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等青果醒来已经是11:00了。她奇怪Jenny怎么没来找她,便拿了饭盆,趿着拖鞋去砸开她宿舍的门,一进屋,见她正倒在床上哭呢,青果大吃一惊,问:“Jenny,出什么事情了?”
Jenny红着眼,哽咽着说:“他派人传消息来了,叫我不要再等他了,组织上给他安排了一个婚姻,和一个日本老女人结婚了。”
“什么?是真的?”青果脸上做着吃惊的样子,心里却一阵暗喜。
“我知道是真的,在我们组织里婚姻都是安排的,为的是组织的一些目的,譬如Keith和Linda,他们的婚姻就是为了在中国开展工作,把Michael配一个日本人是为了在日本开展工作,还有一个目的摆脱掉我。现在除了组织知道他在哪里,没有人能知道,连他父母都不知道,他们把他完全洗脑了。”
“你看看,你看看!不到这时候你不会跟我讲真话!一天到晚盼着,想着,现在鸡飞蛋打了吧?到现在你该醒醒了!”
“不为Michael,我也不会那么心甘情愿去受那么多苦。”
“你现在倒好,不仅害了你自己,还害了人家,一好好的美国大小伙,都是你好奇,图新鲜,把人家害了吧?人家的父母还不知道怎么伤心呢?这等于白养了个孩子。”
“你就不要骂我了,我都快后悔死了。”Jenny看了青果一眼,眼泪又要掉下来。
“好了,别再伤心了。”青果把她拉起来,“去洗个脸,咱们先吃午饭,等下午我给你好好打扮一下,咱们去皮皮的party。”
“没心情,不想去。”Jenny头一回缩头缩脑,不像个样子。
青果说:“这些都是迟早的事,难道监狱生活这教训还不够大吗?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过去看在你男朋友的份儿上我不好说你,你真是不该哭,你就笑吧!亏得陷得不是那么深,要不你的一生都毁了。跟你说实话,我恨这些招摇撞骗的外国宗教组织,他们真的是祸害无知的青少年,跑到我们中国来,看我们都是些傻子,来骗我们。也就是像你这样的傻子上当!”说着拿手指戳了她脑袋一下,“现在好不容易被公安叔叔救出来,还哭,哭什么?你不是真的傻得想让你的组织给你配个又老又丑的丑八怪吧?”
一席话说得Jenny破涕为笑:“他们明知道我跟Michael相爱,故意拆散我们,真不是东西!什么‘爱’呀,说的比唱的好听!”泪珠儿还挂在眼角。
青果冷笑:“哼,这下明白了?还得事实才能教育你!”
吃过午饭,青果开始给Jenny打扮。她看了一眼墙上挂的有波姬小丝头像的挂历,又看一眼Jenny的披肩长发,说:“我来给你做个波姬小丝头。去,去把头洗了。”
Jenny这会子出奇的听话,几分钟后湿着脑袋冲到青果跟前,青果拿了一块干毛巾给她擦,说:“这可是N大头一份,也许全中国就此一家呢。”
Jenny说:“先别吹,弄难看了我先把你的头发剪了。”
青果瞪她一眼:“你敢!”笑着拿梳子开始给她梳头,Jenny的头发又密又厚,一个结跟着一个结,青果大喊:“别动,站稳了,瞧你这一头蠢头发!”
“哎呀呀!你给我弄一次头发我得受多少虐待啊!”
青果大笑一声:“你也有今天啊,这下你知道你平时怎么虐待我的了?过来,坐在这凳子上!”她指了一下身旁的凳子。
Jenny乖乖地坐在她面前。她开始把她的头发分成小指头粗细那么一股一股的,湿着就给她编小辫子,足编了一脑袋。
Jenny看了下镜子,说:“你这不把我弄成个非洲人了?”
