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欢在广州出完差,又被朋友拉了去深圳,给深圳市的展览馆设计馆徽,所以又耽搁了一个星期。他跑到著名的中英街给青果买了一大包礼物回来,想着她见到这些东西惊喜的小脸,心里不由得高兴。买的都是些青果平时跟他上街时到处找的东西,比如各色的发卡啊,白色的高跟鞋啊,设计独特的钱包啊,精致的化妆盒,秋天的裙子啊,等等。最关键的是他还在广州的音响店里找着了一盒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交响曲,他一直都听从别人那里翻录来的带子,这回可好,找着原版的了。展览馆给了他两百块钱的设计费,他拿到设计费的当天,突然心里慌慌的,恨不得马上能见到她,立刻决定不坐火车了,用那两百块钱买了机票,当天就飞回T市。等见了面,听说她差点淹死,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直呼:“果然有事啊!”后来见了Jenny自是要谢她。青果把他带来的礼物分了一大半给Jenny,说是要和她分享,林欢笑称只要不分享他怎么都成。
周六青果早早起来,去北京参加第一次统稿。今天她把齐肩长发放了下来,入秋后,她很少再把头发揪得那么高了。穿了件白地大红花裙子,上面配了件白色亚麻镂空收腰长袖衬衣,脚上一双红色翻皮平口、平底软鞋,把她最正式的衣服都穿上了,要去见那么多的生人,还要做所谓的“统稿”,心里不免紧张,也有点兴奋。
当青果敲开陆华小公寓的门时都差不多11:30了。陆华来开的门,一见是她,藏在厚镜片后面的双眼便闪起亮光,高兴地说:“你可来了,我们这几个都等不及了。来,来,来。”他把她让进上次去的小书房的隔壁。推门进去,只见一间十八九平方米的屋子里坐着有男有女约八九个人。屋子本不大,向右顶头窗户下一张大床占了小半间,一张小方桌支在屋子当中,对门靠窗一个放杂物小柜子,再旁边就是一个小冰箱,看来这既是卧室又是客厅饭厅,这会儿床上、地上,人们只能捡着地儿就座,几个男人围坐在桌子旁,三个女人都坐在床上。
陆华带着青果进屋,走到桌子跟前,高兴地介绍:“这位是N大的青果,搞社会学的。这是小锋,费小锋,《艺术》编辑部的。”他指了一位尖鼻,细眼,薄唇,穿灰色休闲西装的二十八九模样的年轻人,坐在桌边正对着门。青果忙说:“你好!”
小锋站了起来,很礼貌地握了下青果的手。青果发现他手指细长,瘦骨嶙峋,简直就握了一把骨头,又注意到他一头乌黑的头发,留着分头,个子偏高。
陆华又指差不多年纪两位:“郭亮,中央美院搞史的;这位,张良,《建筑》编辑部的;还有这位——”又指坐在桌子最里面一小个子清瘦青年人,此人乌黑茂盛的头发鬅在头顶,戴着黑色圆眼镜,一对黑豆豆般眼睛在镜片后面睁得很大,似乎有一点儿对眼,也就二十五六样子,“这位是北望艺术家群体的德拉。”
青果忙问好,郭亮身材瘦小,长一对小眼,高颧骨,苍白一张脸,面无表情。张良睁着一对和善的大眼睛,皮肤发黑,冲青果微笑点头,青果忙点头,算是打招呼。又朝床上三个女人微笑,估计是这几个人的老婆或者女朋友,就见一个皮肤白皙,烫着齐脖子钢丝头,清秀典雅的三十来岁的女人;另一位戴眼镜,梳齐耳短发,也三十五六岁模样,小个子,干练,消瘦;还有一位烫着一头长卷发,年轻些,二十来岁的样子。
陆华给青果找来一只凳子,放在他的位子边上,让她坐下来。
陆华举了下手,看着大家说:“咱们聚一次不容易,今天要把很多事情都搞定,这样大家分头去做自己的事情。首先,记一下,这本书已经跟广州人民出版社说好了,把它作为他们‘世界和中国’丛书里唯一一本关于中国当代艺术的专著,十二月交稿,我们还有两个半月,看来时间很紧。十一月中旬我们每个人都要把自己的部分完成,最后两个星期我们要聚在一起定稿。这之前也许还得再聚几次,看情况。”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又看青果一眼,“青果是新来的,我们大家都想看你的成果,这里其他人的工作你在后面会逐步了解。”
青果俯身把挎包打开,拿出完成了的第一章和第二章的初稿。
陆华拿了起来,兴奋快速翻阅,边看边说:“哎呀,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正是我想要的。”他抬起头看大家,“我们只知道用语言来说这个运动怎样怎样,你们看看这些表格,这些图,简直科学得不能再科学,客观得不能再客观了。这些东西放到我们书里太有说服力了!这样看起来才严谨,看那些人还能说什么?”
