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来呢?我在宿舍里啊!我想着昨天的事情,干什么都没兴致,又怕打扰你。面对死亡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昨天还是让我不能平静。”他喝了口酒又说:“如果你昨天出事了,我会恨自己一辈子,因为我预感你俩会出事,但是我没有留下来看住你们,本来是可以制止的事情。当我发现Jenny在呼救,我都快疯了。”说完他的手开始抖起来。
青果抬了眼直视他,小声说:“谢谢!好在我命大,好在Jenny拼了命救我,你们也及时赶到。就是出了事也没你什么事情,请你不要自责。生和死反正都是一定的,生得再怎样到头来还是要死,说实话生就生,死就死了,没什么值得你去自责的。”
“你人不大怎么说话这么不好听?”李心说得像是生起气来。
“你不知道我昨天最大的醒悟是什么?”青果停住了,半天才一字一字地说:“人——是——要——死——的。”说完马上笑了一下,“你看我说的这是什么大白话!可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这就是结局。你跟我在这里吃饭,就这些,都要消失。我们的存在轻得没有意义,记得昆德拉说的吗?他也说过这样的话。我们生的意义在哪里?为什么昆德拉说这种轻是不能承受的?当你醒悟了,就不由得灰心丧气。”
李心掏出烟来,夹在指缝中,点了,眯缝了眼:“你的生还没有真正开始呢!你这是少年不知愁。你太敏感了,会伤着的。”
青果愣愣地看着他,这时服务生把所有的菜都端过来了,她将沙拉碟子放在面前,开始用小勺子挑来吃,说:“这才是正宗沙拉,不像有些地方的甜得要命。”
李心熟练地切下一小方块牛肉,蘸了黄芥末,左手送进嘴里,等咽下去,才张嘴说:“尽管到最后都要死,但是此沙拉跟彼沙拉还是有区别的,我们的生就在这不同的沙拉里,这难道不让你欣喜?不享受吗?”
青果张口笑了:“要是生就是吃沙拉多好,就这么美妙和简单。最多吃成个胖子,然后就死了,那也痛快。”
李心立刻笑了:“对的,生不是为了吃沙拉。我们人很麻烦,我们有一颗复杂的大脑,生就变成了一种信念,一种精神。保尔·柯察金的话去掉政治含义,他说得没有错。我过去是个狂热的共产主义者,虽然连党员都不是,但是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在找这种精神,能忘我投入的精神,让我的生能因此有意义。在工厂那么黑暗和艰苦的环境里,你还是能看到生的美丽,这就是意义。”说完,他把面前他那份沙拉推到她跟前,说:“给你,在你还没真正开始前,这些美好的……”
青果瞪他一眼:“不要这样宠我,李心!你太过分了!”
李心又点了支烟,看着她轻微地笑了一下,吸进一大口烟,吐出来,半眯着眼问:“你爱林欢吗?”
“嗯。”她看着他点了下头。他又深深地吸了口烟。
青果直视他的眼:“我爱林欢,我就这样明白告诉你。”
他把烟从嘴上拿下来,打断她:“青果,我会更尊重你。”他停顿一下,“可是你有什么古怪?让我一见你就把自己倒出来?”
“你后悔了吗?那以后你就不要说了。”青果嘴角上有一丝儿笑意。
“不对,我这一辈子都在跟人对牛弹琴,为什么不说?好不容易可以说了。幸好你考了一个你不喜欢的专业,幸好我突然要考研,这都是机缘。”听了他的话,青果温柔地笑了,可她心里最软的地方又被他搅了一下,她红了眼圈,忙低下头,怕他看出来。没想李心伸出手来,隔着桌子,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当他细长的手指触及她的发丝时,一股轻柔的电流从她的头顶传下来,她埋头闭上眼,拼命把眼泪忍了回去。一时两人都无话。
吃过饭,两人去看正在上演的存在主义经典热片《卡桑德拉大桥》,从电影院出来,天已经黑尽了,他们低了头并肩推着车往学校走。李心突然说:“昨天的事和今天的电影真是巧合,看看这存在主义讲的就是你说的生死。”
青果还在她的深思里,听见他说什么,便侧过头看着他,没回过味儿来。见她愣着,他继续:“其实这是存在主义动人的地方,萨特一直讲的是生的意义和美丽,是啊,死是一把最好、最精确的尺子来衡量它。你昨天不是深有体会吗?当你面对死的时候,才会想到生,要不你什么时候会像昨天晚上那样想?”
青果停了脚步,看着他说:“可我跟他想的不一样,因为我想的是结果,而萨特讲的是过程,我是消极的,他是积极的,不是吗?他的生是激动的,刺激的,绚丽的,美妙的、有价值的,而我的是无可奈何的、随波逐流的、无所谓价值的。”
李心听到这里也站住了,脸色凝重起来:“青果!你什么都还没有开始就不要说这样的话!要相信人的精神、个人的意志,要相信这世上存在着正义、道义和公平。在你的骨子里难道你不相信这些吗?你没有厚爱吗?你不悲悯吗?还有就是对美、对美好事物的热爱。这些信念都是人赖以生存的原动力和价值。坚强一点儿!要让自己有一颗坚强的心。”
青果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李心,你不知道我们家里人先天心脏不好,我母亲他们家过去是个大家,不知是哪一代里有姑表成亲的,我祖父、我母亲、舅舅都有先天性心脏病,我小时候都不让上游泳课。看来我是没指望了,我是心也没劲,力更不足。我永远都不会有你那样的精神、那样的意志,可我不是不喜欢你那样,你知道我甚至羡慕你。”她停了一下,“我也许相信你说的那些东西;谢谢我的母亲,她把我生得敏感,在我很小的时候把我扔在家里乱读一屋子书,没有束缚,我的心智还算正常,即便我慈悲,有悟性我又能怎样呢?”
李心吃惊地看着她,没说话。
她接着说:“你看,我什么事情上能做主?其实就是没有昨天那事,我也体会至深,我只能随着命运起伏,来了便来了,去了就去,我又有什么法子?譬如你成了我的同学,继而成了我的朋友;Jenny成了我的救命之人;林欢成了我的情人,等等。我面临的,和已成的事情都是我无能为力的。再譬如学英文,我就不能下个狠心像Jenny那样去背,去用功,凡事我都没劲去狠心。你看——”她看了他一眼,顿了一下,“我是个意志薄弱者,和你正好反着,事情在我都得自然而然,求不得。我只能去接受,去体悟,甚至去享受。我在享受你们,享受你说的所有的美好,是你们让我觉得生的可贵,让我不能割舍,你知道吗?是不舍。昨天在水里我想这是要死了,所以晚上想起来那么灰心。”
李心停下来,深深地注视她,闭上了嘴。他拿出烟来点了一支,等吸了两口,才说:“青果!你知道你需要什么吗?你需要毕业,真正地成为一个社会的人。”
青果摇头:“不,人的有些根本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变的。我不是你看起来的娇娇女,从七岁到十几岁,我就像个孤儿被姐姐带大,经历了‘文革’的人你不用担心,我的心脏再弱也能受得了这生的潮流。我只是……”
李心突然伸出手来抓住她一只胳膊,她看了他一眼,没再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