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青果和林欢要回C市的前一天,林欢的分配方案下来了。他被分到了市里的无线电公司,皮皮被分到了一家电脑公司,都属于市一轻局,班里其他同学也七搞八搞分到这个局、那个公司,最好的分到一个纺织中专教书。林欢似乎毫不在意,也不准备去报到,要紧的是他要跟青果过一个暑假,再也不用等到周末见她了,有两个月哪,想起来都让他兴奋,青果却为他发起愁来,学了四年画,难不成他要去卖收音机?
他们到北京打了四五个电话,转了三趟车,终于找到了陆华的小公寓。当青果坐到跟他书桌对着的小沙发上,觉得这书房也太小了吧!除了一张书桌和一对沙发、一个小书架,就没地方过人了。这楼外面看起来很气派,二十几层的电梯公寓,里面就这么小,真是中看不中用。她再看看他屋里的陈设,极简单的木制家具,桌上、地上、书架子上到处是书、报纸、杂志。
陆华见到他们喜出望外,他边给他们倒茶边说:“我一直等你们过来呢,都一两个月了吧?林欢你们毕业了,有什么打算没有?现在全国的这几届的都动起来了,看,看。”他随手从桌上拿过一张报纸,是当下最流行的《中华美术报》,上面登了山西、浙江、江苏等地大型艺术家群体的活动,有图片,有文章,还有老米写的时评。
从小树林展览后,青果才知道陆华是何许人也,他和北京的老米可是全国响当当的人物,两个鼓吹手,是现在全国如火如荼的新潮美术运动的幕后推手。他们一人占领了一个阵地,陆华在《艺术》月刊,老米在《中华美术报》不停发表大量的报道和评论,跟传统势力论战,推广先锋艺术。差不多三年前,陆华在一篇署名文章《更新我们的艺术观念》里首先提出“新潮美术”一词,从此正式为这个新兴的、青年的、发生在八十年代的美术运动命名,就此’85新潮或者‘85美术运动成为美术界最时髦的名词。林欢他们小树林里的活动只应该算是这个运动的一小部分。
“看看,看看这篇文章!”陆华又递过新一期的《中华美术报》说:“我们要暴露这些人的嘴脸,让他们出来唱,这样我们才可以有的放矢,这是一场战斗,是一场革命。”
青果忙看那篇文章,是一位知名画家方明的大作,大肆攻击这些造反派:“年轻的否定派换上了洋装,他们持戈披甲,向中国画坛发起猛烈进攻,他们进攻的内容是否定,否定,否定,他们进攻的形式是嘴巴,嘴巴,嘴巴。”
青果跟林欢互相看了一眼,林欢说:“这些人,他们急了,还都是’文革‘语言。”
陆华在鼻子里笑了一声,把身子往椅背后仰了一下:“我不会跟这些人骂大街,我们要在关键的时候、关键的题目上给他们好看。可更重要的是全国各地的活动,艺术家群体的活动,要把声势造起来,现在运动在全国已经形成燎原之势,这就是历史的必然,几个人发几声噪音,无伤大局。”他深知三十年的体制和观念不是喊几句口号就可以完蛋的,现在最麻烦的是人们脑子里的顽固的观念。
他不动声色,语调平缓,就像说着吃饭、睡觉的事情。青果一共也就听他讲几次话,每次都只有听的份儿。从他嘴里出来的都是新鲜的、刺激的、激动的事情,可他总是冷语冷调,很沉着。她见过林欢和皮皮还有其他美院的人在他面前的样子,大家都很尊敬他,但又好像很平等。他可以很耐心地听他们讲发生的事情,显然跟他们是“战友”,很近,但你能感觉他又没有跟这些人有多少个人的交情,好像他凌驾在这些人之上,所以又不亲。皮皮和林欢跟他就这样。青果看着他藏在厚眼镜片后面微微往外凸的近视眼,想这个人真的就是他们的领袖吗?
