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跟张县长汇报近期工作,叶副主任急匆匆地跑进来,报告说刚刚接到县水泥厂电话,料场发生崩塌事故。张县长一听,脸色骤变,忙问什么时候发生的,伤亡情况如何。叶副主任说,事故发生时间是上午九点左右,伤亡情况目前尚未清楚。张县长拎起包就出了办公室,说通知大伙儿按分工立即分头行动,各负其责。张县长一面走一面交代我,我先去现场,你马上通知相关部门立即赶过去,叫厂里的人在门口那里接应带路。
我回到办公室,交代秘书们立即分头给安监、医院、民政、国土、保险、公安等部门领导打电话,叫他们马上组织人员赶赴现场。不久,张县长的秘书小何从现场反馈情况:当天当班人员已经确认清楚,在崩塌面作业人员一共22人,当场死亡10人,重伤7人,轻伤5人,12名伤员正被送往县人民医院,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之中。此时距离事故发生已有半个多小时,我指示信息秘书按此情况立即上报。
市里调查组很快就到了,对这种安全生产事故的处理,一般都是善后处理与事故调查同步进行。调查组一到,首先要调阅有关安全生产的相关文件,然后找出县府领导分工文件,看看是哪位领导具体负责这一块的工作,追究问责。政府班子分工,向龙耒副县长分管安全生产,安全生产这一块是政府所有工作中风险系数最高、随时随地都会被处分的差事。分工时向龙耒极不愿意分管安全生产这一块,理由是他要协助张县长的工作,手上的事情千头万绪分不开身。分管计生的副县长魏瑞萍说,要说风险大家都有,要不我们可以交换,你来负责我这“一票否决”,我如履薄冰去挑你那一担。向龙耒又提出一个条件,他说好,我把水电站库区移民这一大块也交给你。库区移民这一块也是头疼的事,年年都有移民上访。大伙儿争来论去就激怒了张县长,张县长是很少发火的,但是那天他拍了桌子,他说这是革命工作,是人民群众托付给我们的责任,不是过年杀猪分肉,随你挑肥拣瘦。谁不想干了,就写辞职报告,我另外跟市委要人,反正想住进那栋常委楼的人多的是,要排起队来,可以从县府大门排到红水河边上去。张县长发了火,大伙儿就不敢再争了,还是向龙耒分管安全生产这一块。
安全生产制度在安监局那里,局长梁安全一直对向龙耒有成见,经常下工厂下企业的他提出要一辆越野车,向龙耒始终不答应。梁安全私下就说,哪天你向龙耒拉了稀屎,我梁某人绝不替你擦屁股。我给梁安全打电话,我说梁局长,我准备把政府办一辆越野车调配给你。梁安全正在现场,他说平哥你放心,我有没有车无所谓,但我什么规章制度都有。
前方紧张处理后事,后方我给张县长提出建议,尽快拿出处理措施,拿出我们的态度来,就是说现在上面还没有处理人,我们下面首先要动手。张县长说就是要这样,市里还没处理我们之前,我们先处理我们的人。张县长叫我通知召开班子成员和相关部门领导会议,叫监察局的同志列席。人员到齐,张县长说,今天这个会是检讨会,是民主生活会,是责任追究会,哪个“手指”先讲。张县长说的“手指”,指的是班子成员。张县长说政府班子就是一巴掌,就是五个手指。“拇指”是他,“食指”是常务副县长向龙耒,“中指”是分管计生的魏瑞萍,“无名指”是分管城建国土的黄福达,“小指”是无党派副县长唐家旺,还有一个“手指”,就是六指,这个多余的“手指”,是挂职副县长、扶贫工作队队长王福琨。按照排列顺序,张县长开场后应该是“食指”向龙耒先发言,向龙耒目前在省党校学习,我通知他说开这个会,他说我请不了假,其实他是经常回来的。向龙耒不在,就该“中指”魏瑞萍发言。魏瑞萍是个寸步离不开车子的人,她上街吃米粉洗头发也要司机开车送她去,她的老公游波说,车子就像是她的两条腿,说她就是下肢瘫痪的残疾人,车子成了她的轮椅。魏瑞萍就去买了一只轮椅来,平常在家里就摇着轮椅上卫生间进卧室。眼下她正在为她没有分管安全生产这一块而感到庆幸,魏瑞萍表态,完全同意按照有关制度,追究相关责任人的责任。她说,政府分管副县长向龙耒同志要追究,安全生产监督部门领导梁安全同志更要追究。她还没说完,梁安全就插话说,别的事故可以追究我,但这个事故除外。