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山东乳山,纯属偶然。
那个夏天,北京酷暑难耐,我改完三十集电视连续剧最后一个场景,写完最后一个字,上网点击发给制片人孙坚,打电话告诉了他,电话里我的声音听起来也差点声嘶力竭了,这次无论如何爱谁谁,谁也别想让我再改一个字,你们要是还不满意,爱找谁找谁去吧,本人反正是不伺候了。
放下电话,我发觉自己的体内已经如天烤地蒸的北京了,说来奇怪,还没入伏,这天就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半个多月了,老天爷消极怠工,三天两头地玩躲猫猫,不露脸儿就不露脸儿吧,还日夜让人类感受着它的存在,它制造的那种热,黏而闷,活生生地把北京变成了一口焖锅,如果说人间有炼狱的话,我想也不过如此。
那时,我还和大多数京城百姓一样,不知道PM2.5是什么东西,官方还没有把这个指标列入空气质量预报,而我的身体却提早感知了PM2.5的超标,它让我季节性过敏的鼻炎频繁发作,久治难愈。
焦躁、狂躁,不知道躲到哪里,用什么方法才能让本该轻松下来的心情彻底放松。
整整半年,我纠缠在这三十集的电视剧剧本里,分集大纲快做完的时候,孙坚不知道从哪儿又淘换来两个投资人,一个油头粉面,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暴发户的铜臭气,他们每人挽着一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戏校女生,让我为她们量身定做剧中的角色。我不得不又重新架构剧本。制片和导演不管谁的鸟主意,只要他们的鸟嘴一动,我就要将已经写好的有时候认为是自己写得最精彩最得意的部分,通通改换成按照他们所谓的画面、视觉效果和剧情需要的垃圾镜头。
我知道我比那两个戏校女生强不了多少,她们的身体被大款包养,我的思维被孙坚包养。
我不知道那两个女生的感觉,我只知道自己的感觉,就像被强暴,如果只是一天两天也就罢了,关键是那个过程太长,从策划、梗概到分集大纲直至蹂躏到剧本完成,有时候,真他妈到了被逼疯的地步。
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是不是该退出编剧这个行当了,尽管所有的制片人找到我时,都冠以年轻有为、风华正茂。我肖狗,正值壮年,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男人让人羡慕的年龄。
好莱坞著名编剧麦基又来中国开讲怎么编写剧本了,他的《故事》我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可是每当我将书里那些技巧运用在我的剧本里时,总会遭到导演和制片人的否定,好像他们不这么做就不能显示他们总比我高明那么一点点儿一样,倘若我是这次活动的举办者,我宁愿让麦基授业给财大气粗、趾高气扬的制片人,给他们洗洗脑,也比浪费在编剧身上强,他不知道,当下的中国,艺术只是资本和权贵的小妾。
家里一刻也待不下去,空调制造出来的凉爽让我的汗毛孔如烈日下的喇叭花闭合着不肯张开。开车奔驰在大街上,发觉无非是从一个大的空调盒子换到了一个小的空调盒子里而已,而且根本不能打开车窗,热风扑面而来的感觉比我经历的任何一个女人的拥抱都要炽热,高楼林立的玻璃墙和水泥森林让炎热更加张狂,这个时时刻刻充斥着汽车尾气、弥漫着无数人怨气的北京,七月只能龟缩在空调制造出来的凉爽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得了狂躁症,我甚至想象冲上国贸的楼顶喊几嗓子,将我一腔的焦躁用最能发泄的词语喊出来。可是我知道,无论我站多高,即使坐在飞机上,也不可能有人听见我的喊声,而且,我这辈子也不可能有那种勇气,生活里,我是一只夹着尾巴的哈巴狗,尽管我肖狗,与藏獒同宗,可生活这位主人早已用皮鞭将我驯化得既无猎犬的勇猛也无家犬的忠诚了,我尾随在权贵身边,时刻依主人脸色行事。
不过还是有个人看出了我的焦躁,老婆借庆祝我完稿为名,行完夫妻之间可有可无之事后,问我,怎么感觉你这次写完东西后没有以前那种兴奋劲儿了啊?我懒得和她探讨,随口说干一件事久了和干一个人久了一样,纯是生理需要了,哪儿还有那么多的激情?老婆说,不行,出去散散心吧?去哈尔滨或者大连?那里比北京凉快些。我未置可否,老婆不知道那些地方对于我来说,也早已如同她的身体一样烂熟于心了,她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我,最厌烦的就是做一个过客,我已经焦躁得无处躲藏了,难道还要让我去体验站在别人地盘上的感觉吗?好在,我压根就没祈望过女人能理解男人,好在我已经对身边这个陪伴了我六年,为我生了个儿子,而且有可能一直陪伴我到老到死的女人了如指掌。