他转身把杂志扔回桌子上,看了青果问:“对了,你上次说要用社会学的方式来研究’85,我看很有意思。我们现在正在写一本书,就是给这个运动留下文案,应该说就是写当代史。你的方法我看很好,如果你愿意,那你就加入到我们这个写作组里来。”
青果听了大吃一惊,什么都没有,他就邀她写书。她忙点头:“那好啊!这个暑假我就把提纲给你。”她兴奋得眼睛都亮了。
陆华又指指桌上、架子上、地上各种各样的牛皮纸大信封,说:“不要愁资料,这里有的是,就怕你看不完,都可以给你。”
“都可以给我?”青果又惊又喜,“真的?那我现在就可以拿吗?”
陆华盯着她乐了:“当然可以!”他拿过一大兜,看看封皮,说:“这是各地群体展览的资料。”又从书架上抽出一大包,说:“这是各地方艺术家给我写来的信件。”
青果迟疑地伸出手,想私人信件给我合适吗?
陆华看出她的疑惑,把手里的牛皮纸袋往她面前一伸说:“没关系的,我们讨论的都是关于运动的事情。”
“还有。”他又转身到书架上找。
她忙说:“我看这些先够了,让我对运动有个了解,这么多也拿不了,等我从C市回来再来要。”
陆华好像恍然大悟,问:“你们不回N大?对了,你们放假了!看我忘了这个!”他摇了下头。青果跟林欢都笑起来。
他们跟陆华道了别,高高兴兴拿了两大包材料从他的公寓里出来,直奔火车站,上了回C市的火车。
两人在卧铺的中层,一人一个铺,面对面地躺着,都不出声读那些牛皮纸袋里的材料,是各地先锋画家们给陆华的活动汇报和思想汇报,一厚沓子一厚沓子的,他们精神上的痛苦、纠结、渴求、企望、最原始的想法、最宏大的追求,热诚又真挚,如同情书表露无遗,让青果大吃一惊。她猛地坐起来,说:“你看看这些人,他们的追求,他们得多费劲儿!你不觉得吗?T市这个地方别看离北京这么近真还不如云南、东北那些偏远的地方,你看看森林艺术家群体还有北望艺术家群体的活动,你们T市的真是毛毛雨,太小布尔乔亚了!人家才是生猛的。你听听人家的宣言,这是北望的,‘我们要表现出一种崇高的理念之美,人本的永恒的协调和健康精神’,这是什么?嗯?还有,森林的,他们反诗意化、理想化的牧歌情调,听见没有?那叫着庸俗的都市梦想!尤其那些低级的伤感怀旧、小情小调,喔!你听他们要什么?”青果两眼发亮,“他们要表现的是难于表达的、潜在的、支配着生命的那股力量,哦!”青果激动得声调高了八度,林欢瞥她一眼没有理她,她又埋头接着看牛皮纸袋里的东西,一会儿又说:“你看厦门达达,他们才敢干!”
林欢扭头见她粉红着小脸,一脸的认真劲儿,忍不住甩了手里的东西,爬到她的铺位上,抱住她说:“我才没那么丧心病狂呢,搞不搞运动其实都无所谓,关键是要随心所欲,像现在这样比搞运动好。”说着就亲她的脸。
青果抬手打他,笑着骂:“臭不要脸的,过去,到你自己的床上去!我要看东西。”
他一侧身把她挡在里面,不由分说吻住了她的唇,突然他停了下来,微红着眼在她耳边说:“青青,我爱你!”
“我也是。”她小声回他,见他喜得两眼放光,就又说:“你没想到吧?我们第一次说这三个字是在火车上,你要永远都记住。”
林欢又亲了下她,说:“嗯。你知道我就说不出口,男人都说不出口的。可是心在那里,你不会不明白。”
她白他一眼:“那你现在为什么就说得出口了?”
林欢笑着摇头:“不知道,真不知道,是你施了魔法。你是个魔女,我被你害得神魂颠倒,半条命都没了。”
“我可没害你,是你自找的!”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青果和林欢疯玩儿了一个暑假,与她愿望所背,整个假期她没有写一个字,也没读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