分钱省下来的,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花,现在听说要献金打日本鬼子,二话不说,马上就捐了十多块钱,不容易呀!
出了正月,油腊铺忙完了年,生意暂时清淡下来,这时店主们就利用这段时间清理内务,给伙计们打祭、发红包,答谢伙计一年的辛苦。
这天傍晚,油腊铺子打烊后,老两口按照老例,请洪建川和小姚吃火锅,因为对这两个帮工很满意,还特意拿出了米酒。
吃火锅最能让人忘记身份、忘乎所以,当围坐在锅子四周的人吃得脸上红扑扑、酒喝得晕乎乎的时候,总要有人争着、抢着说些和火锅一样麻辣辣的话。
老人家喝得二麻二麻时,用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大腿,大声说道,不是我贩言(神吹),五年之内,我的油腊铺,豆是重庆城里第二家“人道美”。
洪建川知道远近闻名的“人道美”,虽然这家铺子创办才三年,但经营得风生水起,是重庆油腊铺业中最火爆的店铺。
老人家真的喝多了,指着洪建川和小姚,继续说道,到时候,你们俩个天天坐着黄包车来我的油腊店上班。
小姚也喝多了,目光闪亮地手指老人家,舌头发短,说,用啥子五年吗,再个来年,我攒够了钱,开家各人(自己)的油腊铺,我就是老板。
老人家冲小姚竖起大拇指,夸小姚有志气。于是,两个没了辈分的人争着相互敬酒,二人的胸脯拍得山响。
洪建川喝得不多,他在思索着自己的前途。
重庆人喜欢喜事连喜事,总让生活充满乐趣、充满跳跃。
虽然出了正月,但过年的喜气还在延续,在阳历二月十九日这一天,由重庆新文化运动促进会主办的第一届集体婚礼在市商会大礼堂举行。为了与这个好日子吻合,也为了取“九”字吉利,一共有十九对新人参加这次集体婚礼。
这是重庆历史上第一次集体婚礼,不仅让重庆人震惊,就连时尚新潮的上海人都感到惊讶,结婚还有凑在一起举办的,太新鲜了。所以“集体婚礼”这天,礼堂内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警察还在通向会场的各个路口设了岗哨,距会场一百米内全部戒严,只有拿着请柬的人才能走进婚礼现场。
商会大礼堂布置得喜气洋洋,台上霓虹灯装饰的“囍”字在正中照耀着,“囍”字前面的桌子上花烛高烧,排列着对对婚书,各界来宾早已坐满大厅。主席台上,新郎穿藏青色中山服,新娘穿统一订做的蓝地印花长旗袍,戴白手套,手捧鲜花,男女傧相站在新郎新娘身边,也都是西装、旗袍。
婚礼开始,励志乐队奏乐,证婚人征婚、发婚书,夫妻相向行礼,然后挽臂出场。一系列仪式之后,是夫妻双方聚在大礼堂外,排立于台阶前照相。
佟爱莲和白义作为男女傧相也参加了这场活动,仪式刚开始时,他们就看见了对方,因为仪式在进行之中,无法说话,只能远远地相视微笑。佟爱莲的心里仿佛奔跑着一头小鹿,又惊又喜。
仪式结束后,佟爱莲、白义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真没想到,在婚礼上能遇见佟小姐。白义说。
佟爱莲满脸绯红,说,是呀,真是太巧了。
两个人说的都是心里话,是呀,在别人的婚礼上再次相见,的确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因为他们傧相的身份,还要随着新郎新娘应酬一会儿,所以只说了几句话,马上又分开了。白义悄声说,结束的时候我们一起走吧,你一定要等我。佟爱莲立刻点头答应了。
接下来的一系列应酬,佟爱莲已经心不在焉了。
自从他们在相亲大会上见面并且留了电话和地址后,白义曾经给佟爱莲打过几次电话,约她出去吃饭看电影,因为佟爱莲遵从母亲戴玉香的安排,总是找借口婉转地拒绝了。有时候佟爱莲都不好意思了,可母亲依旧让她“按兵不动”,叮嘱她,要让男人“饿”急了的时候再答应,可什么时候饿急了,戴玉香又不告诉她。有几次,佟爱莲已经蠢蠢欲动了,但一想起母亲严厉的目光,只好又回绝了白义。回绝过后,却又后悔,坐立不安。她还是搞不清楚,男人“饿”急了时该是个什么样子,怎样才能正确判断?戴玉香告诉女儿,一切听妈的话,世上哪有娘加害自己女儿的?佟爱莲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只好耐心等待。可是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白义那好看的唇形还有令人迷醉的眼睛,感觉白义的那双眼睛,像是两个好奇的大花园,她真想走进去,好好的看一看里面的奇花异草。多少个夜晚,她都是在失眠中度过的,搞得她这段时间心力交瘁,最后都有点憎恨母亲了。毕竟这是佟爱莲第一次爱情奔跑。
现在好了,佟爱莲终于在没有母亲的监督下,和白义单独相见了,心情怎么不激动呢?白义已经看出来佟爱莲的内心萌动,再一想到她三番五次找理由不见他,也早就明白了,肯定是她那个很有心计的母亲在背后作梗。自从上次见到戴玉香,白义就知道,戴玉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要想走近佟爱莲,戴玉香就是最大的绊脚石。但白义有信心,他最不害怕的就是女人,无论怎样的女人,他都有办法对付。何况戴玉香这个虚荣的中年女人呢?只要是虚荣的女人,白义就有办法征服!
