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一千零一名。
…………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
青果屏住呼吸听他朗诵完,在他铿锵有力的声音里回不过神来,他读出来的每个字都重重地敲打在她心上。就几年前,朦胧诗大兴,那是一个多么诗意的时候,那时仿佛空气都要轻盈欢快一些,学校里总有诗歌朗诵会,年轻人的思考,更多的是憧憬就在天空中飞扬,青果到现在都还记得蚊帐里读诗的情景。
皮皮声音一落,音乐也停下来,小院子里一时没了声音,他得意地回头看看贾红,红了脸说:“下一个,欢欢!来段小号。”
大伙儿仿佛才回过神来,都喊:“欢欢,来一个!”
青果吃惊地看了林欢一眼,心想我怎么不知道他会吹号?还真是,我也没想到皮皮要朗诵诗,他是那样一个好玩儿、成天不正经的人啊!
林欢在她旁边站着撇了几下嘴,突然,罗马尼亚电影《沸腾的生活》里面那段悠扬曲子在院子上空响起来。青果记得电影里响这段音乐时,画面上有大浪和情侣。从电影在国内各大影院上映,这段抒情浪漫的电子音乐便深得国人之心,这还是国人第一次听到电子乐,立刻在全国流行起来,经常都能在电台里听到,这回难以置信居然从林欢的嘴里发出来,变成了小号,听得青果大惊。
Jenny站在青果边上,早大喊一声“好!”大家跟着都鼓起掌来。汉生大叹:“哎哟!比我们音乐学院那些吹号的都吹得更像小号!”
青果笑嘻嘻碰了下他的胳膊说:“你还有这本事啊?”
林欢得意地把曲子吹完,跟她眨了下眼:“本事还多着呢!”
皮皮又喊:“青果!来一段!”
她脸都红了,忙说:“不会,什么都不会!”
林欢看她窘的样子,忙替她解围:“我来段替她。”伸了下脖子,开嗓便唱:
天长地久在等待,
只等那漫山鲜花开。
问过了高山,
我问大海,
都说是人生要忍耐,
都说是人生要忍耐,
要忍耐——
林欢高亢、嘹亮的嗓音艳惊四座,引得一个院子的人号叫,这首陕北民歌因为“西北风”广为流传,其悲凉优美的旋律经常在收音机里能听到。青果瞪圆了眼睛,傻了眼光看着他,林欢得意地说:“告诉你了本事还多着哪!”
青果搂了他的胳膊,笑眯眯在他耳朵边说:“欢欢,哎呀,我多幸运啊!我以后每天都要听你唱了。”
“那不行,得有条件。”林欢闭上眼,直摇头。
“什么条件?”青果笑着还咬他耳朵。
林欢冲她眨了下眼:“第一,你要听话,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第二——”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青果笑着掐他一下:“你想得美啊!”
院里的同学们一个一个都出来表演,青果趁汉生又拉“文革”曲子,笑着低声问Jenny:“怎么样啊?跟人聊得兴致勃勃的?”
Jenny微笑,眼睛在黑影里发亮:“没什么,这个人一直就跟我讲Isaac Stern那人简直就是他偶像,他给我讲为了听他的排练,旷课跑到北京,偷进人家排练厅被人抓着了那档子事儿,你说我们这代人都多如饥似渴啊!为了学个什么,在所不惜的,真不易!”
青果乜斜了眼笑:“你是不是被感动了?”
“哼!我就觉得他好玩儿,精力旺盛,别看他风流飘逸,淘气的事情也能干呢!”
青果挑着眉,撇嘴点头儿笑,Jenny没理她还自顾说:“他跟我说就这样,如同望梅止渴,这哪行啊?他最大的理想就是真的出去学,跟大师学,这才够劲儿。他说技术可以学,音乐可以听录音、唱片,可生活是没法学的,不到西方去生活,怎么理解、表达人家的音乐?青果,你看他说得有点道理。”
青果笑着点头:“嗯,这才是个有志青年!”说完冲她眨眼。
Jenny笑着拍了她一下:“青果!你可别往歪里想,人家就这么一说,我就这么一听,也许他有女朋友呢!”
