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说完最后一句,青果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什么?你写了入党申请书?真的假的?”
“真的。”他一脸诚恳。
“你想入党?”她更奇怪了,眼里露着讥讽。
“对啊!”见她马上就要奚落他,便微笑放低声音,“看看,党需要我们这样的人,不是吗?如果像我们这样品质高尚的人不入党,我们怎么能真正地发挥作用呢?”青果听着他的奇谈怪论,还真是无懈可击!上次他说他高中毕业就在工厂里干,算下来也快干了十年,不像个头脑发热的热血青年。她笑着诚心诚意地说:“你的想法跟众人不同,真难得!我是没你的那些理想,你这样想还真让人佩服。”
李心往深了注视她,其实从一进校他便注意到她,她在班里一天懒散、心不在焉、不爱搭理人的劲儿,早让他好奇,这会儿见她眼里满是讥讽,更激起表白的冲动,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多么狂热的理想主义者?为理解马克思的理论通宵看《资本论》;为**精神,我可以每个周末都在外面去做好人好事;那时是献身,没日没夜地看书,跟人探讨,付诸行动,为的就是那个理想!”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两眼放光,刚才眼里的疲惫一扫而光。青果挑眉望他,忍着没笑,很想听他把话说完。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说:“就因为这样,我经常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身体虚弱。”
“你是否现在还这样啊?我看你一天到晚疲惫不堪的样子。”她仍在奚落他。
可他根本没在意,语气更为诚恳:“你不知当我到了工厂,做着最低贱的工作,真正的现实给我的打击……”他停下,眼里仍然闪着光亮,看了她一眼,“我从来都没有想到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有如此低贱的工作,有如此低下的等级!”他又抽出一支烟,点上,细长的手指微微颤抖。
青果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他撩了起来,她努力控制自己,定睛看着他。
他吸下去一大口,慢慢吐出来,放慢了语速:“在工厂的时候,我是个工人,我能做什么来改变这种生活状态?我干了很多事情,”他微笑,“譬如劳保、福利、权益等等,我得罪了厂里大部分领导。我还跑去建娱乐室,主持读书会,可是这些都不能起到实质性的作用。”他又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把烟从嘴上拿下来,眯缝了一下眼说:“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可是我相信意志的力量,意志是无坚不摧的钢铁,有了它什么都可以实现,所以我要入党,我得考研究生。”
她望着他笑了。
看得出来她的笑再没有一点儿嘲讽的意思,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就在刹那间,周围的同学,桌上的饭菜,什么都与他们无关了,他也没再往下说。很多年以后他跟她说,他永远都记得那天晚上在那家嘈杂狭小的餐馆里的笑容,就像一朵花儿在他眼前盛开。
从那天晚上以后,他们变成了交心的朋友,这点让他很欣慰。其实他很享受跟人心灵沟通的那一刹那,让他精神振奋滔滔不绝,只是他一生里不那么容易碰到这种情况。两年前他读到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很激动,改变了很多想法,他的思考变得深邃起来,常常超出现实这个表象世界,他越来越感到自己不合时宜,难得与人沟通,所以他从来不屑跟人掰扯,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他都怀揣着一颗高傲的心俯瞰着这世界。其实他没意识到他的内心多么渴望与人分享,他在高处的心是多么的孤独。青果身上不知什么点燃了他的激情,让他有热望时常向她倾诉。他问自己,我是爱上她了吗?他立刻果断否定了这个假设,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别轻易爱上谁,过去往往在他对一个女人倾注完所有的热情后,就会倒了胃口。女人除了虚荣、自私、愚蠢,还有什么?就如老话说的头发长、见识短,男人却常常因为欲望对女人抱有神秘、浪漫,甚至诗意的遐想。他常自嘲却又明知故犯,因为他是个男人,正值冲动的年龄,面对女人无法不动心。他发现叔本华说得没错,一个人要时常控制自己的欲望,别让它把一些高尚美好的事情弄败了兴。青果跟别的女人能有什么质的区别?第一学期完了,他发现对她的心思居然没减,他奇怪她身上不知哪儿来的淡漠和自信,他会尽量在她面前控制自己,面对她坦诚的黑眼睛,觉得没法有非分之想,他怕在她眼里自己变成猪狗,可真的能控制得住那种不由自主的热情和喜欢吗?
看来Jenny的客没白请,她很快被老王定为入党重点培养对象,李心既窝火没把党员名额给他,又忌妒老王利用职权向Jenny献殷勤,私下里跟青果抱怨,逗得她大笑:“你是不是想献殷勤献不上,就嫉妒了?”
他赶紧狡辩:“给她献殷勤?我总觉得她有一股子臭脚丫味儿,你就不要开玩笑了,你看她粗得像个农妇!”
