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观察,发现母亲明显地瘦了。我不懂医,但我清楚这种不明不白的突然消瘦,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信号。母亲盯着我盯了很久,和平,你是不是瞒着妈的病,妈是不是得了那种病?我说,没有,你就是肾功能不全,韦医师不是跟你说了嘛,没什么大问题的。我说的也是事实,母亲开始是觉得肚子痛,并伴有恶心。住院后首先抽血化验,接着做食道和肠胃造影、胃镜探视,然后又做肝脏、肾脏、妇科等项的B超,做B超时发现胰腺部位模糊不清,又做CT扫描。经过全面检查后,初步诊断为早期肾衰竭。母亲说,我总感觉肚子很痛,好像有一把刀子在里面慢慢地切割,肾功能不全,就是这样疼痛吗?我说,我也不知道,要不我们转院到省城去做进一步检查吧,那里的设备比这里先进得多了。我趁机再一次提出这个建议。母亲一发病,我就提出直接去省城做检查,母亲坚决不同意。我了解母亲的心思,母亲不是怕花钱,而是怕万一在省城住院后治不好去世了就要火葬。母亲虽然当过乡镇干部,骨子里却传统得近乎不开化,害怕客死他乡,害怕尸骨火化。母亲一听说要去省城,就不再做声了。
表面上我是这样说,这样安慰母亲,其实我心里对这个初步诊断也并不完全相信。我曾私下问过几个退休的老医师,他们也认为肾功能不全和早期肾衰竭,不像母亲所说的那种症状,不可能像母亲说的那样剧痛。母亲有时候常常痛得大汗淋漓,止痛药吃下去没有了作用,注射“曲马多”后才稍微缓解。后来“曲马多”没有作用了,就注射“杜冷丁”,后来“杜冷丁”也不起作用了,再注射“盐酸哌替啶”(吗啡)才有些缓解。难道医院的那台CT机,真的老化了?
母亲轻声哼叫起来,我坐到床沿,抓着母亲的手,问要不要喝水。母亲摇了摇头。我又问,今天吃了止痛药没有?母亲说吃了。我说,那就打一针吧,你忍一下,我马上叫护士过来。我找到值班韦医师,韦医师给我搬来一只凳子,说你坐一下,我马上就叫护士去打针。
韦医师出去一下子就进来了,在我旁边坐下来,他说,我对你妈的胰腺一直怀疑,明天早上我们再做一次CT吧。医院昨天刚进了一台新的机器,德国西门子,螺旋式扫描,挺先进的。我对他说道,我有一种预感,我妈就是那个病,她疼得太难受了,那种疼不是一般病症的疼,要打了吗啡才能止痛。据我了解,只有那种病才会那样的疼痛。韦医师说,我现在也不能下结论,等明天扫描看了片子后才能确定,不过你还是要有思想准备。
母亲打完针后很快平静下来,我把暖瓶里的水倒到脸盆里,端到床前,说妈我给你洗洗脸。母亲点了点头。我将毛巾浸到水里,抄起来拧干,轻轻地擦拭母亲的脸。母亲脸庞瘦削,凸显着她一生的坎坷和苦难。“文革”开始不久,父母亲被下放到一个偏僻的山村劳动,每次运动一来,就接受没完没了的检查。生我的那个夜晚,父亲在生产大队部参加批斗大会,屋子里只有母亲一个人。两个哥哥战战兢兢地躲在房门的背后,不知所措地抱作一团。我生下来后,脐带紧紧地缠绕着我的脖子。孱弱的母亲挣扎着爬起来,硬是一口咬断了那根脐带。正是母亲的那一咬,咬回了我的这条生命。母亲生下了我,同时也捡回了我的性命。半夜里父亲急匆匆地从生产大队部赶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已甜甜地睡在母亲的臂弯里。我感到脸孔发痒,这才知道自己在流泪。我强忍泪水,不让母亲知道我在哭。
洗完脸我把母亲扶起来,让她背靠到棉被上。母亲把脚伸下床来,床架太高脚伸不到盆里,我就用毛巾蘸着水,擦拭母亲的脚。母亲的脚又瘦又细,就像两截枯朽的木犁。母亲盯着我,又一次重复那句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母亲说,和平,妈耽误你的前程了,要不是为了妈,你现在也跟你哥他们在国外了。