“嗯,你要是再黑点我就给你往那个方向搞。”
Jenny生着一对双眼皮大眼睛,不算多么出众,翘翘的小鼻子才是她最漂亮的地方,让她的脸立刻生动起来;她还生着高高的颧骨和大奔儿头,一张脸轮廓分明;她爱运动,身材发育得很好,高胸蜂腰的。李心说她粗其实是气话,最多是把她好动的气质往坏里说,怎么来说,她都是女研究生宿舍里的出色人物。青果编完后再端详一下,满意地说:“等着,别动那些小辫子,等林欢来后我们再来搞。”
Jenny点头,湿着一脑袋小辫子回屋去睡午觉了。
下午2:00后,青果和Jenny正坐在一处准备弄头发,就有人“咣!咣!”砸门。
Jenny冲过去把门打开说:“一听就是你,只有你们美院的男生才使那么大的劲。”
青果笑着跟林欢往同屋张红的空床上努了一下嘴,说:“坐那边床上去,我要在这里给Jenny做头发,你等我们一会儿。”
林欢笑着坐下,说:“你们女生就是麻烦……”
青果得意地打断他:“可你们就喜欢我们女生麻烦。”
“是,是。”林欢满眼都是欢喜。
青果问:“对了,昨天晚上窦斗最后怎么样了?他没事了吗?”说完示意Jenny坐在她跟前。
林欢往后仰了一下,长长叹口气:“唉,窦斗真倒霉!昨天晚上我从你这里走,心里就发毛,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果不其然。也怪我急着送你俩回来,没跟大伙儿交代。他本来没事了,去了派出所,登记完了,没想等他出来,那些混混儿一伙的人还在街上等着他呢,逮着他就一通打,把他打晕了,然后把他塞下水道里了,最后是下水道里的臭水把他熏醒的,这才喊人,是路人把他救了起来,我回去正好碰上路人把他往学校里送。”
青果大叫:“我说这个皮皮怎么这么不是个东西?你都不放心,知道回去找窦斗,他怎么就不知道马上去找窦斗呢?”
林欢笑道:“他可能也是有点被那些人吓着了,毕竟事儿是他挑的,人家正找他呢,他怎么敢往枪口上撞?”
“可人家窦斗都为了他啊!”青果很不服气又喊,拿着梳子的手在空中挥了一下。
这会儿Jenny的头发已基本上干透了,青果一根一根松开了刚才编的小辫子,拿手只在她头上抓了几抓,头发就跟被烫过,打着小卷全鬅起来,像极了挂历上的波姬小丝,她又在抽屉里找了两根一寸来长、小雨伞镂空金丝发卡,在她的宽额上一左一右各别一个,压住鬅起来的头发,露出她的大奔儿头,说:“好,你去配条裙子,最好是大花无袖的。”Jenny应一声喜滋滋地跑了。
见Jenny走了,林欢过去抓过青果的手,放到嘴边轻吻一下:“别人再怎么打扮都不如你好,还是你最好看!”说着就向她的脸凑过去。
青果忙躲:“别动手动脚的,Jenny在这里,坐那边去,我还要梳头呢。”
林欢很不情愿地磨回去。
青果麻利地把所有头发往后梳拢,编了一根辫子吊在后面,露出雪白的长脖子。她怕热,入夏以来她就没有把头发散下来过,不是梳着大尾巴,就是独辫子。她又在抽屉里找出个白色的一拃来长的小梳子,反着卡在侧面,冲林欢说:“你得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林欢不情愿地说:“我不看行吗?我转过头去,总可以了吧?”说着就把头扭过去,背对着她。
青果笑了:“饶你,看你跑来跑去不容易,可不准回头!”她把睡衣脱了,套上无袖浅粉暗花收腰小绸衣,底下配了一条齐小腿肚枣红、黑紫、深蓝色交织的小斜格子布长裙,再配一双深粉红色亮漆细高跟凉鞋。她站起来跺跺脚,说:“好了,转过来吧,穿好了。”
林欢回头,上下打量,走到她跟前,伸手就搂住她的细腰:“我说什么来着?你随便一个样子就够她们追半年的。”
青果推他:“别叫Jenny看见,她一会儿就进来。”
林欢却搂得更紧,埋头就吻在她嘴上,边吻还边说:“我怕她什么?我就要,我就要……”就听见Jenny的房门开了,青果急忙狠命把他推开,说时迟那时快,Jenny一头撞了进来,手里拿了个小香水瓶,身上穿了件橘黄色大花连衣裙,看他俩绯红了脸尴尬的样子,笑了说:“你们在干什么坏事?”
