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林欢走了有大半个月了，青果又过大娘窗口，照例伸头问：“有我的信吗？”
大娘立刻从里面甩出来厚厚的一个大信封，她一眼看见上面有肥肥大大“青果”两个可爱的字，就一把攥在手中，激动大喊：“Jenny，Jenny，快看，林欢，林欢。”
Jenny瞥了眼她手里的信，撇嘴：“至于吗？至于吗？”
青果瞪她一眼喊：“就至于，就至于！”说完抬腿就往楼上跑，推门冲进宿舍，扔下手里的夹子，一屁股坐在床上把信封拆开，埋头就读：
青青：
这些诗都是我给你写的。我走得越远，心就跟你越近；我越孤独，就越觉得幸福，因为你就在我心里。你说得对，我们不是爱，我们是命，我们互相给了性命，以命相抵。这些日子都在黄河流域转，坐羊皮筏子渡了黄河，你不可想象我接了什么样的气？！古人云“山河浩荡，其容大焉”，外面到处空旷无人，就是这浩荡之气，这种厚重、朴实的东西吞噬了我，在城里永远都找不到的，我一定要跟你再来这里。
告诉你我走到哪里就住在哪里，大部分都住在老乡家，难以想象的干净，地方干净，人也干净，这里的人都长得好看，你想那么好的地方怎能长出歪瓜裂枣、恶毒刁民来？这里没有多少车，与其等半天坐车，我干脆就走，几个县就这样走过来的，越走心情越开阔，越踏实。都踏实了，青青，你在我心里也踏实了。其实没有什么要画的，拍得多一些，画了点速写。什么都不能代替人的这种亲身的感受。当学生时出来写生过，但是这次感觉不一样，因为我是一个人，一个体验者，一颗孤独的心，这次的感觉真实又痛彻。
我明天再回西安，然后再往西，看能走多远。不方便就不给你写信了，你知道我很好，很踏实，很幸福，你放心。看来月底是回不去了，不过年底一定会回去的，原谅我，是我不守信用。不要想我，你要好好的，等我回去，我们一起过新年。
欢11.22
看到这里青果已经泣不成声，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信纸上，Jenny急了，塞了一条毛巾在她眼下，说：“哎呀，接着点，把信都模糊了，别人还怎么看？”
青果抬起头来泪眼汪汪看着她，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Jenny说：“对啊，把你哭成那样，怎么也得让我看看，他到底写了些什么，我以后可以照抄啊。”
青果眼里含着泪，笑着就打她：“你个死人，”说着就把第一张信纸给她，“看吧，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林欢不是个肉麻的人，他从来就不是。”
接着青果往下翻，全是诗，青果数数，一共四页，叫了一声：“天，我从来不知道欢欢写诗！”急着往下看：
沙石
褐黄
滚在脚下
烈日
高远
曝在头顶
四下寂静
我的皮肤贴着你
毛孔俱张
我干裂的嘴唇
就像这干裂的土地
让它们都裂开吧
你能看到
皮肤后
黄土下
那赤裸的血肉
你看到吗
鲜红的血管埋在我的皮肤里
它们纠缠，延伸
布满了我的身体
也埋在这厚土下
它们雄壮，蜿蜒
在下面交织一体
就让我的血在你体内狂奔
你的肉在我身上飙长
青果读完一页翻一页，扔给Jenny。Jenny大叫：“哎哟，怪不得你们林欢把你搞得要死要活的，他还是个诗人啊？”
青果顾不上她，又一首：
天空就像透明的水晶
清亮，湛蓝
我看见你了
飞过头顶的小青鸟
你是我的青青吗
一定是你
瞧它扭身看我
眨巴眼
笑我够不着
我的小精灵
读到这里，青果笑了，再翻：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个洞
我就在这洞里讲故事
讲的什么呢？
一个男人的事
他生来心里便有洞
神说出去找吧
总会找着那块肉
填在洞里
从此便安生
这样
他奔出了家门
寻遍千山万水
受尽千辛万苦
他喊
神啊，请指条明路
神说
路就在你脚下
不要停息
Jenny看到最后问：“最后这首诗什么意思？”
青果笑着说：“你自己想嘛，他这有点寓言和象征的味儿，我们的一生不就是在找我们要的吗？你为什么要去信教，你以为找到真理了，所以你欣喜若狂，但是你却为之受苦，这就是他说的千辛万苦。我们生的信念是什么？当你没找着的时候，在你的心里就是个洞，你的心就是虚的，林欢他比喻得很好啊。”
“那林欢的意思我们要辛苦一辈子才找得到？”
青果看了她一眼：“你说呢？”
“哎哟，真了不起，你们林欢怎么又成了哲学家了？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爱他了。”Jenny大叹。
青果摇头：“Jenny，没理由的，爱上他好像在看这些诗之前。”说完她两眼发直，似乎看见林欢疾走在蓝天黄土之间，他一颗赤诚的心就在她眼前跳动，忍不住又眼睛红了。
Jenny搂着青果的脖子，摇了几下：“别哭，我真的真的为你高兴，我再也不为你们流泪了。”
青果奇了问：“为我们流泪？为什么？”
Jenny说：“你不知道我嫉妒呢！”
青果笑道：“你真是个傻子，我们这样，有没有林欢都不会变的，嫉妒他干什么？应该是让他嫉妒，他有段时间真的很嫉妒。”
Jenny得意地大笑：“对，我们就这样治他，看他敢对你不好。”