母亲说的没错,大学毕业那年,我考取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硕士研究生,本来也要出国的。但是那年秋天,母亲突然大病一场,鼻子不停不断地流血,仿佛要流掉身体里所有的血液才善罢甘休。母亲那场大病,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我从北京回来探望母亲时,把所有的行李也一起托运回来,最后分配在河边工作。我决定留在母亲的身边,虽然不能天天给母亲煮汤做饭,只要能时常见到母亲就心满意足了。我安慰母亲道,妈,我学的是文科,出国意义不大,我比较适合从政,说不准哪天我就能提拔到县处级呢。我的这些话,仅仅是带有安慰的性质,对我来说,从政才是真正的意义不大。我读书读得太久,起步起得太晚,二十五岁才是科员,三十五岁才到副科,四十五岁还只是正科级。别说梅德韦杰夫像我这样年纪已经是总理了,就是国内一些正部级领导年纪都比我小。我知道,在县级按照我目前级别所处的这个年龄段,基本上不符合提拔的年龄条件,被提拔的几率微乎其微,除非破格使用。以前,提拔干部强调学历;现在,提拔干部强调年龄。但是,我认为我是有希望能够达到县处级的,我相信所有的事情最后都会好起来,如果不够好,说明还没到最后。
第二天一早,护士推来轮椅时,我已经背着母亲从五楼下到了一楼,来到了CT室。韦医师事先已做好安排,母亲一打完碘海醇,就被送进了机房。我在外面通道那里来回踱步,紧张地等候。
这是一次漫长的等候或者判决,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祈求列祖列宗保佑母亲顺利地通过这一关,我甚至希望这台新机器突然出了故障,母亲腹腔里的器官什么都照不见,什么问题都没有。我突然恨起自己来,恨自己自私,恨自己贪欲,恨自己无情。那次回故乡拜谒祠堂列祖列宗,为什么就不给母亲许个愿呢?自己心里想的居然只是自己的命运和个人的前程,我狠狠地在胸口上捶了自己一拳。母亲终于被从机房里推出来了,我迎上去,轻轻地将母亲从担架上抱下来,一步一步地抱向病房。
阳光透过树梢,斑斑点点地洒在母亲苍白的脸上。我抱歉地对母亲说,妈,我忘了带一把伞,让太阳照着你了。母亲很诗意地说道,晒一晒太阳也好,太阳越来越吝啬了,距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心口一阵绞痛,两手紧紧地搂着轻飘飘的母亲,仿佛搂着一团随时都会飘走的云朵。
尽管我已经有了预感,并且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当韦医师在办公室里将扫描结果告诉我时,我还是天昏地暗地瘫在椅子上。我哆嗦着从裤袋里摸出烟来捏在手里,烟叼到了嘴巴上,又拔了出来。韦医师说,你抽吧,没关系的。我没点上烟,而是问了一句,能顶多久?韦医师说,胰腺癌是最致命的癌,居各种癌症之首,存活时间是最短的,乐观地说,也就是四五个月的时间吧。我又问,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比如手术或者放疗化疗之类。韦医师说,依我看来,阿婶这样的年纪和体质,最好的办法是保守治疗。至于开刀或者放疗化疗,用我们农村的话说,就是捅马蜂窝,不捅还好,捅了更麻烦。我把烟塞回裤袋,两只手像抹布一样反复地抹着自己的脸,抹了很久才走出韦医师的办公室。
回到病房,父亲坐在床沿给母亲喂饭。父母亲同时注视着我,是那种期待检查结果的眼神。我故作一脸轻松道,爸,你来了。又说,妈,检查出来了,还是双肾问题,衰竭的症状比较明显,肾脏严重积水。不过,不是很大的问题。这番话是我在医师办公室那里与韦医师商议达成的“诊断结论”。我还对韦医师反复强调,父亲也不能让他知道,他平常什么话都跟母亲讲,守不住秘密的。韦医师说明白,他会交代护士们保密的。母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父亲却是一脸天真,就是嘛,我就说过,你妈福大命大,肯定没什么大问题的。我心里又一阵绞痛,我想今天得尽快把母亲的病情告诉远在国外的两个哥哥,问他们还有什么办法,问问美国或者日本有什么特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