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nny下课后直接去了青果的房间,报告两个好消息:第一,汉生被美国最好的音乐学院纽约的Juilliard录取,过了圣诞节就走;第二,皮皮下个周末要办婚礼,大家都得去。青果听了喜得尖声大叫,为汉生实现了梦想高兴,可旋即又担心汉生走了Jenny怎么办?Jenny表面上若无其事,说怎么办?凉拌,她才不想结婚呢,这却让青果更担心,她知道这事情不能跟她过多讨论,汉生要不提结婚,Jenny不能上赶着要求,况且Jenny现在又没毕业,眼睁着结不了婚。这些年学校里男的出国把国内女朋友甩了的多了去了,她现在听上去嘴头子硬,其实心里怎么想的还真不一定呢!接下来的几天青果不敢提汉生的事情,倒认认真真给陆华写了封长信,对书的口径、调子、学术性等等提出了意见。
周末连着两天Jenny跟青果都往城里跑,皮皮的婚礼在他们城里的小院里举行。来的人真多,皮皮、贾红的朋友,家里的亲戚,双方父母的同事把个小院挤得满满当当,热闹非常。来的人送上薄礼以表祝贺,大多二十元的信封,也有送鸳鸯枕头套的,混纺被面的,高级点缎子被面的,各式各样生活用品,等等,大多用红纸包上。主人则忙着沏茶,点烟,散喜糖。
林欢跟青果、Jenny一起到的,一进门就见门窗上都贴了红喜字,新房里铺着红被子,摆着皮皮新买的时髦捷克组合家具,深褐色,床、梳妆台、大衣柜、书桌、漂亮的装饰柜。满眼的红色和热闹的一屋子人让青果有点发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就要在一起过一辈子了,就要在这个贴满红双喜的小屋子里,这些家具就组成了一个家,他俩就得在这里一起吃饭、睡觉、穿衣服、洗……要一起做所有的事情,再没有自己私密的东西,他们要分享对方的打嗝、放屁、磨牙、打鼾等等事情,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屋里的家具就是个明证,所有这一屋子人也是,证明这两个不相干的人彼此就绑上了。青果长出一口气,暗自庆幸,还好,我还没有这样一屋子家具来绑我,她侧头看看林欢,想着将来可能就会跟林欢在一起,在什么地方?他那间又小又脏的小破屋子里?过事无巨细的生活,天啊,好可怕!青果摇摇头,林欢问:“怎么了?摇什么头?”青果笑而不语。
皮皮和贾红都穿了红衣。贾红的脸本来雪白的细皮嫩肉,被红衣一映,再加上喝了喜酒,腮上便飞了红霞,更加娇艳欲滴。皮皮快乐得更像个球了,牵了新娘的手,滚这里滚那里,到处给人敬茶,点烟,散喜糖。
皮皮和贾红的父母文质彬彬,既是同事又是朋友,一同在师范大学里做教授;一对新人,默契又知心,他们从一个院里长出来,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青果对Jenny说:“你看他们是不是世界上最和谐的夫妻?我敢打赌他们会一生一世都在一起,他们是我见过的最青梅竹马、最门当户对的一对人。”
Jenny“嗯”了一声,又说:“不过我看他们就像左手和右手,熟得不能再熟,好像缺乏新鲜感。”
“过日子哪能像你那样,要不一个星期不下床,要不丢了一边不理不睬,你看你把汉生甩得心慌意乱的,快,过去跟人家好点。”说完推她一下,转身往厨房去提开水为客人泡茶。
在皮皮家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里吃过婚宴,婚礼在热闹中结束了。汉生邀请朋友们去他家,他已经为皮皮准备了party。汉生在五大道有一栋青砖三层楼小洋房,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前两年才还给他。小楼带着前后小花园,院子里光秃秃什么花草都没有,泥地被人踩成死板一块,只有一棵老紫荆树,歪歪斜斜站在门前,后院墙角还堆着些杂物。红色的水磨石门厅里,还依稀可见过去堆煤球、码蜂窝煤的黑印子。看来“文革”期间,不止一家人住在这里,没人护理园子,都荒了。“文革”期间汉生父母双亡,现在汉生一个人就更没有这个心思。
青果跟着林欢走进半圆的大厅,抬头就见一只古老水晶灯吊在当中,姿态优雅,仍然闪着光辉;半圆的扶梯从二楼弯下来,乌黑的木头扶手仍然滑溜有光泽;红色油漆地板,很多地方漆都脱落了,露出里面的木头;半圆的落地窗,白色的木头窗楣上面雕了花纹。青果摇了下头,叹再怎样世事变迁,这房子的气派还是在那里,只可惜老主人都不在了。
汉生有心专门为皮皮布置了大客厅,水晶灯闪亮,挂一屋子皱纹纸彩条,打开落地音响,迪斯科舞曲在一栋房子里响起来,他有意关掉屋子里所有的灯,只留下水晶灯,有人已经蹦进屋子中间跳起来。Jenny就像个女主人一样,轻车熟路,引着青果各屋子乱窜,两人跑到二楼主卧室里,一仰身都倒在大席梦思上。楼下的音乐声飘上来了,汉生放的英文歌,就听见一个慵懒的女声:“Like virgin...very first time...”
