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进门就看见客厅里沙发上规规矩矩地坐了两个男孩。一看见这两个男孩,我就知道玖雪雁今天回家了。玖雪雁在周末总会带一些学生到家里来,带他们到家里来,不是单独给他们补课,而是给他们补营养。这些学生一般家庭经济都比较困难,每天在学校饭堂顶多勉强吃个饱,所以一到周末,玖雪雁就轮流把这样的学生带到家里来给他们补充营养。所谓的补充营养,就是给他们吃一餐肉。这些孩子成绩一般都很好,都有希望上清华进北大。也就是说,能到我家里补充营养的学生基本上都是清华北大的料子,就像那些经常出入领导家中的人,一般都是提拔任用的对象。
两个男孩很礼貌地同时站起身来,异口同声地说,叔叔好!我说,你们好!你们坐吧,就进到卧室去。玖雪雁在厨房里忙活,听到声音知道我回来了,背朝着我问了一句,回来了?我说,回来了。玖雪雁又问一句,阿妈情况怎么样?我心想,这个时候这种场合不可能一句话就说得清楚,就说了一句,情况不妙。玖雪雁手拿锅铲,转过身来问,什么意思?我说,你先忙吧,忙完了再跟你讲。我进到卧室,随手将门关上,抬腕看了看手表,推算了一下时间,正是纽约的午夜。我拿起座机话筒,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摁下拨号键。终端转换成嘟嘟两声后电话接通了,是我那侄子接的,我说,我是你中国的Uncle(叔叔),你爸爸在家吗?I would like to speak to him(请他接个电话)。不一会儿,我听到了大洋彼岸大哥的声音,和平吗?我是世平。我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大哥在那边急了,说和平你讲话呀,你听到我的声音吗?喂!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两腮边滚落下来,我哽咽道,阿妈病了,这病不是一般的病,是那种要命的病,阿妈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大哥在那边安慰道,你控制一下情绪,慢慢地跟我说。我渐渐冷静下来,说了几句之后,终于完整地把母亲的病情跟大哥说了一遍。说到后面,我没有忘记提醒大哥,请他了解一下美国有没有什么特效药。
可能是上了一定的年纪或者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因素,大哥对母亲得了绝症居然没有震惊甚至没有什么伤感,这从他的话语里完全可以体现出来。大哥很平静地说,生老病死,属于自然规律,这是人类都要面对的无法逃避的现实,你不要过于悲伤。我认为有必要把病情告诉爸爸和妈妈,尤其是妈妈,要让他们尤其是要让妈妈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和应对心理。中国人历来有对患者隐瞒病情的陋习,以为这是尊重或者孝敬,这在美国来说,却是对患者的不尊重和侵权行为。你二哥友平那里由我直接告诉他就行了,我忙他也忙,我们都很忙,估计要到最后的时间才能回去,甚至有可能回不去,家里的一切就拜托你了,你多辛苦了。至于你说的特效药,没有。据我了解,美国这些年来在疾病科研方面也没有多大的临床成果。美国除了航天技术比较先进以外,其他领域技术跟中国差不多,美国的核弹头比中国多,银行里的钱却比中国少。
挂上电话后,我忽然产生了怀疑。怀疑电话是不是打错了,我怀疑接电话的人不是我大哥,不是那个在清华大学读书时一年四季都穿着母亲亲手纳制的布鞋的大哥。我神经质地重新搜索一遍去电号码,发现电话确实没拨错,确确实实是大哥在纽约家里的号码。我再回忆一遍大哥的声音,确确实实就是大哥的声音。既然电话没打错,接听人没听错,那么只能是我自己产生了错觉,我的神经出现了问题。
回到客厅,餐桌上已摆满了菜,两个男孩还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那里,厨房里没了玖雪雁的影子,估计是送饭到医院去了。我招呼两个男孩吃饭,他们坐着没动,说等玖老师回来一起吃。我说那好吧,就跟他们聊了起来,在聊天中我得知这两个男孩是从邻县转学过来就读的,家庭比较困难,想报考军校。正聊着玖雪雁开门进来,我们就坐到了餐桌边。
吃完饭后,两个男孩告辞回了学校。玖雪雁对我说,我有件事星期一要去公安局户籍科办理,你跟邱局长打个招呼。我问什么事,玖雪雁说,把这两个孩子的户口落到我们家来。我一听就明白了,河中是某军校优秀生源定点输送学校,户口不在本县的考生可以报考,但不能享受户口所在地的照顾分。公安局现在对户籍的管理比较严,城镇居民的户口现状是不能随意变更的。对于玖雪雁的任何要求,我基本上都尽力给予满足和支持,因为我觉得她做的每一件事情哪怕违规但都有她的道理,比如这两个男孩,就应该扶持和帮助。这两个男孩长得眉清目秀端端正正的,坐有坐姿,吃有吃相,一看就是标准的军人的模样。我当即掏出手机,拨打邱局长的号码。我说,邱局你好!我是玖和平。我现在膝下无子,我收了两个养子,麻烦你通融一下,把他们的户口落到我家来。
