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观鱼
到浙江大学演讲,住在玉泉校区的浙大招待所。一位老杭州请我喝茶,要开车来接我,问我下榻的酒店,答曰灵峰山庄。他说什么灵峰山庄,假的,是学校假借了别处的雅舍美名,冒名顶替的。我带你去真的灵峰,那里的山庄才是素雅幽静,还有清泉一口,可以喝茶的。
于是,就开着车来了。不到三分钟就到了玉泉植物园,停好车,说真正的灵峰山庄就在植物园后山,走一走就到了。我突然想起,这地方我以前来过,是个冬天,绰号“昆曲巾生魁首”的汪世瑜带我来探梅。没错,是灵峰探梅,十分有名的景点,到了寒梅绽放的时候,远近都来观赏梅花,真是人面梅花交相映,热闹不亚于西湖的断桥。夏天却幽静,除了我们前来喝茶,四处阒无人迹,只见苍翠的林木映着低缓的山峦,听到淙淙水声,引诱你走向山林深处。沿着潺湲溪水,转了几个弯,看到山坡上有几重屋宇,隐在古木树丛之间,一条覆盖了青苔的石阶蜿蜒而上,院落外面围了半堵石墙,上面四个大字:灵峰探梅。朋友说,是这几年新修的,因为老的灵峰禅寺早就坍塌了,而且还兴废过好几次。我后来查了查明代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其中说,“灵峰寺,故名鹫峰禅院。晋(后晋)开运间吴越王建,延伏虎光禅师居之,舍田数千亩,度僧数百。……寺内有翠微阁、眠云堂、洗钵池,幽僻岑寂,游人罕至。”
我们登上石阶,进了院门,四下悄无人声。朋友高兴得很,说,多么幽静,多么好的地方,山静似太古,喝茶度小年。走近一看,不妙,真是阒无一人,茶居门窗紧锁,桌椅都已搬空,早就歇业了。想来是游人罕至,没生意可做,关门大吉。我们在四处逛了逛,发现这处半山腰的庙址的确优美,但太过空寂,只适合修身养性的出家人居住,偶尔有几个雅士前来,喝喝茶,谈谈禅,可以阅金经、弹素琴。开成茶馆,想着利润,等着客人光顾,那是非倒闭不可。后山喝不成茶,朋友说,到前山玉泉观鱼那里,可能有茶喝,还可以看鱼,很大的鱼,黑黝黝的,有潜水艇那么大。
玉泉观鱼是西湖十八景之一,我却从来没去过。张岱《西湖梦寻》里说,这里有玉泉寺,旧名净空院。古时有个老和尚在这里说法,连龙王都来听讲,听得高兴,为之拍掌,就有泉水涌出,泉水洁白如玉,就是玉泉。张岱来观赏的时候,水色清澈澄明,一望见底,“中有五色鱼百余尾,投以饼饵,则奋鳍鼓鬣,攫夺盘旋,大有情致。……春时游人甚众,各携果饵到寺观鱼,喂饲之多,鱼皆餍饫”。我们到了观鱼的所在,长方形的水池,围以铁栏,墙上有块石刻匾额,上书“鱼乐园”,池中有十几条黑色大鱼,每条大约一米多长。我说这鱼不小,朋友却闷闷不乐,说他明明记得,小时候来看到的鱼,要大得多,而且也多得多,像潜艇舰队一样。难道是自己当时人小,看什么都大?