青果拍了下Jenny:“你听他们音乐学院的就是有好音乐,比N大舞会上的好。”她伸着脖子听了会儿,又问:“唱的什么?什么处女的,这是谁?”
Jenny说:“我在留学生楼里听过,现在在美国很流行,叫什么不知道。”
“走,咱们下去问问汉生。”
两人“噔噔”跑下楼,Jenny抓过汉生就问:“你这放的谁?好像她很流行,我在什么地方听过。”
汉生笑了起来:“Jenny,没想你这么老外,这都快过时了,玛当娜都不知道?”
Jenny不以为然:“你们搞音乐的当然知道得比我们外面的人早些,外面的人我敢打赌没人知道。”
窦斗下午在皮皮的小院里早就见过青果了,他们打过招呼,为他个展的事情交谈过几句,他跟自己说:看,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没发生。的确,这是他想要的,上次打架过后,整个夏天过去了,他似乎也相信这个事实,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虽然跟林欢一如既往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没少见面,他没再见过她,也不去寻找任何理由见她。他今天揣着个冷静观察的态度,倒想把自己心里曾经有过怪怪的念头清除干净。
青果跟林欢拉着手在舞厅中间,有几次她不经意一转头,或一扭身,便碰上窦斗犀利的目光不定从什么地方射向她,刺得她心里犯怵,对林欢说:“走,咱们去找找Jenny,你跟我去。”
“我才不去呢,他俩在楼上能干什么好事?咱们还是待在楼下的好。”
青果见拉不走他,就自己往楼上去,心里想惹不起,总躲得起,楼上好些房间,总可以找间没人的坐一下。她悄悄上了楼,刚才Jenny带她去过的主卧室门关着,知道他们准在里面,就轻轻走到旁边一间小卧房里。里面有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青果过去把上面的一盏欧式小台灯拧亮,灯光透过水红色的灯罩让屋里顿时温馨起来,她看见靠窗有个小书架,上面摆满了琴谱,一垛一垛的;地上摆着好几个乐谱架子,东歪西倒;靠门立着一个五斗橱,上面铺着钩针钩的白线小花台布,摆了好些照片架子,还摆了一个精致的迷你小提琴模型。所有的家具黑又亮,英国老样式,看得出来长期无人打扫,落满了灰尘。
青果走到五斗橱跟前,仔细看那些老照片。照片都发黄了,有穿着西装的年轻绅士和穿着白纱的新娘。青果想,这一定是汉生的祖父母了,这一定就是他们的结婚照,他们兴许就在这个楼里结的婚!唉,皮皮和贾红也在这里结婚,人们都要结婚,一代一代的,就这样下来,什么都剩不下,就剩下这些个发黄的照片。她再看看各个精致的小镜框,有小汉生在他父母的怀里,满周岁的,戴红领巾的,再大一点儿的。青果拿起一张汉生跟他父母的合照,见他的父母一个穿着中山装,一个穿着最普通的灰色的外套。尽管他们的衣服都没性别,没样式,但还是能在他们的脸上看到惊人的美丽和非凡的气质。对啊,美丽和气质是长在身上的,再丑陋的衣服,再普通的装扮都挡不住。再看看小汉生,他在父母的怀里多么滋润,张了嘴开心大笑。他顶了一头父亲的黑卷发,又承袭了母亲精致的五官,多么美的爸爸和妈妈!可惜他们都死了,Jenny早告诉过她这件事情,“文革”期间他们都走了,看着照片,青果不由得为汉生惋惜,小汉生不知道遭了多大的难,他没了父母是怎么过来的?
楼下的音乐一阵一阵地传上来,青果看着手中的照片,有点不知所措,楼下真的又是一个婚礼啊!这时一个人影倏地在青果面前一闪,把她吓得抬起头来,就见窦斗站在过道里,闪着眼正瞅着她,青果瞪了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窦斗手里仍然拿着酒杯,见她愣在那里,笑了一下说:“对不住你,吓着你了。”
青果忙说:“没有,没有。”
窦斗挨身过去,犀利的目光变得温柔了,又瞟了一眼她手里拿的照片,柔声地在她耳边小声问:“看见汉生的父母伤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