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政府办盛主任临时落实一间接待室,盛主任说就用小会议室吧,今天没有会议。“业余律师”带了三个群众代表进来,落座后我问道,那副棺材是谁家的?“业余律师”说是我家的。我对他说,拜托你保管好,我百年之后就用今天这副棺材。这辈子老婆可以换几个,棺材只能用一副,你要多少钱我都给。说着就从包里拿出钱夹来,抽出八张大钞递过去,够不够?“业余律师”缩回手去,不敢接受。我说你给还是不给,就把钱塞到他的手上。递过了烟,我才发现这四人正是抬棺人。我把窗户打开,我说现在我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今天你们把棺材抬来了,棺材里也有人睡进去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下面我们进入到解决实质性问题的阶段,等一会儿我把“丽水山庄”的黎总请过来,你们就在我这里跟他把事情谈妥,谈清楚。我找出电话号码簿,用座机打到“丽水山庄”,我说我是河边政府办,我找你们黎总。黎总接了电话,我说你马上到301来。黎总说到省城部队医院去啊!我说不是医院,是张县长的办公室。挂了电话,我对“业余律师”说,等下你们怎么谈我不管,我只管一条,只许动口,不能动手。我指着“迷彩服”说,我晓得你练过,告诉你,我也练了十几年。“迷彩服”吸着烟道,我看得出来。
门口进来一老者,也不算很老,大概六十的样子。老者身着蓝衬衫白西裤,西裤吊着两根红吊带,裤腰上又束了一条黑皮带。通常吊带裤是不束皮带的,既然已经有了吊带,再束上皮带那就是多余,就像已经做了输精管结扎术就没必要再套上安全套一样。很明显,老者戴了一头假发,那夸张的鬓角脱离实际地顾此失彼地翘起来,暴露出荒凉的没有毛孔的皮肉。这条束着皮带又吊着吊带的西裤,以及一头企图扰乱他人视觉的假发,不但不体现出老者流连忘返的青春,反而令人对他产生看法:这老者绝对不是一个正经的男人。你老了就老了,你耍什么花哨,你想蒙骗良家妇女,你想欺骗人民群众啊!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看来“丽水山庄”拆迁户今天抬棺材来是有缘由的,只不过他们抬错了地方,他们应该抬到“丽水山庄”去才是。
我主动招呼道,你是黎总吧?老者夹紧皮包没有回答,而是问了一句:张县长呢?我打着手势请他入座,我对他说,张县长临时有事出去了。老者说,你把我骗到这里来!我说,黎总,你讲这句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告诉你,这里是河边县政府办公室,是人民政府办公机关,不是你“丽水山庄”的售楼部。人民政府从不骗人,只有你们房产公司才会骗人。老者问,你是谁?我说,政府办领导。老者说,你没有资格跟我谈话。我说没错,你讲得对,我没有资格跟你谈,他们有。我指着“迷彩服”他们三个说,他们的田地被你盖高楼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被你霸占了,他们有资格跟你谈。你也应该跟他们好好地谈一谈,不要老是让我们政府跟他们谈。你不能只顾拉屎,要我们替你擦屁股。你不能只顾吃肉,让我们像狗一样啃骨头,你这样做很不厚道的。告诉你,我们就是狗,也是藏獒的种。我出了门来,用钥匙在外面将会议室的门“咔嚓”一声反锁上。我隔着窗棂对黎总说,你什么时候跟他们谈妥,我就什么时候给你开门。老者暴跳起来,我告你非法拘禁。我说你告吧,法院院长是我表哥。
我没有想到黎总跟“业余律师”他们的闭门会谈,只谈了两个小时就把三年始终没谈妥的问题谈妥了。看来复杂的问题解决起来也是很简单的,只要各方能够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任何问题都是可以谈妥的。看来对话是解决一切争端的重要途径。双方签了协议之后,黎总一定要请“迷彩服”他们吃一餐饭,并把政府办的同志全部叫上了。黎总以为我真的是政府办的领导,在我给他开门的时候,也把我邀请上了。我没想到花里胡哨的黎总,也是个爽快的人。看来看人不能看头发,要看头脑;看人不能看肚皮,要看肚量。
吃饭地点就在河边大酒店,在大厅那里摆了五桌。黎总率“丽水山庄”几个副总跟“业余律师”、“迷彩服”他们坐一桌,我被安排和政府办盛主任他们坐一桌。我一直对盛主任充满崇敬,盛主任虽然只是个政府办主任,但他可以像一个幼儿园阿姨一样,把那些副县长当小朋友调教得乖巧听话、服服帖帖。有一次他召集各位副县长来开会,传达张县长从美国发来的指示,当场就严厉批评一位跷二郎腿不做笔记的副县长。盛主任说我的话你可以不记,张县长的话你必须记得一字不漏,你对我负责,就是对张县长负责。盛主任最近比较纠结,一是市委组织部已把他列为拟提拔的县处级领导干部考核人选,二是省城有家大型国有企业最近调阅了他的档案,要把他调到那里当副处级办公室主任,三是盛主任考取了一所名牌大学博士研究生,需要脱产去读三年。盛主任举棋不定,不知做何选择。看来好事连连,也是一件烦恼的事情。盛主任给我敬酒,他说,老九啊,没想到一个多年悬而未决的问题,你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一起一触即发的恶性群体事件,你一个出乎意料的举措就化解了,佩服!佩服!我说,本人无德无才,请盛主任多多提携。盛主任“嗨”了一声,就凭你睡棺材的胆略,你现在就可以接替我当主任了。我借酒壮胆道,盛主任,那我可就候着你的位子了。喝了几杯,我瞅准机会去给黎总敬酒。我端着酒杯说黎总,给你敬酒之前,我先纠正一个口误。我的确有个表哥在法院,不过不是院长,是门卫。黎总哈哈大笑,他已经喝得满头大汗,连那头假发也湿了。黎总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我告诉你,其实我们谈到最后也没谈妥,是你睡棺材的举动改变了我的立场。我说得了吧,改变你立场的不是我,是那副棺材。我又给“业余律师”和“迷彩服”他们四个敬酒,“迷彩服”说,领导,今天很感谢你,我们拆迁户的问题总算解决了。我用酒杯指着“业余律师”说,抬棺上访万不可取,下不为例。又提醒他道,请保管好那副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