“有没有你得问了才知道,是不是?”青果还笑。
Jenny瞪了她一眼,闭嘴不说了。
这时窦斗满头是汗从院门进来,皮皮快步迎上去,一院子的人都围过去,倒酒,打扇,拉椅子,皮皮还正正规规给他抱了下拳,鞠一躬,勾了头问:“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打到哪里了?伤了没有?真对不起哥们儿了,我该去找你去的,我以为就没事了,哪知道——哪知道——唉!”
窦斗笑着挥了下手:“没事,没事!”又跺跺脚说:“我这不挺好的吗?没少胳膊没少腿的,就是昨天把我臭得不行。”说完,一院子的人都乐了。
青果在人堆里仔细打量他,见他眼睛旁、嘴角有乌青,胳膊上也有,知道他昨天肯定被打得很惨。
窦斗站在人群里,早瞥见青果在暗处关切地打量他,心里一阵得意。等所有人都不再问他问题了,便走到她和Jenny跟前说:“我知道你们会在的。对不住,我今天来晚了,送我老婆回家过暑假了。”
“王维今天回去啦,何不叫她晚走一天?”林欢在旁边遗憾地说。
“她打定了主意谁也没办法啊,我劝过她了,不过她想回杭州看她父母,就让她走吧。”
青果一双黑亮眼睛直视他,没眨一下:“你怎么不在家里休息?还这样满世界乱跑,你还痛吗?他们一定把你打狠了吧?”
就这一句话,窦斗顿觉一股清泉涌进了心里,就要从眼里涌出来,他忍着,咽下一大口唾沫,一时说不出话来。从昨天晚上被打到现在,这是他最想听到的问候,不知道为的什么?他今天就期望从青果嘴里听到这话,这不忍着浑身酸痛也要来,因为他估摸着她一定会在的。其实王维哪儿都没去,在家里生气呢,她气皮皮昨天晚上不够意思,害得窦斗被打。今天一早她就宣布坚决不去皮皮的聚会,也不让窦斗去,可没有拦住他。窦斗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昨天在餐馆里一见那阵势,就往前冲,糊里糊涂到最后被人塞了下水道,说实话,这样的英勇连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会儿看到青果关切温柔的目光,又听她这样问自己,心里就发酸,有她这句话,被打得再痛也值了。他朝青果笑了起来:“没什么,不用提了。对了,昨天一见你们就跟人干上了,来不及说话,前两天在北京又见着陆华了,他还问起你呢,说你怎么还没去北京呢?”
林欢立刻把青果的一只手抓起来举上天,说:“这位同志是个出名的懒人,要让她挪窝比什么都难。”
青果没好气地笑着看了林欢一眼,把手收回来,说:“别听他胡说八道,前些日子期末太多考试,天又热。这不我马上就要回C市去,路过北京,一定会去找他的。”
皮皮过来,拿了一瓶刚开的冰镇啤酒,递给窦斗:“哥们儿,喝这个,今天你来晚了,得表演个什么吧?”
窦斗“嘿,嘿”笑了几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带子,交给皮皮:“放你的大家伙里,听听这个新鲜的。”
皮皮忙不迭地弹开机关,把窦斗那盘无名无封皮的盒带放进去,手指一摁,摇滚乐里,一个戏谑的、抽搐着的摇滚前奏立刻响在小院的上空,一声唢呐的鸣叫,引出一个沙哑,不,不是,是一群沙哑野小伙子喊叫:
一,二,三,四……
然后开唱:
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呀,
有的说,没的做真的不容易,
抬起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啊,
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
…………
青果一听不禁喜笑颜开,问:“哎!窦斗,你哪弄来的这个,这是谁?”
这时院子里的人跟着那音乐的摇滚节奏跳开了。皮皮把声音拧到最大,震耳欲聋,院里的人一下都疯起来了,林欢和Jenny都跟着蹦进了院子中间。
窦斗低下头,把嘴凑到她耳边说:“崔健,听说过吗?崔健,北京玩儿摇滚的。”
她笑着摇头,跟他说:“真好玩儿,他写得真好玩儿!”
