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剧本的事情,电话里孙坚说他和导演讨论过了,结尾部分还得改,不能让女主角死了,那样太灰了,虽然在艺术上有震撼力,但是审查时肯定通不过。我辩解说,如果女主角不死,整个故事就什么都不是了,一个女人爱到绝望就是向死而生的。
孙坚说,你那么写小说可以,写剧本就不行了,你不能让我冒上千万投资打水漂的风险去满足你的艺术追求,哥们儿,咱都是汉子,得知道换位思考吧?你看,就差结尾这么一哆嗦了,你再稍微动动手指,改好了,我破回例,把剩下的三分之一编剧费给你打过去,咱们就算合作成功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两全个屁!我心里骂道,从开始签合同将编剧费分三次付清,就注定了谁是爷爷谁是孙子,从我开始做编剧那天开始就没有过两全其美的事,你丫挺的拿我当三岁小孩哄啊。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这么说。
我说,容我考虑考虑吧。考虑多久?孙坚问,我说一个星期吧。好吧,孙坚说最长不能超过一个星期,我要确保开机前每个演员人手一份完整的剧本,尽早拍完好进入下一个档期,你挥霍时间就等于挥霍我的金钱,哥们儿,你不会跟我的钱有仇吧?
我说,有仇没仇你的钱也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到我的口袋里,放心吧,不会耽误你发财的,一个星期后,你听我的结果。
挂断电话,兴致减了许多,就这种拿艺术当商品生产的人能拍出什么好电视剧?别说观众不愿意看,就是我这种搞影视创作的一年下来能完整地看一部国产电视剧就不错了,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如今的电视剧不整成狗血剧基本没希望播出,可诗人的思维定式注定我写剧本时不想按套路出牌,结果往往导致返工,甚至推倒重来。有时看见自己的剧本被七嘴八舌肢解得面目全非,我真想冲孙坚他们破口大骂,你们他妈的那么高明,怎么不自己写呢?写不出来,就别在我面前喷粪!可每一次,我都忍气吞声,我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无非是自断生路,影视界缺钱、缺腕儿,就是不缺枪手,为了压低编剧费用,他们把剧本切割成故事梗概,分集大纲和台词三大部分,按照所需招聘不同的枪手,甘愿被制片被导演践踏的各类枪手就像夜晚游荡在三里屯酒吧一条街上的暗娼,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价格低廉且无需具名。
暗娼命苦,比暗娼更苦的是编剧,她们卖的是皮肉,我们卖的是心血,我常常纠结于此,从未以做编剧为荣。
潍坊—即墨—海阳—乳山,山东境内我像只苍鼠穿行在高速路上。
车子行驶上乳山境内的银金大道时,宽阔的六车道让我豁然开朗,我发觉自己好像是美国西部大片里的独行侠,兴奋地吮吸着在北京永远找不到的空旷和荒凉的味道,像一只离家太久的猎犬,撒着欢儿冲向了自己的老巢。
黄昏时分,我终于将车停在了乳山银滩的旭日广场。
一路的后悔、犹疑,在我的脚踏上海岸线上的瞬间全都烟消云散。遥望着海天一色的远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觉肺叶如黄昏的喇叭花霍然开放,感觉走进了一个天然氧吧,身心都有了呼吸的欲望,我那过分敏感的鼻子也在那一瞬间恢复了知觉。
凉爽的海风闻不到丝毫的海腥气,沙滩洁白细腻,些许黑的磁样的沙混在其中,售楼小姐曾说过它的磁疗作用独特而神效,远处几艘渔船正在归航,岸上纳凉的老人,沙滩上玩耍的孩子,海水里搏浪畅游的男男女女,都让我感觉由衷的亲切,我第一次深切地领悟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宜居。
我漫无目的地张望着,许是在城市久了,见惯了人工制造出来的场景,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惊奇、惊喜。
几个拿着宣传单的年轻人朝我走来,向我推销他们手里的楼盘,他们比京城的售楼员更热情更迫切,好像我不是一个普通的游客,而是他们久未谋面的远亲,好像乳山的海景房不是动辄十万几十万的投资,而是一块来晚了就吃不到口的大蛋糕。