梁安全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出来,他说,我在去年十一月份就给水泥厂下发了停产整顿的通知,并且上报了县政府。梁安全说完,魏瑞萍就不再作声。见到没人再发言,“无名指”黄福达说,卡壳了吧,卡壳了我讲两句。班子成员中黄福达是个讨厌开会讨厌上电视的人,也是县府大院里唯一敢叫张县长做“老张”的人。他经常对张县长说,老张,别开那么多的会,争来吵去没有意思的,不要把社会主义社会的“会”,理解成开会的“会”,大伙儿团结一致埋头去干就是了。黄福达说,我提醒大家一下,分管安全生产的向龙耒同志肯定要处分,但他不是县委管理的干部,要处分也是由上级纪检监察部门来处分,处分的权限不在县里,发言完毕。“六指”王福琨抢先发言,他说,我也提醒大家一下,水泥厂这个事故我们要是不处分几个人,这个坎儿我们就越不过,调查组就不会放过我们。王福琨发言后,“小指”唐家旺发言。政府分工,唐家旺分管民政。这家伙性格热情大方,为人随和,人缘很好,乞丐都可以和他勾肩搭背。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擅长“救场”和“救火”,有一次他顶替向龙耒到电视台去做征兵讲话,从头到尾讲“我党我军”,讲完了就有人发短信给他,请问唐家旺先生,贵党何在?贵军何在?唐家旺这才意识到自己无党无派,意识到讲话也是要顾及身份的。唐家旺说,分管安全生产的向龙耒同志是应该处分的,但是他现在脱产学习不在岗位,那就不好处分了,不在位,不谋其政嘛,其他同志都是中共党员,也不好处分,那就处分我吧,我无党无派,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再说,政府领导总得处分一个的,不处分就像王福琨同志讲的那样,越不过这个坎儿,请监察局的同志充分考虑我的意见,把我作为处分对象上报市里。魏瑞萍说你又不是分管安全生产的,你逞什么能?唐家旺说,不就是再下一份文件嘛,把分管安全生产这一块摊到我头上就行了,把日期往前挪就是了,我也不是逞什么能,只是为政府承担一个责任而已。魏瑞萍又说,这个事故的善后工作是唐家旺同志负责,前前后后,没日没夜的,死伤家属都很满意,没有发生上访事件,现在要处分他,请问天理何在?良心何在?黄福达说,我们不要争了好不好,我再说一遍,我们现在要追求的责任人,必须是在我们的权限范围之内,至于政府班子成员的责任,应该由哪个同志来承担,那是市委决定的事项,轮不到我们来拍板,你们现在是以吃地沟油的心去操中南海的事,真是的!
我想起前面梁安全说过,他在去年十一月份就给水泥厂下发了停产整顿的通知,并且上报了县政府。如果梁安全说的是事实,那么就要追究到政府办了。政府办接到这份文件后,呈报给向龙耒副县长没有?政府办过后督促检查落实这份文件了没有?然而不管落实与没落实,现在再去寻根问底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事故已经发生。既然事故已经发生了,那就只能说明一条,说明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政府办当然是要承担责任了。我说,处分我吧,我是政府办第一责任人,作为第一责任人,在县安监局上报水泥厂停产整顿通知后,我没有及时做好下情上传、上情下达工作,没有督促检查落实,犯了严重官僚主义的错误,导致了这起事故的发生。魏瑞萍说,老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去年十一月份你还是万岗镇党委的第一责任人。我说魏县长,有一个事实我是无法回避的,那就是这起事故发生在我代理政府办主任这个时间段,哪怕我只是代理一天,也逃不脱干系。会议最后,决定把我作为这起重大安全生产事故的责任人给予责任追究,会后由县监察局按有关干部纪律处分条例,对我做出处分决定,并及时上报市调查组。走出会议室来,魏瑞萍对我说,你这个“代”字还没去掉,就先背了个黑锅。我淡然一笑,不就是承担个责任嘛。魏瑞萍诡秘一笑,你承担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