围栏旁边稀稀拉拉,有几家人在扔饼干和玉米,引得鱼群翻腾抢食,溅起不少水花。有对母女在我们旁边喂鱼,十五六岁的女儿嘟着嘴,意兴阑珊,喂得不怎么起劲。那母亲跟朋友聊天,说是从天津来的,因为小时候跟父母来观鱼,看过金黄色的大鱼,印象深刻,几十年都没忘,所以跟女儿说了,专程带她来观鱼。谁知道眼前这群鱼,跟记忆中的不同,女儿很失望,她也不知是否自己记忆有误。朋友听了,连声嘿嘿,似乎有点无奈,说以前池里有大鱼,好像红的、花的、黑的都有。
1921年的《西湖新志》上说,玉泉有“翡翠鱼,长约尺余,咸丰时有三尾。近存其一,潜伏池底,偶然游泳得一见之。乾隆御题已有翡翠之名,盖三百年物也”。也许,朋友小时候见过这条年事已高的翡翠鱼,难保老鱼受不了“文革”的折腾,登遐化龙了。历经了四十年的沧桑,小时候的记忆,难说。
云栖大和尚
新西湖十景之中,有“云栖竹径”,在杭州西南山峦深处,离一般游赏的西湖景区很远。很早以来就听说,云栖竹径是幽深清静的山径,远离尘嚣,是行山的好去处,可惜太远,公共交通到不了,也就始终没去。今年春天到浙江大学讲学,朋友大戚问我要不要到山里走走,他有一辆越野车,跑山路很方便的,于是就去了云栖竹径。的确是好地方,满山都是翠绿的毛竹,一阵风吹来,无穷无尽的青翠,就从四面八方拥上来,像竹叶的海浪,波涛汹涌。跟我原来想象的不同,竹径不但不狭隘逼仄,居然还是石板铺就,宽敞得很。一路上有泉水、池塘、上千年的古枫树、老樟木,还有好几个碑亭。大戚说,康熙、乾隆下江南,来过这里,都立过碑,大概是“文革”当中都砸光了。走着走着,看到一片隙地,紧靠着山坡,还有一座不怎么起眼的水泥墓。走近了一看,墓碑上写着:明祩宏佛慧莲池大师墓。右侧题字说,一九九四年六月重建,左侧下方还有两行小字,是立碑人的名号:信徒黄佑成、黄杨淑景(台湾嘉义)。
莲池大师!这不就是明末四大高僧的云栖祩宏吗?著有《竹窗随笔》、“二笔”、“三笔”的佛慧莲池大师,是我一直景仰的,怎么从来没跟云栖竹径连起来呢?想来是因为杭州宣传西湖景点,从来不提祩宏,从来不提这位生长在杭州的一代高僧。这条山径原来是通往云栖寺的,在明末重兴寺院之后,一直都称作云栖梵径,康熙与乾隆前来,也是冲着佛门胜迹而来,不是来行山的。现在改了名,“梵径”改成“竹径”,不只是俗世化,也跟着政治正确了,只可惜抹去了历史文化的记忆。还得感谢台湾嘉义的这对黄姓夫妇信徒,千里迢迢,从台湾南部老远来到杭州,重修了莲池大师的墓圹,虽然有点简陋,虽然不是原来的古迹,但还是聊胜于无,联系起了我们历史文化的记忆。
莲池大师本姓沈,名祩宏,杭州人,是书香门第的儒生,结过两次婚,后来才出家为僧。高僧结过两次婚的,恕我孤陋寡闻,大概不多。他第一次婚姻就遭遇不幸,妻子生子夭折,自己也死了。第二任妻子是奉父母之命娶的,按照憨山德清塔铭的说法,则“不欲成夫妇礼”,从未同过床。有一年除夕,他要妻室点茶,端上桌时,茶盏突然裂了,祩宏就笑着说,“因缘无不散之理。”第二年就决定出家,与妻子诀别,说,“恩爱不常,生死莫代。吾往矣,汝自为计。”妻子的回答是,“君先生,吾徐行耳。”也跟着出家,做了尼姑。夫妻离散,本来是人间悲剧,祩宏出家的故事却成了人间喜剧,佛门传奇。他还写过一首《一笔勾》,即是把世间情爱一笔勾销:“凤侣鸾俦,恩爱牵缠何日休?活鬼两相守,缘尽还分手。嗏,为你两绸缪,披枷带杻。觑破冤家,各自寻门走。因此把鱼水夫妻一笔勾。”
祩宏一共写过七首《一笔勾》,把父母、夫妻、儿孙、功名、富贵、文章、娱情,全都一笔勾销了。佛家出世讲“生死事大”,追求的是超越性的真理,因此四大皆空,与儒家讲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大相径庭。祩宏勾销富贵,重点在放弃房地产,大概是香港人最听不入耳的:“富比王侯,你道欢时我道愁。求者多生受,得者优倾覆。嗏,淡饭胜珍馐,衲衣如绣。天地吾庐,大厦何须构。因此把家舍田园一笔勾。”
杭州西湖最近被联合国定为世界文化遗产,修复了历史古迹,提倡文化旅游。我建议修复莲池大和尚的遗迹,不过,也希望杭州旅游局不要心血来潮,以“结过两次婚的高僧”作为宣传的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