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立刻打断他,五指并拢对他做了个推的手势,“小锋!不要因为你跟厦门达达关系密切就贬低别人,他们这些南方人是冷是酷,但是与我们这个时代不符,他们玩儿的不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把所有的东西烧了,砸了,就行了?让公安封了就达到目的了?我们这个时代需要的是什么?需要的是建设,精神建设,崇高的精神!只有理性才能把中国引向光明。‘文革’是什么?是非理性!全中国人成了什么?成了羊群!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削掉这些羊群!”说完,他右手从上往下做了一个有力的下劈姿势,声音更大,“建立一个高尚的精神体系,健康的社会,高尚的人格!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当务之急。”
哦,理性绘画从这里而来!青果暗自推断,看来他受尼采、叔本华影响够深,再一转头,见他瞪圆了眼睛,激动得手舞足蹈,青果差点笑出声。
小锋被他打断了,没给他说完话的机会,急得冒火,德拉刚一住嘴,立刻皱着鼻子嚷:“你以为对这个历史,对这个社会的批判就靠喊几句口号啊?它需要冷静地清理,懂吗?冷静!批判者不是红脸粗脖子一腔热血的狂想者,应该是一个真正的文明智者。理想不等于现实,一个真正的批判者不是头脑发热的理想主义者!”
德拉一听急得把右手举起来,握成一个拳头,在耳边激动挥着,鼓眼说:“说到文明,我们中国还不配说现代文明,中国从‘五四’以来还没有真正的启蒙,你说我们完成了现代文明的启蒙吗?没有!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完成现代文明的启蒙,光撇着嘴批判能行吗?我们要的是建设,明白吗?建设!什么都还没有建设起来就砸,砸什么?艺术家是干什么的?他们是精神世界的建设者,是这个时代的敏感者,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应该是最热血的理想主义者,艺术家还有什么可考虑的?除了表达崇高的精神再也没有其他的了。那些个人的、小情小调的,都是羊群,都和这个时代脱节,我们要的、要表达的是这个时代的大精神!”
青果忍不住笑了:“哎呀,照你这么说人就只有一条活路了,得又高又大还得全,否则就是羊群,可我们都形而上了还怎么吃饭啊?你要我们全中国人都食不甘味吗?怪不得你那么瘦,瘦得没形了啊!”她话音一落,引得满桌哄笑。
德拉涨得满脸通红,摆摆手:“我不跟你们女孩争,你们更说不通。”
青果笑道:“好了,那你就给我一个定义,什么是你所说的理性?还有你说的崇高的精神?时代大精神?更推到理性绘画,你所谓的精神绘画?”
德拉瞪着黑圆眼珠子,一时语塞,他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女孩问了一个让他最近两年为之疯狂的概念,同时也是他每天绞尽脑汁天天宣扬,时时琢磨如何表达,无论从文字上还是画布上的概念。在他熟悉的朋友圈里,人们天天都能听到他不厌其烦地提,他可以说理性这个,崇高那个,好像人们都约定俗成地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今天突然被她这么从根本上一问倒不知怎么回答了。
德拉再一次涨红了脸,陆华在对面笑道:“好了,快吃,我们下午还要继续统稿,青果今天留在北京吗?”
青果忙摇头:“不行,我的票是5:00的。”
“那我们下午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陆华摆了下手。
大家都不再争论了,不过德拉脸上还泛着红潮很显然没有尽兴。
陆华说:“除去所有女生,我们男的一人交三块钱。”
青果红了脸问:“不要我出钱吗?”
德拉对她摆手:“去,去,没你什么事,女的都不要管。”
在回公寓的路上,德拉和小锋搭着肩,低头嘀咕着走在前头,陆华走到青果旁边,嘴朝走在前面的德拉努了一下,眼睛并没看她,说:“很好,对他就得这样,你时不时地问他几句,很好。”
青果笑了:“你不觉得他很可爱吗?”