在我一连几天百无聊赖地开着车游荡在北京的大街上,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想做什么的时候,甚至贱到想听见那个折磨了我半年让我有时候恨得发誓再不和他打交道的制片人的电话的时候,一则广告击中了我。
那是一则销售海景房的广告,一个女人悠然地坐在家中的沙发上,凭窗眺望着蔚蓝的大海、阳光、沙滩、海鸥,那份怡然那份恬静让我狂躁的心瞬间平静了下来。
其实海景房的销售广告在北京随处可见,有时开车等红灯的时候也会有年轻人不失时机地从车窗的缝隙里塞进一张花花绿绿的单子,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在车流里穿行的小伙子不知道,我对他们塞进我车窗的宣传单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我急匆匆赶路的时候往往是有比海景房更有诱惑力的事情在等着我。
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有种命运叫鬼使神差。比如车祸发生的瞬间,双方当事人总会不差分毫地经过某个地点,谁早或者谁晚一秒,灾难都不会发生,北京人管这叫“寸”,我管它叫“倒霉催的”,如同这则海景房广告此刻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和我焦躁的心相撞一样。
建外SOHO一间不大的写字楼,我问售楼小姐,乳山在哪里?售楼小姐拿过一张宣传广告,告诉我说,乳山是青岛和威海中间的一个县级市,那里的海岸线是个长达二十公里的白沙滩,环境、空气非常好,连海水都没有海腥气,是国家四A级风景区,被国际卫生组织评为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还有能看见大海的房子吗?我打断小姐已经程式化的介绍问。有啊,售楼小姐显然来了兴致,而我知道接下去会是怎样的一连串的蛊惑和怂恿,一如所有的制片人找到我改编剧本时,吹捧原作般卖力和尽心,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就像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一样,他们费尽口舌之后,等待他们的是商业利益,只不过这利益有大小之分而已。
我正顺着自己的问话走进别人设计好的圈套。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匪夷所思,明知道是圈套还是心甘情愿地往里钻。当我把一沓售楼广告带回家扔在茶几上的时候,老婆的眼球立即被吸引住了,不过这吸引只是一瞬间,当老婆一目十行地看完广告后,一句话就给整个事情定了性:到那么远的地方买房子简直是发疯。
这一次,我没有像以往一样对老婆的意见不屑一顾,我知道做一件事情之前多听听不同的意见有好处,以往当我决定做某件事情时,老婆反对的就是我坚持的,而事实也经常证明,我的决策永远都比老婆的高明那么一点点。
老婆列举发疯的理由有三条:其一,要买海景房海南是最好的选择,那里的海水和环境都要比乳山好。其二,即使乳山的海景房不存在网上说的欺诈因素,到那么远的地方买房也不现实,老婆还差十五年才能从电台退休,根本没时间陪我到那里居住,即使我能到那里写作,饮食起居也没人照顾,买了房子不利用岂不是拿钱打水漂?其三,在海边或者旅游胜地拥有度假别墅是电影里或者国外富豪们的事情,尽管我们目前的经济状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是我们居住的房子还是简陋的两居室,开的车还是普通的家庭用车,与其买一所没有利用价值的海景房,不如用有限的资金改善我们目前的生活状况。
老婆洞察到了现实中的所有风险,却没有看见涌动在我心底的暗潮。当我还是诗人的时候,我就被同是诗人的海子蛊惑了,我在海边有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些年我疲于应对生活,无钱实现这个愿望,当海南的房子被炒到天价时,我的这个欲望再一次被点燃,但是很快就像奥运火炬熊熊燃烧了十几天之后又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以我和老婆现在的实力,估计奋斗到下辈子也未必买得起十万一平方米的房子,我还是知道自己吃几两干饭的,再说夏天的海南想想就让人生畏,闷热潮湿,与台风共舞,我还没傻到脑残的地步。
一切都等明早决定吧,假如那时候我还有心情的话。
