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医院病房,堂妹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刚才有个自称姓周的女子来看伯母。我一听就明白是谁了,却故意问道,她没说从哪里来吗?堂妹答道,说了,她说她从平安乡来的,出去时说她等一下还回来。我就有些莫名地紧张和兴奋,堂妹狡黠地问我,她怎么叫你覃书记啊?你什么时候姓覃了?她是你的什么人呀?我扬起手来,弯起食指和中指吓着她道,小心我敲了你的头。堂妹在乡下文化站工作,上个星期我把她借调到政府办来搞收发,实际上是利用职权把她调来替我照顾母亲。我狠狠地瞪了堂妹一眼,就你敏感,就你多疑,看今后哪个男人敢娶你这样多疑的女人做老婆。堂妹说,不娶就不娶呗,没有饭会饿死人,没有男人又不会饿死人。我说你还不回家吃饭去,晚上还要守夜。堂妹跟我扮了一个鬼脸就出去了。我转过身来,周小芳站在门口那里,一只手里拎着一袋东西,另一只手扬起来,弯着食指和中指正要敲着房门。
覃书记你好!周小芳打了招呼,听宁非书记讲阿婆病了,我来县里办事就顺路过来看看。周小芳还在叫我覃书记,看来他的四叔包括宁非都没有跟她解释说明,或者已经解释说明了,但那天我所扮演的角色已深深烙印在她的记忆深处,她只记住我叫覃书记,就像很多观众不认识《亮剑》里那个演员李幼斌,只知道他叫李云龙。
我把周小芳引到床前,跟母亲介绍说,这是平安乡卫生院的周小芳医生,是我下乡时住过的东家,她今天专程来看望你老人家。母亲伸出枯瘦的手,拉着周小芳的手道,难得你大老远来看我,给你添累了。
周小芳坐到床沿边上,揉着母亲的手道,我不累,以前我在河中读书时,每周回家都是走路回去的,走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就见到站在晒谷坪上的阿妈了。母亲的眼神充满了敬佩,说农家的孩子就是吃得苦,问周小芳道,你肯定还没吃晚饭吧,就交代我说,你带这位周医生去外面吃个饭吧。
出到外面,我把周小芳领进一家小酒店。进到包厢,我马上就跟周小芳说,我不是什么纪委覃书记,我是政府办的玖和平,你四叔没跟你解释吗?周小芳哦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他四叔或者宁非可能跟她解释过,不过她却说道,这有什么关系吗?我关注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你的姓氏和官位。我说,你真的不能再叫我覃书记了,你叫我玖主任吧,或者叫我老九,直接叫我和平叔叔也行。周小芳鼓着腮帮道,不!我就叫你覃书记,我叫顺口了。我警告她道,县纪委真有一个叫覃副书记,你不可以随便叫的。这下周小芳表达得更加坚决,她说,那就更没有顾虑了,人家是副的,你是正的。周小芳凑近我说,放心,我又不当众叫你覃书记,我只当你一个人的面叫你覃书记。服务员在旁边敲桌子催着点菜时,我俩才停止争论。
菜上桌来,周小芳没有动筷子,而是手托两腮盯着我,你瘦多了,眼圈又黑又深,一看就知道你很苦很累。我说,累是办公室的必修课,就像庙里和尚的坐功一样,检验一个办公室主任是否合格,不是看他有多高的水平,而是他的体力行不行。我说我很欣赏一位作家对市长秘书做这样的评价:他拎着市长的皮包,像影子一样跟在市长的身后,罩在耀眼的光环里,然而,如果有一天命运也给你这样一个角色,你首先要想到的是,你的饮食和睡眠的质量过不过硬,因为依赖盐水和药物,你永远当不了市长秘书。周小芳似乎没听进一句话,始终盯着我的脸看。我让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赶忙给她舀了一碗汤,移到她的面前,我说,你是来看我妈,还是来看我?周小芳搁下汤匙,都看。
后来这只汤匙就搁到了母亲的病情上,周小芳说,我只是一个基层卫生院的医护人员,不是什么名医,也没有什么临床经验,但我看得出阿婆的病情,是那种致命的病了。从阿婆体质来看,采取那些常规的治疗手段阿婆承受不了,而每天这样吃药打针也仅仅是止痛,当然,这种顽症目前全世界都还没有找到有效的治疗办法,但是延长生命的办法不是没有,所以,我建议阿婆服用中药,我可以抓它几服中药给她先吃吃看,吃了有效果就继续吃,要是吃了没有效果,就当作茶喝,对阿婆的身体也没有害处。去年初我们乡府有个干部是患了胰腺癌,从医科大附院回来后就开始吃中药,现在一年多过去了,他还活着,而且活得质量不错,这些天晚上还跟大伙一起打排球。真的吗?我让她说得兴奋起来,我甚至从那位乡干部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我说拜托你尽快给我母亲抓它几服中药来。
从小酒店出来,周小芳到卫校招待所去住宿,我提出送她过去。两人在街上并排着走,走了一段就走上一条僻静的小路。我说,我这次平安醉酒闹得沸沸扬扬的,你知道吗?周小芳道,听说一点。我说你知道人们怎么议论我吗?周小芳问都怎么议论了。我说哎呀,反正很难听。周小芳追根问底,我倒要听听怎么个难听。我说,他们讲你陪我在卫生院病房里睡了三天三夜。周小芳切了一声,不过他们说得没错,我的确在病房里陪你三天三夜。她说,你知道卫生院的人是怎么说我的吗?怎么说?他们说我已经怀上你的孩子了,所以拒绝跟任何人谈恋爱。我说,小芳啊!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了,我是已婚的人,不在乎这些流言飞语,可你是个未婚姑娘,以后你怎么面对生活,我想你在平安是待不下去了,我给你换个环境吧,把你调到县医院来。
周小芳一惊,调到县医院来,我能行吗?我说怎么不行,我看你的医术跟县医院的那些医师没什么差别。周小芳又表示另外一个担忧,这才是真正的担忧,她说,我调来了,人们不是议论得更加厉害吗,你不怕吗?我坦然道,我不怕!我只是觉得冤枉了点。周小芳懵懵懂懂地,冤枉了,你怎么冤枉了?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一句,你不也冤枉着吗?就绕开了这个敏感而且让她为难的话题。我说,你讲实话,你到底想不想调来?周小芳小声说,想。
到了卫校门口,我说我不能再陪你进去了,你自己进招待所去吧。周小芳扭过头来,害怕了是不是?于是我大胆地揽了一下她的腰,她把整个身子靠过来,倚在我的胸前。她仰起脸来,胸脯一阵起伏。我伸出一只手去,在她的脸上亲昵地拍了一拍,进去吧,晚安!
我回到病房,母亲还没入睡,她显然还在等我。我一坐过来,母亲就一脸严肃地问道,这位周医生怎么叫你覃书记,你什么时候成了县纪委覃书记了,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同事之间叫亲爱的,夜总会的小姐把客人叫作老公,还有你天天叫你们县长做老大,那是黑社会的头头。
我苦笑一声道,妈,这个问题一句话讲不清楚,你得听我慢慢地解释。我于是把在周志超家醉酒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都跟母亲说了,并着重解释了自己隐瞒身份冒充纪委覃书记的原因。母亲听了却不以为然,脸上表现出一种蔑视的表情。母亲正色道,农民最反感的就是你们干部的这种做派,最痛恨的就是你们干部的花花肠子。你一定要记住,农民的肠子是不拐弯的。我知道母亲对我说这些话的真正含义,我说妈,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