青果涨红了脸,接过她手里的香水瓶子问:“什么香水?”
Jenny看看她,再看看林欢,一脸坏笑:“不知道是什么牌子,是国际香型哦,Linda过去给的。”
青果认真看了一下瓶子上的商标,几乎都落了,就撇一下嘴说:“他们就用这些小恩小惠拉拢腐蚀你们这些人,再教你们几句英文,你们就把自己的一生给他们,为他们去坐牢,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人!”
Jenny一听,把青果手中的香水瓶一把夺过去,说:“你不喜欢他们就不要用他们的东西。”
“我也没有说我要用他们的东西啊!我宁可身上有汗味儿都不要有他们的国际香味儿!”
“可——你不会让我把这小半瓶香水扔了吧?”
“要我是你我就扔了。”
林欢见她俩又杠上了,就说:“我看没必要扔,他们人都被驱逐出境了,跟东西治什么气呢?好歹东西也可以用的。”听了林欢的话,青果没再说什么。
Jenny往自己身上喷了一些,确实很香,也不像国内的香水闻着发甜,又举到青果跟前问:“要不要给你来一点儿?”
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皮皮的party是在他的家里,城里的一座老院子。等他们到时,早就一院子人了,都是皮皮的朋友和同学。院子不大,红砖砌地,窗下摆了一张小木桌子和几把椅子。一个来月在美院进进出出,再加上昨天那一战,青果和Jenny跟大家都认识了,皮皮给她们介绍自己小巧玲珑、青梅竹马的漂亮女朋友贾红。皮皮的父母准备了一大桌西式冷餐,他们做完饭就出去了,把院子让给年轻人。所有的菜肴都精致美味,咖喱牛肉、辣子炒青蛙味道尤其好。青果心里羡慕皮皮有这么开明的父母,她扫了一眼院子另一头,想找Jenny,怕她没人照看,发现她正端着酒杯跟一个有黑卷头发的高个男生聊着,她心里放松一些。
小院里凉风习习,夜里已不像白天那样热了。小天井露出一块深蓝色的天空,缀满钻石般的繁星。小院没灯,只有窗户上的灯光忽明忽暗,照着一院子的人魅影重重。
皮皮把屋里所有的凳子、椅子都搬到院里,拿勺子在酒瓶上敲了敲,喊:“来,来,来,大家来坐,让汉生给大家拉一段。”
林欢在青果耳边说:“皮皮的发小,音乐学院刚毕业,可能要分到市交响乐团。”
汉生一头黑发微卷,一对漆黑眼珠炯炯有神,瘦高身材,穿一件白色T恤和一条牛仔裤,正是刚才跟Jenny聊天的那主儿。让青果吃惊的是他真的拿出一把小提琴站在院子中间拉了起来。一首家喻户晓的《毛主席的光辉把炉台照亮》被他拉得行云流水、熟练无比,听得出来他连脑子都不用动。青果很诧异,他们的聚会怎么总搞得那么正式?本来是件很随便的事情。
等汉生停下来,皮皮从屋里扛出一台跟李心家一样的豪华录音机,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页纸,举在脸前高声冲一院的人说:“我来给大伙儿朗诵首诗,咳,咳——”清了下嗓子,手指在录音机上一摁,贝多芬的《英雄》在小院里响起来,皮皮洪亮的声音响在小院的上空: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北岛最有名的《回答》!青果在心里叫了一声,惊诧地望着皮皮,只见他一只手举着纸,另一只手在空中舞着,配着音乐,拿腔作调: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已经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