邱局长说,玖主任,你怎么膝下无子,你翻你家的户口簿看看,你的干儿子够多了。我问你,平安乡那个周医生也是你的干女儿吧?嗯!你承认不承认,你承认了我就给落下,连那个周医生也给你落下。我紧张地瞄了玖雪雁一眼,邱局你可别听信谣言噢,你落不落随你的便,下次再有棺材抬来,睡进去的不再是我,而是你邱局。我啪地关了手机,对玖雪雁说,你星期一去办就是了。玖雪雁说,其实邱局长的儿子邱晓华就在我那个班。我说既然你有这层关系,还让我欠了人家一份人情。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对玖雪雁说,你把户口簿拿来给我看看。玖雪雁拿来户口簿,我翻开一看,自个儿吓了一大跳,户口簿上填满了名字,家庭成员竟冒出了十几个。我把户口簿递给玖雪雁,这样恐怕不好吧。玖雪雁说这没有什么的,只不过是走个程序,考上大学后他们就迁走了,剩下的还是我们一家四口人。
我进到卧室,玖雪雁也跟着进来,我开口就说,妈得了癌症。啪的一声,玖雪雁手里的户口簿掉到地上,她呆愣地站在那里。我走过去,把户口簿捡起来,翻开页面,眼睛盯着上面的第一页,我说,不久阿妈的名字也要从上面消失了,其实,阿妈还不算老,才七十七岁。玖雪雁扑上来抱住我的肩头,浑身一阵阵地抽搐,接着哇的一声号啕大哭。玖雪雁与母亲始终保持一种特殊的关系,既是婆媳关系,又是母女关系。玖雪雁平常难得顾家,难得照料父母亲,我在饭桌上难免有些微词,可是一张口就给母亲挡了回来。母亲说,做老师的,就是要做出雪雁这种样子来,就要做出雪雁这种成就来,不然就配不上“老师”这个称谓。玖雪雁听了就很自豪地望着我,把头骄傲地倚到母亲的肩上。
晚上是欢送盛主任的宴会,我没有一点喝酒的心情,我只想回到医院回到母亲的身边,多陪她一天是一天,多陪她一夜是一夜,多陪她一次是一次。可是,我是晚宴的主持人不能不去。我把宴席设到河边大酒店,这叫又打又拉,既然你卫总不来找我,那我就找你去。但是,我没有见到卫总,这家伙跑到伦敦去看奥运了,他才不替我操心呢,他操心的是刘翔到底还跨不跨栏。我只见到毕银英,我问她当副老总了没有。毕银英摇了摇头,我说等待,耐心等待,我现在也在等待之中。
包厢里人声鼎沸,人们在高声说话和相互敬酒。烟气酒味混合成一种综合气味,在膨胀在蔓延。盛主任在靠窗的一桌那里被几个人缠着,逼他像新郎一样跟一个女秘书喝交杯酒。正不知如何开脱时,姚德曙过来敬酒。宴席名单上没有姚德曙,不知道这家伙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盛主任一手隔开姚德曙的酒杯,我不跟你喝,你这个人很危险的。姚德曙一愣,后退一步,说不喝拉倒,就把杯里的酒朝盛主任的脸上泼去。那酒泼在盛主任的额头上,然后隔着眼镜流淌下来,看上去盛主任仿佛泪流满面。
众人赶忙上去拉开姚德曙,我扯出纸巾去擦拭盛主任脸上的酒渍。盛主任用手挡开,他说姚德曙你这个卵仔学台湾议员会场打架学到大陆酒席来了,你这个卵仔以后要是不进去谁进去。
张县长黑着脸坐在那里,这些人怎么会是这种样子呢?这个宴席怎么喝成这个样子呢?张县长性情温和,很少见他这样动怒过。我过去安慰道,雨过天晴,酒过心静,你不用担心,等下他俩一定和好如初,对付这类突发性事件的应急预案就是撤退,你先走吧。其实,干部有时候就是一群顽皮的孩童,吵过了,打过了,过后还是和好如初,还会一起撒尿打饼,一起捉迷藏玩游戏,他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在吵吵闹闹之中,百炼成钢,长大成人。我拎起张县长的包,把他送出包厢。
盛主任从那边摇摇晃晃地回来,县长可以走,老九不能走。我说,好,我不走,我留下来陪盛博士,我还没有给盛博士道喜呢。我端起杯子对盛主任说,祝贺!祝贺!盛主任瞄我一眼,祝贺我什么?祝贺我给你腾出了位子?盛主任脸上露着一缕古怪的笑,现在啊!有人一天到晚盯着我们的位子,等着我们的位子,甚至希望我们得了癌症或者被逮进去了好把位子腾出来。我当即回道,盛博士,我现在只是代理你的职务,八字只有一撇。不过,我是真心地感谢你提供给我机会,我也是真心地祝贺你,你是我们县府大院第一个正牌博士。
我是后来才知道,盛主任到学校后体检,竟然发现自己已是肺癌晚期。我们那晚为他摆设的欢送宴席,竟是他跟我们的告别宴席,而我居然对他表示祝贺。
上苍啊!请宽宥我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