陆华的嘴角露出一丝儿笑意。
回到陆华那间饭厅加卧房再加会议室的屋子,大家再一次围坐在支在屋子中间的小方桌边,几个女人仍然坐床上去,小声在那里聊天儿。
陆华说:“小锋你开始,每个人把自己写的念念,然后大家提提,看看这本书的意思。”
小锋拿出一厚沓子手抄稿,开始念。一开始是对厦门达达,后来的是对以浙江美院为基地‘85新空间、池社等艺术家群体,对他们的新艺术理念、他们的作品、他们的活动详尽描述。青果专心听下来,发现他用词华丽,神采飞扬。倒是很好的描述,但觉得不像史。后来德拉抢着要念他的部分,德拉写得更文学性,听得出来,如果不是为了中立的立场,要按他的禀性来写,他可能早写上“羊群”两字了。他的文字语短,急促,就跟他说话一样。听他们念着,她突然想起林欢兴致勃勃的脸,想起他拿了画笔站在画架前有了新想法时兴奋的样子。嗯,管这些人搞什么呢,他们要的和上辈人要的完全是不一样的东西,他们受够了虚假的那一套,他们不想再被当成宣传工具,他们要真的东西,发自内心的东西。可过去文艺路线下一个艺术家你有什么创作的自由?你被规定只能画一种革命题材,这也不能画,那也不能画;风格也只能一种,那就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写实的,看得懂的,西方的任何其他形式都不行;甚至规定你“红、光、亮”,“高、大、全”,“三突出”,现在他们不想再成天昧了心歌功颂德,他们要造反,没有别的路。
几乎每个人都对细节和不同的观点发表意见,尤其德拉和小锋,两人争论不休,青果话不多,毕竟她对整个运动还了解甚少,陆华一个下午都没有怎么说话,突然他看了看表对青果说:“现在4:00了,你要怎样?”
青果听了立刻跳起来:“我马上得走,要不就来不及了。”
陆华也急得起来:“我去送送你,你们继续讨论。”
青果一边把稿子往书包里塞,一边跟大家说再见。德拉很不高兴道:“咱们正讨论到好地方,事情才刚刚开头,你这就要走?精彩的在后头呢!”
青果勉强说:“下次吧,这回没准备。”
德拉说:“在北京谁不漂着?随便找个地方睡觉还是很容易的。我们北望群体的人到处乱找地方,有挤人家宿舍的,有租农民房子的,有借人家地儿的,五花八门,搞事情的人还怕什么?什么都是次要的。”
青果再次抱歉地跟大家笑了一下:“再见!”站起来走出陆华那间万能屋子。
陆华陪青果朝楼前的公共汽车站走去,满心欢悦,从青果的眼睛里他敢肯定这个漂亮女孩不说崇拜,至少是佩服他的,其实对她写出来的东西有点惊讶,文章冷冰冰的不像她如花容颜,笔锋很硬,瞧她给德拉提问,一针见血,让德拉哑口无言,看来一开始找她就没错,他得意自己的直觉,又遗憾还没来得及跟她单独多待一会儿,这就要走了,说:“下次可以坐更早一班车,大概在早上6:00。”
青果看着他微笑,心想要我起那么早还不如要我死了。
见她抿嘴笑着没说话,陆华又道:“不好吗?这样你就可以多一点儿时间在这里。”
青果转过头说:“我宁可晚点从这里走也不可早起,差点觉我会心累心跳一天的。”
“哦——是这个原因,那就不好勉强了。”陆华瞥了她一眼。
青果装着没看见,心里却想着另外的事,刚才一路听下来,觉得有问题要问这个主事的人:“你要怎样把握这本书的调子呢?尤其在理论上。今天听了他们两个人写的,觉得有点乱,感觉像一个资料大汇编。”话刚说出来,305路车过来了,正是青果要坐的车,她忙打住话说:“我们再说吧,我得走了。”说完她排在等车人群的后面。
大长车停在跟前,人们开始往上挤,上车的和下车的人搅在一起,一阵混乱。陆华一直在青果侧面挡着后面的人挤向她。
青果转过头喊:“谢谢!你回去吧,有事我们写信联系。”
突然,陆华伸出手抓住青果的手说:“我们很快就要再聚一次,你一定要过来,最好你的东西能都完了。”他听见她发问,其实也是他的感觉,真恨不能她再多待一会儿。
“好!”青果一边忙着往上挤,一边朝他挥手:“再见!”上了车的台阶。车门在青果的脸前关上了,他们隔着车,上面和下面互相再挥了挥手,车身摇晃了几下,喘了几口大气,走了。青果望见陆华不舍的眼神,有一丝儿心动,送人就是这样,被送的没事,送的人总被撇在地下成了孤魂。其实她也愿意再多待会儿,今天遇见的人和事情都让她开心,她整日在学校里,没人谈论“大精神”、“文化启蒙”、“社会批判”这些概念,也没有像德拉、小锋、陆华这样一群有思想、有社会抱负、敢干事情的年轻人,一比较才发现学校还真是个象牙塔,里面所有的学问跟这个时代和社会都隔着一层,她有点兴奋,今天总算走出了象牙塔,第一次触摸到时代的大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