是早晨扑面而来的热气让我下定决心的,将旅行包扔进后备箱,给爱车加满油,然后给在班上的老婆打电话,告诉她,我还是决定去趟乳山,买不买房子权当去散散心。电话那头,老婆不无犹豫地说,如果你坚持去,不如我请假陪你。我故作潇洒地说,算了,我没有权利让你的生活围着我转,我只是想给自己放放风,在我下一次被制片和导演强奸之前,我要让自己的心态恢复正常,否则我非发疯不可,而且你大可放心,一个兜里没几个钱的男人跑不了多远。
听我这么说,老婆不再坚持,我们家的大额存款都掌握在她手里,依照我目前的势头“钱”途无量,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事划不来,我身心健康的重要性,已经凌驾于我们家所有事情之上。
好吧,既然你想去,路上注意安全,到了赶紧打电话告诉我。老婆还算通情达理,这么多年的磨合,她懂我终归比其他女人多些,因为她知道这世上恐怕只有我能容忍她经常西红柿蒸着吃,苹果丝混着辣椒丝凉拌当菜。我娶她时,已经步入剩女行列的她生活习性早已自成体系,好在我这人一向无拘无束,毫无体系,到目前为止,我俩相处还算与时俱进,那会儿和谐是整个社会的主旋律。
开车驶上三环,驶出北京,驶向第一站天津外环,听任GPS导航系统的指挥,我只需掌控好方向盘就万事大吉了。尽管还是在驾驶室的空调里,可是我发觉心情已经不再是憋闷在家里或者是穿行在北京的水泥森林中那么焦躁了,那绿色的田野和零落的村庄正在梳理着我郁结不开的心绪,我发现烦恼正在如渐行渐远的北京被我抛之脑后。
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我这样的感觉,开车奔驰在路上,车流稀少的时候总会不由得想起一些过往的事情,有人说当人总爱回首往事的时候意味着已经衰老,我不知道是我的身体正在走向衰老还是我的灵魂早已不再当年。
当我还是热血青年的时候,我是个行吟诗人,我曾和初恋的女友凭借着一腔激情,走遍了全国几乎所有和诗歌沾上边的地方。可悲的我们可悲地发现,那些陆续刊登在杂志上的诗歌能给我们带来的物质和精神上的慰藉少而又少,它既不能改变我们的生存状态又不能让我们拥有海子的名望,我们行走到死,吟唱到老等待我们的也是一条羊肠小径。
这已经是个不再需要诗歌不再需要诗人的年代,我们堂·吉诃德式的狂热和激情让我们在朋友圈中无异于疯子,而我们的疯狂又让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他们无不羡慕嫉妒恨。
讽刺的是初恋女友历尽艰辛与我一起拜完西藏的冈仁波齐神山,并将我们的爱情和诗歌刻在玛旁雍措圣湖边的玛尼石上后,回到北京与我在出租屋做爱时忽然顿悟,犹如醍醐灌顶,穿上衣服决绝地离开了我,时隔不久便嫁给了不能给她爱情却能给她房子、车子和票子的地产暴发户。
流星划过夜空可以无痕无迹,初恋划过男人的心就没这么轻盈了。试想哪个男人在将一腔不沾杂质的真情和青春梦想毫无保留地倾倒给视为自己生命之上的女人后,被她毫无怜惜地毁掉,谁还能再重新这样去爱一遍别的女人呢?即便后来的那也叫爱,也大多掺杂了生理和生存的需要,只能算初恋的复制品,绝非原件,也绝非原味。
我已经很久不去回想初恋了,甚至为了避免联想,我连夜晚那些闪烁在北京商业区的五颜六色的灯都不敢正眼去看。
对于我,初恋是一块粘着创可贴的伤疤,我藏着掖着,不是因为珍贵,而是担心一旦揭开,创可贴就失去了药性和黏性。
我怕疼,我娘说我小时候打个针都会像杀猪般号叫。
从那时起,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不相信爱情的我开始向那些我曾不屑一顾的东西低头,低头的结果是三十岁的时候我与人合作完成了第一部电视连续剧剧本,然后,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娶妻生子,置房买车,将责任的绳索套在颈上,一圈一圈地勒紧。
驶过天津外环,途经河北沧州,与济南擦肩而过。
黄河大桥边,我将车停下,点燃一支烟,慢慢走上大桥。尽管来时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知道这一行需要至少八个小时,还是觉得路途遥远了些。
我发现买房的欲望正在逐渐淡漠,也许老婆的意见不一定总是短见。
手机忽然响了,号码显示是制片人孙坚,这家伙憋了不到四天又要和我说什么?
你在哪里呢?赶紧来一趟。人熟不讲理,连句客套话都没有。
我在黄河大桥上呢,让我过去,除非我长出翅膀。
你这家伙这么热的天不在家里好好眯着,跑那么远去干吗?
还不是让你逼的,我正寻思着从哪里跳下去呢。
别,千万别,哥们儿,想什么都别想不开。
行了,别浪费我的电话费了,有话说,有屁放。不想和他贫嘴,不想耽误行程,天黑之前我无论如何要赶到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