大家听他一说,都伸手要看。青果心里很不以为然,因为她的数据采样有很大的主观性,她知道她在价值判断上认定这个新潮美术是个好的,有趣的,值得推崇的事情,如果在界定上都没有客观,那么出来的数据就肯定不会客观,再从这些数据分析出来的东西就更不客观了,会差到十万八千里。这种社会学的所谓方法一直就是她反感和怀疑的,她曾经在李心面前对之嗤之以鼻,说貌似科学,其实是个伪科学,也就哄骗不懂的人,拉大旗做虎皮吓唬别人。果不出所料,大家对她的东西新奇又欢迎,本来她还准备了一堆理由要说服他们,看来都免了。
陆华把手里的第一章递了出去,又看第二章。很惊讶地看着青果说:“你这个模式还真不错,哎!哎!看看,人家搞社会学的就是不一样。一整就整出个模式。”青果一听,立刻在心里笑,他们恐怕都不知道这是默顿的模式吧?不过换了她自己的命题而已。
德拉拍拍手中一沓子图说:“有这个就行,我说呢老陆怎么突然又拉来一个女孩?”说完瞥了青果一眼。
其他几位看了青果的稿子,都面露喜色,那位烫齐脖子钢丝头的女人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说:“想不到是个才女啊!”青果被她说得脸红了。
陆华看看表,说:“菁菁,还别说,中午了,走,我们到外面去吃,大家也该饿了。”
大家步行到楼下一家极小的餐馆,C市的人管这种街边小馆子叫苍蝇馆子,因为这种馆子卫生不好,简陋狭小。一行九个人,拼了两张桌子,把个小馆子塞得满满当当。这些小馆子都是北京郊县的农民开的,他们的价格便宜,做的饭菜味重生猛,分量也给得很足。陆华点了炒肝尖、京酱肉丝、葱爆羊肉、青椒炒肉片、黄瓜炒鸡蛋,外加番茄鸡蛋汤,又要了啤酒。酒菜一上,大碗大碟大杯子地摆了两桌子,蔚为壮观。
青果挨着钢丝头女人坐着,右手是德拉,陆华跟她正对着,德拉为青果介绍,那位戴眼镜的是陆华的夫人小平,另外那位时髦长发是小锋的女朋友秋婷,钢丝头是大家的朋友菁菁。陆华先举起了杯子,说:“大家来碰一杯,一是为我们新成员青果,再为我们的书找到了最合适的出版社!”
“干!”“干!”几个人都叫起来。
一杯酒下肚,德拉睁着他镜片后面黑圆的眼睛,盯了青果问:“你怎么认识陆华的?”眼睛里露着明显的不信任。
“在一次活动里。T市的活动里。”青果回答得很勉强,心想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哦,就是那次小树林活动?”
“对啊!”
“你们T市的事情加西南森林群体,所有所谓生命的、生命之流、热的都归我来写,小锋写那些冷的、酷的,像浙美一带、厦门达达之类,当然老陆跟郭亮写理论部分,老张写建筑部分。其他剩下的都是老陆的了。当然最重要的,理性绘画由老陆来写。”青果边听边纳闷,什么?什么理性绘画?从来也没听说过,隔行如隔山,他们没有听过默顿,自然自己也没有听过理性绘画了。
小锋坐在他们斜对角,听见德拉的话,马上撇了下嘴说:“德拉,你能不能消停会儿?一天到晚贩卖你的狗皮膏药!你们北望群体在这本书里地位够特殊了,你进来作为历史的编写者已经很不客观了,还要在这里不停地强调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