婚礼现场内外,到处都是互相拍照的人,有记者,也有好事者。再远一些,就是看热闹的人。尽管只有十九对新人,但因为是第一次集体婚礼,抱着好奇心而来的参加者可是不少,四面八方,哪的人都有,好多人都是坐轮渡而来。尽管眼下只有三条轮渡航线——储奇门到海棠溪,嘉陵码头到弹子石,嘉陵码头到江北城,但比过去乘坐私人摆渡小船方便快捷了许多,这也是参加者众多的原因之一。
照相仪式结束后,白义在第一时间找到佟爱莲,要送她回去。佟爱莲是坐轮渡来的。白义说,我开车送你。
白义开的是美国产的“道奇”牌小轿车,黑色的,锃光瓦亮,非常气派。两个人在回去的路上热烈地交谈起来。表面看佟爱莲风光无限,好像追求者甚多,情感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其实一点儿都不是。因为她母亲戴玉香就像一道坚强的篱笆,外人根本靠不上前,她就像展览在笼子里的孔雀,外人只能透过篱笆看,无法走到她的面前。现在,白义走进了笼子里,近距离地接触到了这只漂亮的孔雀。聪明的白义通过简短的接触,已经看出来佟爱莲迷茫的内心还有渴望被爱的饥渴,更看出佟爱莲其实是一个恋爱经验为零的女孩儿,白义对“拿下”佟爱莲已经胸有成竹了。
两人分手时,白义立即约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见到佟爱莲心有顾虑,于是提示道,你上次参加电厂义务劳动,你母亲不是没有拒绝吗?这一次,你还说礼拜天参加义务劳动。
佟爱莲心想,白义想得真是周到,连谎话都替自己编好了。的确,这个理由最能站住脚,否则母亲根本不让她出来。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一周时间的等待,佟爱莲感觉那样漫长,仿佛过了一年。
终于盼到了星期天,佟爱莲照着白义的话讲给母亲,说是还要参加电厂的义务劳动。戴玉香撇着嘴巴说,政府真是用惯了不花钱的人,没完了。话虽然这样说,还是答应了女儿,只是叮嘱女儿,干活时小心点,不要太过用力,悠着劲儿干。佟爱莲答应着,心里乐开了花儿,果然轻易就骗过了母亲。她像只快乐的小百灵,扇动着翅膀,不顾一切地飞向了白义。
与白义见面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半,佟爱莲到达约会地点时,时间刚好。见面打招呼时,佟爱莲精心化妆过的凤眼太迷人了,白义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刻意抬起带着瑞士手表的手腕子,看着表,半天才说,佟小姐真守时,乖女约会都喜欢迟到。我就讨厌约会迟到的女孩。不过呢,如果等待的人是佟小姐,要我等多久,我都心甘情愿。
佟爱莲没有搭腔,但白义看出来,面对美言,佟爱莲还是很受用。
白义为佟爱莲拉开车门,说,佟小姐请上车,我们去吃饭。
佟爱莲说了声“要得”,动作优雅地上了车。
启动汽车之后,白义问佟爱莲喜欢什么口味?佟爱莲说客随主便。白义想了想,说,那好,我们去“南京饭店”吧。
自从国民政府迁来重庆,全国各地有名的饭店也随之迁来。眼下重庆有名的饭店数不胜数,除了一年前迁来的南京饭店,还有广州、苏州、浙江等地的名餐馆,几乎遍布了重庆的上、下城——有广东的“冠生园”,苏州的“陆稿荐”,江浙的“状元楼”,湖北的“四象村”等。虽说战争时期物资匮乏,但在酒宴上龙虎斗、娃娃鱼、海参鱼翅等并不鲜见。抗战开始后,尽管政府的禁酒令高悬,但重庆喝酒的地方有的是,商贾和各界名流依然频繁出入各类酒馆,酒照样喝,拳照样猜。
白义和佟爱莲高傲地走进南京饭店,这里佟爱莲第一次来,宽敞明亮的餐厅,装修精致,充满浓郁的江南情调。
漂亮的领座员躬身走在侧面带路,通向座位两侧各站了一溜身着旗袍的女侍应生,佟爱莲和白义走过时,两溜侍应生齐刷刷地莺声燕语般问候着“您好,欢迎惠顾”,同时鞠着九十度的大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