“别酸葡萄了,”青果很不以为然,“你可真够损的,你的聪明才智也不要用在这上头。”Jenny是学校女子足球队的队长,长一对儿小粗腿,爱穿球鞋,这些都没错,不过那也是女研究生宿舍楼里的出色人物。
听见青果的奚落,李心尴尬笑着承认:“是有点损,只是我一见支书拉着她的手在那里依依不舍的,就变恶毒了。”
青果笑道:“别不承认,你是嫉妒了,你自视太高,觉得凡是你看上的女生都应该首选你才对,跟你调情才对,你有挑选的权利,人家没有。可事情偏不是你想的那样,人家偏要去和你看不中的人调情去,也许她就认为那人哪儿都不比你差呢!你气也白气的。”
一句话说得他乐了,喜她挖苦的是地方。
那天天色晚了,他们遛到校园正中的星湖边,对面图书馆一栋楼灯火通明,明亮的灯光映在湖面上。浓密的柳树下,一对对情人坐在石头凳子上卿卿我我。两人坐下,他把烟往她跟前举了一下,她摇头,黑暗里他自弹出一支,点了,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来。又过了片刻,他转头看着她,眼里闪着湖面折射过来的灯光:“我有时总在想,我这一辈子是为个什么?我要的是什么?什么才是一个实质性的东西?”
青果静静地没搭腔,等他的下文,他又深吸一口烟,说:“其实就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吗,一种舒服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在这个世上有什么可求的?没有,什么也没有。我想要的,想建立的就是一种舒服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等他一说完,青果笑起来:“我看你也该被叫作’无事忙‘才对。”
李心忙笑:“我可不是贾宝玉。”
她点头笑:“很像啊,只可惜你没生在那个时候。不要以为把你比作宝玉玷污了你,这世上有几个人可配他的?他身上的东西可是生来的,这世人又有几个懂他的?他们哪里知道他的心?!”
李心再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就在那个冬天,一天下午的太阳正好,Jenny和青果说笑着从教学大楼往宿舍走,远远就见冻得死死的星湖上,有两三人滑冰,青果眨眼说:“Jenny,你看那不是李心吗?他滑得简直太帅了!”
果然是他,穿着深蓝色的防寒服,戴一副血红的毛线手套,围着同样红色的长围巾,头上戴着深蓝色的毛线滑雪帽,弓着腰,两臂反握着放在后背上,脚上一双雪亮的长冰刀在冰上飞驰,身体随之左右摇摆,行云流水,身轻如燕。冰刀在冰上一闪一闪,反射下午温暖的阳光,在灰白湖面上滑出了一个雪白的大圈。
Jenny一看急得招手大叫:“李心!李心!过来!过来!”
就听冰刀在冰面上“嘎吱”一声,李心转身急刹停住了,一见是她俩,开心笑起来,脚下一溜,滑到她们跟前,脸上少有地泛着血色,光彩熠熠。Jenny冲他大叫:“李心!你知道我们从哪里来吗?我们刚从中文系那边过来,知道你得第几名吗?”
李心嘴角挂了一丝儿笑意,微喘着气:“第一名?”
“你知道啊?”Jenny又大叫。
“写的时候就知道,我的东西怎么可能不是第一名?”说完又自负地笑了一下。
“哎!看把你得意的!”Jenny又说。
青果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只笑眯眯望着他,为他高兴。两个星期了,学校里闹翻了天,中文系举办全校小说征文大赛,在教学楼二楼上贴满了所有投稿,供全校师生选读,旁边放了个无记名投票箱,最后居然是李心的稿子得了头奖。今天他们才公布消息,两人实际刚从中文系看榜回来。李心写了一个工厂女工的故事,她卑微而又善良,让人看了不胜唏嘘。青果知他是有感而发,也许那人就是他最熟知、亲密的人。他文章里流露出来的悲悯之心打动了所有的人,还又发现他文字很好,比那些中文系的人不知强多少。
李心伸手向青果说:“我刚去宿舍找你,在这里等你半天了,快去换冰鞋,我带你几圈。”
青果忙摇头笑:“谢你,不,我才不滑呢,昨天体育课把我摔得现在左半边身子都还在痛,我得歇两天。”
“就得摔,滑冰就是摔出来的,不要怕,摔摔就会了!”李心忙说。
“不!我现在是老了,摔一下就痛得要死,半天缓不过来,你滑得那么好,我真佩服,你都怎么学的啊?”
“打小就滑,天生的。”
“吹牛吧!李心!”Jenny在旁边说。
李心急了问:“真不想学了?我这免费教练在这里恭候着还不想学?”
青果一听笑了:“好,你等我们,可约法三章,不能让我摔了,得在旁边把着。”
“行,行,行!快去换鞋!”
青果拉Jenny回去,两人提着鞋出来。
在李心的教导下,一个冬天下来,Jenny会了,青果还是滑得歪歪斜斜。一天李心恨铁不成钢地说:“根本的原因是不舍得摔。”
青果跟他眨眼:“宁肯滑不好也不狠命摔,痛在身上多不值啊,能凑合滑着走不就行了,干什么凡事要最好呢?你看错过了摔也不知道疼的少儿年代,现在老了来摔,这不跟自己过不去吗?何必强求呢!”
“你这是什么逻辑?!”
青果笑着哼一声:“我告诉过你,我是个不求上进的人。”
李心只得苦笑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