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青果起了个早,因为有John的人类学,就是再懒也不想缺了他的课。等她连撞带碰踩着铃声进教室,已经是一屋子人了。John站在讲台上,大家都抬头看她,李心霍地从第二排中间的一个位子上站起来,走了出来,把位子空出来,让她进去。青果顿时窘在那里,好像只能接受。在全屋子人的注视下,她低头,脸红着在李心让出来的位子上坐下,而他则悄然坐到最后一排。还嫌不打眼啊?!绅士味儿也不用这样非得做给大家看啊,也太各了!她虽尴尬得面红耳赤,不过心里却很受用,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献殷勤,真是件很好受的事情,更何况献殷勤的人是心高气傲又出类拔萃的李心。
后面的幻灯机开了,教室里所有的日光灯都关掉。John开始讲非洲平原上的一个土著部落——Maya族人的文化和社会结构。从John一来,当他第一次把他非洲大平原的幻灯片打到419号大阶梯教室的银幕上,就把大家带进一个神奇、美妙的世界。John在非洲陆陆续续待了有三十年,是美国甚至世界上研究Maya部落文化的权威。这是青果有生以来第一次听人类学,没想到这么有意思,给她开了无数的天窗,她几乎立刻就接受了John的文化相对论。
下课铃响了。
李心过去坐在青果旁边,低头问:“昨天你怎么知道有雷子在场子里?”
“一个美院的人发现的,他告我让你们快走。”她笑吟吟看着他。
“是那位有黑胡子的?”
“对啊!你怎么知道?”她诧异地问。
“哼,我看他就像个雷子!”青果乐了,他笑着又问:“昨天你说什么书,是什么书?”
“哎呀,可是本好书!是这两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一位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你有听说过吗?”见她开始要热情介绍。他在嗓子眼儿里轻咳了一下,看她一眼,问:“咱们出去,行吗?”
她知他烟瘾犯了,嗔怪道:“我看你成天这样,你要死啊!我整天地吃你的二手烟,真够我倒霉的!”
他转过头来,笑道:“不至于,不至于。”
他们都站起来,他侧身让她先出门,随她走到教室外面的过道里,他熟练地给她点上一支,又给自己点上。青果看看手里的烟笑:“真是近墨者黑!”
“No,No,是近朱者赤,你没见我很正吗?这样才公平,哪能总让你吃我的二手烟,我也得吃吃你的才对。”
“你怎么就这么感觉对?你还真以为你就是真理的化身?……”她话里带着揶揄。
没等她说完,他抢了过去:“你是这么觉得的?谢谢你告诉我,确实,真理总在我手里,因为真理只能在一个有智慧的人手里。”
“你的意思我们都是些蠢人……”青果白他一眼,反唇相讥。
他把烟从嘴上拿下来:“我可不敢这样说,尤其不敢说你,这个是真心话,别的人可就不好说了。”
她一撇嘴:“真荣幸,被你高看了。”
他把烟举到眼前,瞥了一眼冉冉升起的青烟,问:“是吗,高看了?”
两人四目相对,都憋不住笑出来。
这时Jenny跳着过来,问:“你们笑什么呢?”
“没什么,嗯,你说他是不是经常都太自以为是了?”青果拿烟朝他指了一下。
“这是大家公认的!那还用说?”Jenny冲口而出。
“看,看,这可是大家的想法。”青果趁机打击他。
李心笑着招架:“我从来都不和女人斗,况且还是两个,我投降得了!”这时铃声又响起来,他们都收住了话题,回到教室。
两年前入校后的一两个星期,班里所有的人都彼此熟悉,可青果因为缺课和不参加班里的聚会,又成天爱睡,搞不清谁是谁。一次电脑课临时改在机房,就她一个人浑然不知。她兴冲冲跑到教室,没一个人在那儿,只好沮丧出来。一出教学大楼,就见李心正好骑车路过,她张嘴就喊,可不知他叫什么,只好“喂!喂!”大叫。
李心一见是她就笑了,一双长腿往地上一支,远远停在路中,望着她问:“你怎么今天来上课了?”心想她准不知道我叫什么,等她气喘吁吁跑到跟前,才说:“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姓李名心。你青果吧?很难得见啊!”
她被他说得羞红了脸,边喘边问:“课改了?人都没一个!”
“改机房了,走吧!我带你过去!”
她跳上他的车后座,他长腿一蹬,车走了。青果感觉有点怪,跟这个人应该说不认识,居然现在就离这么近坐在人家的车上,她抬头看看他的后背,这人可真瘦,虽说骨头架子在那里支着,但是在洗得薄薄的的确良白衬衣里,单薄的身子晃晃悠悠的,一条牛仔裤扎在外面,显然也太肥了,腰间裤子和衬衣的褶子都挤在一起。她坐在后座上一直没说话,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班的男生都在打听你。”还是李心打破了沉默。
“打听什么?”
“都在问班里考第三名的女生怎么总见不着人影,是不是被她男朋友掳了去不放回来了?”
“无聊!懒得理你们!看看你们那些贼眉鼠眼的样子!”
“嗳!你也不能过分骄傲了吧?”