我这人不怕别人冷漠最怕别人过度热情,过度热情总会让我产生怀疑,怀疑热情背后说不定等待我的是个陷阱。我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这些,我摆脱他们的纠缠,朝自己的爱车走去,尽管我千里迢迢奔它而来,可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填饱的我的肚子,怠慢了它我就不可能有一个清醒的大脑。
我快速离开海滩,我发现这里诱惑太多,我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了,我不能再把心情搞得疲惫不堪。
给老婆打了电话报了平安,喂饱肚子,夜里歇息在银滩大酒店,才觉得浑身筋骨酸软,我已经很久没有开过这么远的车了,脑袋挨上枕头的瞬间,我意识全无,一觉睡去,竟然连梦都没做。
不做梦的夜晚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奢侈,三十多年来屈指可数。我记得母亲说过,在我还在襁褓里,我即使熟睡的时候,我的眼皮也经常是半合状态,黑且亮的眼珠不时地转动,经常让她企图趁我熟睡时干点儿家务的想法因为我的假寐而不时地落空,担心把我放在床上会随时醒来,跌落床下。等我有了儿子后,我发现我儿子这一点像极了我,我妻子常常因为我儿子的假寐疑心重重,认准我儿子体内缺少了什么东西,致使他无法安眠,还在月子里就逼着我四处寻医问药。那时候我母亲早已过世,无法前来验证我的遗传学说,她老人家不知道她长大成人做了爹的儿子面对自己的翻版时是如何的理屈词穷。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这就是我要给你讲的故事,可能你听了会不以为然,我也曾经试图忘却它,就像忘却我生命里那些做过过客的女演员一样,可是这么久过去了,我发现它还在继续,继续影响着一个男人的生活,它总让我在不该思考的时候思索些什么,在不该停下的时候停止行动。
早晨,吃过酒店的早餐,开车沿着海岸线转悠起来。我要先对这里有个初步印象,然后再决定做什么不做什么。
银滩的海岸线全长不过二十公里,从东到西我不时停车观望着,海岸线北岸到处是施工工地,高高矮矮的楼房面对大海拔地而起,风格迥异,南岸正在兴建的公园、绿地刚初见雏形,一派繁忙和热火朝天的氛围里,荒凉和原始被遮掩在其中,显然这是一块正在被开垦的处女地。
转了一圈,手里接了几十张售楼宣传单,我将车停在了旭日广场,我真的需要冷静地思索一下,我是否需要在这个显然是卖方市场的地方买所不知道能否住得着的房子。
早晨好!先生!刚下车就听见一声亲切的问候。
我寻声音而去,一张售楼广告递到了我的眼前,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其实很想利用早晨这段难得的清静时间,好好考察考察的,没想到售楼员比沙滩上的寄居蟹出来得还早。怕她误导我做出正确的抉择,我扬了扬手里的一沓广告,甚至没有正眼看她,应付她说,谢谢!这些就够我看不完的了。
没关系,先生,拿上它吧,您站累了想坐下时可以垫上它,海边早晨阴湿,小心受凉。
我站住了,这句话,它不符合我的逻辑,也不应该从一个售楼员的嘴里说出。眼前的女人三十几岁的样子,高高盘起的头发让她的额头光洁而突出,如果将她的脸看作一个平面的话,这个平面在下巴颌处微微有些前翘,让她的脸看起来有那么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她的眼神像她手里的售楼单一样固执而坚决,似乎她关注的不是我的钱包而是我的健康。
我一时语塞,接过她递过的广告单,甚至忘记说声谢谢。女人嘴角微微有些上翘,一湾笑意浮现在脸上,好像不是我接受了她的善意,而是感激我为她做了什么,而使她心安平静。
女人转身离去,项背颀长,步履轻盈,没有我想象中的饶舌。
等一下。我脱口而出。
女人回转身来。那一刻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想做点什么。美景触目可及,美女触手可及,但凡是个正常的男人都会心有所动。
你看,这么美的日出,我不想一个人独享这美景,我很想听听你的建议,没准你会帮我做个决定呢。
话一出口,我就发现我与她的角色已经错位,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而我,人家还没扔鱼饵,自己已经蹦到岸上来了,我知道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有时候犯贱不只是小女人的专利。
女人看我的目光有些诧异,不过很快这诧异便消失了,她的眼神隐含着一丝忧郁,不仔细捕捉很难觉察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