窦斗把手伸给她,她笑着把手搭在他手心里,就在他们的肌肤接触那一刹那,她碰上他一双贼亮的细眼,心里“咯噔”一下,迟疑着,把手缩了回去。窦斗立刻眯缝着眼笑了。青果有点难堪,忙把眼光扫向院子中央,想找到林欢,让他赶快过来,快来救她。
窦斗却笑着看着她问:“你不想去跳吗?”
“嗯——不!”青果先点头后又摇头,她是想到院子中间去跟林欢跳,可不想跟他跳,回答得乱七八糟,脸红了,而他却固执地又伸出手来。青果看了看他的手,没有别的退路了,只好用指尖碰他的指尖,他却在她一触到他的肌肤时,张开五指,一下就把她的整个手握在他的手心里,她睁眼看着他,好像无能为力,只好由他握着。青果觉得他的手出奇的柔软,温柔又体贴,小心翼翼,她讶异地看着自己的手不知该怎么办。窦斗没回头,就这样把她牵进了院子中间,一直牵到林欢跟前。
林欢一回头看见青果,伸胳膊揽住她,跟窦斗喊:“老窦你哪儿弄来的带子?太棒啦!”
窦斗拍了下他:“北京。”转身往院子门边走。
一院子人围成一个圈随着强烈的节奏跳起来,直跳到一面的音乐停止,各个面红耳赤。青果大口喘气,直喊渴。林欢跑进屋给她倒了杯开水出来,说:“你到边上坐会儿,有点烫。”
青果坐在一把椅子上,接过林欢递过来的开水杯子,在上面吹了口气,这时崔健开始唱新歌了,只听他唱: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
崔健的嗓子沙哑、粗糙,有点像哀号,非常爷们儿,而且是北京爷们儿的品格。他的这首曲子大有陕北民歌之风,正是这两年盛行的“西北风”。后面的伴奏用了柔软的笛子,他粗糙、沙哑的嗓子吼一句,舒缓悠扬的笛子就跟一句,就像两人一来一往地对唱,撩得人心动。再加上吉他和摇滚打击节奏,尤其中间的过门,他用了唢呐,吹得悠悠扬扬,整个曲子百转千回,跌宕起伏,很完美。青果抬头冲林欢说:“我喜欢,我喜欢这个崔健。”说完喝下去一大口烫开水。
Jenny早跟汉生搂着在院子里跳上了。林欢笑着把青果拉起来,抓过她手中的杯子放到旁边的小桌子上,回身紧紧搂着她。
她推了他一下说:“那么多人你不害臊!”
林欢没松手,搂得更紧了,青果伏在他肩头上说:“欢欢,你去跟窦斗要这个带子,咱们录几盘,我要给李心一盘,他准喜欢。”
“好,好,遵命,遵命。”
青果一抬眼瞥见窦斗在院门边一闪,出去了。她忙推开林欢,小声说:“他走了,欢欢,窦斗走了,你快去追他,就说我们要借他的带子。”
林欢立刻丢了青果,追到门外,没一会儿回来说:“窦斗说了这盒带子送给你了。他不要了。”
皮皮见林欢追出去,知是有事情,走到林欢跟前问:“窦斗怎么了?刚来就走,也不打招呼,出什么事儿了?”
林欢不置可否,只说是有什么事,青果可没在意,她欣喜又感激窦斗有心送这盒磁带给她,真送到了她心坎里。
窦斗悄悄溜出了皮皮家的院子,脑子有点蒙。刚才看见林欢和青果柔情蜜意地贴在一起,心里突然很烦,只想马上离开,眼不见心不烦。七月盛夏的夜晚,热得仍然让人喘不上气,他骑在车上,心里恨了一声:贴那么紧,也不怕热?!他气鼓鼓的,自己也没有搞清气什么。刚才青果亮晶晶的眼波在他脑海里闪了一下,她羞涩又惊诧的眼神,嗯,她知道我的意思,她的手真的好柔软啊!青果,这名字跟她倒妥帖,想到这里,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儿笑意,蹬车往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