“不是小人是什么?还不认识就打听人家有没有男朋友,叫人烦。”
“嗯……这你的看法就有失偏颇,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岂非人之常情?你又何必生气呢!”他一句话倒把她说住了,再说什么不更显得小气了,她便闭了嘴。
两人聊了几句,青果知道他就是N大的子弟,他祖父便是外文系那位全国知名学者李诵琳,大翻译家,青果酷爱的好些名著都出自他祖父之手。他从小被祖父母带大,这回是直接从郊县的工厂考来,连大学文凭都没有。
到机房门口,青果等他弯腰锁车,就在他一抬身向她走来时,更觉得他人修长又苍白,清瘦的脸上就剩下高挺的鼻子了,连走路都是晃的;一双浅褐色细长三角眼,疲倦而无神;嘴唇很有质感,厚薄适中,轮廓分明,放在他消瘦的脸上稍稍显得有点大。他皱了眉,站下立在那里,从衬衣兜里掏出烟来,熟练弹出一支,叼在嘴上,点了,随即深吸一大口,再吐出来,这么些动作,就在一眨眼间做完;又发现他的手指也同样苍白,修长,指甲很漂亮,紧紧包着指头,修得整整齐齐,那烟就粘在他指尖上,任他摆布,服服帖帖。见青果愣在那里,他说:“快走,要迟到了。”两人忙跑进实验大楼。
一进校,Jenny就是班里的中心人物,她天性就喜欢被所有的男生围着,到哪里都大叫大笑地,跟人伶牙俐齿,话茬子接得快,班里的男生没几个是她对手。那次电脑课后没多久,冬天到了,Jenny要过生日,她兴冲冲跑到青果的宿舍说得开个party。
青果白她一眼问:“你有多少钱?要请多少人?”
Jenny得意说:“钱嘛不多,几十块还是有的,请十几个人没问题。”
“我看你这个月不要吃饭了!”青果杵她一句。
“反正这个月就什么都不买了,饭菜票够吃就得了。”她说得嬉皮笑脸。
N大和T大说起来在全国都有名头,是老大学里的老的。N大在抗战时曾与另外两所名校蜚声西南,现在已经是一所综合性文理大学;T大则建于清末,将近百年的发展,成了全国知名的理工大学。两校之间没有围墙,只有一条五百米的小街,走过中界,就进了T大。小街两旁商店、小饭馆林立,是两校学生最爱的地方。Jenny的生日party就选在街上的一个小火锅馆子里。馆子位于T大那头,等Jenny和青果进去时发现男生们早到了,他们占住了两张桌子连带几条凳子,在拥挤不堪、冒着白色水蒸气迷雾的小餐厅里向她俩兴奋招手。屋里摆着二十来张桌子,Jenny把班里的头头脑脑都请来了,班长老张,支书老王,班里所有的党员,还有她觉得对眼的,当然包括李心。
青果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李心挪了过去,问:“可以吗?”指了下她旁边的位子。
她点下头,看看他没说话。这会儿他穿了件深蓝色衬衣,外套一件黑色毛衣,脸显得更苍白了。等坐下了,他便客气地跟她笑一下,从左胸衬衣兜里掏出一包烟,她瞥一眼是大前门,他又说一声“对不起了”,便熟练点着,深吸一大口,旋即吐出来;烟屁股晃晃悠悠叼在唇上,他眯缝着眼,伸出左手,五根修长的手指在一个玻璃杯的杯口上用指尖就那么一提,杯子落到他跟前;接着,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从嘴上捉了烟,在指间翻了一下,无名指轻轻在烟杆子上往玻璃杯那么一弹,烟灰落进杯里,优雅又帅气。哇!青果在心里惊叹一声。
他好奇地看她一眼,见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两眼冒光,便含笑问:“要不来一支?”
她点了下头,眼里都是兴奋,这个人把烟抽得让人不抽都不行了,怎么着也得试试。她从他手里接过烟,笨拙地放到嘴上,他修长的手指就在她眼前一打,举着个银色的打火机给她点了。
青果小心吸一口,有点苦,还有点辣,真的有点香。她再吸一口,立刻呛得吐了出来,说:“让我吸真是浪费了你的烟。”
“怎么会?又不是什么好烟。你不要往肚子里吸,这可对人不好。”
“那你为什么死命地往肚里咽?”青果乐了。
他手捉了烟笑:“我这是老烟枪了。”
老王在桌子对面嚷:“李心你就少抽两支吧!把宿舍搞得乌烟瘴气不算,这里空气本身就不好,还把这也搞得气都喘不上来,”又指指青果,“看!还带坏无辜的革命同志,你可不要跟他学!”说完跟青果又瞪下眼。
一桌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Jenny跳过去,拍了下李心的肩膀说:“好啊,有好东西也不叫我尝尝!来一支!”
李心忙捏了一支给她,对老王说:“看见了,这可不是我拉拢腐蚀的,是她自己找来的!”
“好了,好了!”老王阴笑:“要贡献就得多贡献,不要男女不平等嘛,来,来……”他把手伸给李心,大家都哄起来,李心笑着把烟盒从右上衣兜里掏出来,交给老王,说:“谁叫我才写了入党申请书呢,只好贡献了。”
老王一把抢过去,跟一桌子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