“那不行！我现在都恨不能他回来，每天想他，都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
“说的什么话？怎么每天想反而想不起他长什么样？”
“就是啊，想着想着就糊涂了。”青果翻身由枕头下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林欢正搂着青果，他们齐回头望镜头，那是在皮皮婚礼上窦斗抢拍的，她眼睛看着照片，愣愣地又问：“你今天还回汉生那儿吗？”
Jenny摇摇头：“算了，看你情绪那么波动，我就陪会儿你吧。”这些日子她被卷进了一个大漩涡，汉生要出国便是这个漩涡的中心，把她的生活全变了。汉生已经买了25号圣诞节当天的打折机票，算下来还就剩二十多天了。说实话，这一栋楼的人都在往外走，她从没心慌过，这回汉生走才让她头一次感觉不安。对他对自己，对他们的生活，她都没把握，她既非诚心实意要跟他结婚，也非假情假意。她只知道舍不得他，却又无能为力，婚必须得结，国也必须得出，结婚就是个结果，反正什么事情都得有个结果，她从心里感到悲哀。这些日子都是青果在旁边安慰她，鼓励她，才让她心里稍稍轻松一点儿。
她们在食堂门口碰到李心和鲁红兵，Jenny看了青果一眼，像是要证实上次说的新闻，但她不知道青果早就知道了，更不知昨天上午她跟李心的深谈。从那以后，青果就避着他，不想跟他再谈。因为她不由自主地要同情他，怕自己会流露出来，李心是一个多么心高气傲的人，他才不需要别人的这些东西，青果觉得进入他的私生活太多了，他生活的困扰，似乎也困扰了她，她不知道应该把他放在一个什么位置？可在心里她知道有多么在意他。
李心目不转睛望着青果，她没有回头跟他对视，装着没看见跟他们擦肩而过。
Jenny在青果的耳边说：“看见了？”
青果没转头在牙缝里说：“你不要再说了。”
第二天，在教室里见着李心，青果忙跟Jenny坐在一起，下课后李心趁Jenny出去，就过去坐在青果旁边问：“昨天晚上你怎么不下来？”
她微笑：“不方便，鲁红兵突然来访。”
“好啊，我从第一天就告诉她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就想让她跟你做朋友。”
“怪不得她昨天晚上莫名其妙地跑来要跟我聊，我都奇怪了。李心你以后不要干这种事情行吗？你让我自然行事好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喜欢敷衍，跟说不上来的人都懒得说话，我又傻又直的……”
“什么又傻又直的？你想说什么？”李心打断她。
“哎呀，就是不想跟不想聊的人聊！”青果有点急了。
Jenny这时已经回来站在旁边了，笑道：“李心，你什么时候也干这种婆婆妈妈的拉郎配了，你还不嫌烦啊！”
李心一听就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去了。
下课铃响起来，一上午的课完了，一教室的人都忙着收拾书包、夹子，恨不能立刻冲进食堂。李心把青果叫住，对Jenny说：“你先走一步，让我跟青果说两句。”
Jenny一甩头走了。
李心面带怨气，问：“那天说完了你就不理我，为什么？就像我吐了肺腑之言反而得罪了你。”
“李心——”青果喊出了声，“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得罪我，请你一定要记住，记一辈子。我只是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你看困扰你的也同样困扰我，我为你想过，但是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见李心脸色稍微好看点，又道：“我可以问你一句吗？”李心拿出烟来点上，看着她没说话，“你是不是爱上了人了？”
李心皱下眉，说：“差不多，但是她有男朋友，我不知道会怎样？”
青果说：“既然是这样，你要有个了断，最好跟小张分手。”
“可是她不同意啊！”
“那也得分，你以为你现在不忍心是对她好啊？你不知道这是多大的伤害，你在害她。她跟你有什么前途？她找一个工人都比你强！”青果说得有点气愤。
李心忙说：“你这样说我好像十恶不赦了！就是要跟她分我也得给她安排好了，她现在已经跟我生活惯了，别的人不一定就入了她的眼。她的习惯啊，品位啊，都变了。我知道她的。”他猛抽一口烟，把烟灰狠劲往地上一弹。
“可你跟她再怎样，都做不了夫妻，要不然你们去看心理医生？”
“说什么？我才不去呢！而且我敢断言现在全中国都还没有心理医生，你没看老王要写东西连书都找不着？”说完他走开两步，又走回来。
青果急了：“其实不管你有没有爱上别人你都应该跟她断，你让她去重新生活，生儿育女，这才是对她的关爱！”
李心听着，抽着烟，没有再说话。
青果终于低声说：“对你这件事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谈了。走吧。”
两人慢慢地走出了教学大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