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跟周小芳在平安乡卫生院的病房睡了三天三夜,我睡在一张狭窄的病床上,周小芳睡在一只躺椅上。我在她四叔周志超家里倒下后,是她把我背到乡卫生院去的。我一米八的个儿,周小芳苗条柔弱,体重估计不到一百斤。一个体重不到一百斤的女人,居然背一百多斤的男人走了将近五公里的路程,中国妇女的负重力可见一斑。周小芳背我到乡卫生院的时候,她的四叔周志超已经到街上潜伏下来。至于周小芳知不知道她四叔那个时候要到街上拦车上访,她四叔那天到底有什么企图,过后在与我的闲谈中,她说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她根本不知道那天有什么重要领导来到平安,更不知道我那天到她四叔家的真正目的。她对我说,覃书记,我对天发誓,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周小芳从家里给我带来玉米粥和酸菜,我把一只保温盒的玉米粥和酸菜都吃完了,我问周小芳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玉米粥。周小芳说,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喝醉了酒,玉米粥是暖胃养胃的最佳食物。我问周小芳,我是不是把你压坏了。周小芳红着脸道,没有,不过你也挺沉的。我又问,我是不是吐了你一身。周小芳说,就是你没吐出来,才让我们紧张了一夜。周小芳确实紧张了一夜,我不但没吐出来,而且没尿出尿来,心率达到一百三十次,情况非常危险,当务之急是导尿。周小芳支开护士后,把房门关上,把我裤子褪下来,将一根导尿管插入我的生殖器。周小芳是个医生,看这类物件就像看手脚一样寻常。但医生也是人,独自面对一个男病人的生殖器,未婚的周小芳是第一次,她显得有些笨拙,她捣弄了一段较长的时间,才把我体内充满酒味的尿水导出来。人们说周小芳把我掏空了,不是没有一点理由,不过她掏空的是尿水,属于职业范畴,与道德无关。
我从床上坐起来,周小芳纤手一指,我见到了宁非,宁非背对着我在阳台那里抽烟。
宁非!
我喊了一声,宁非踩灭烟头进到病房来。宁非开口就问,平哥你那天怎么喝醉了。我轻描淡写道,如果那天喝的是“茅台”或者“五粮液”,哪怕“泸州老窖”,甚至“宏慧黄酒”,我都绝对没有问题,高度酒我能喝,低度酒我不行。我说宁非,你千万别小看农家土酒,那酒后劲儿大得很。我是从来没醉过酒的,没想到这次醉了,醉得很不光彩,醉得很不体面,而且给县里带来了负面影响。我这次真的是老猫跌碗架了。不过,有个教训也好,说明我们这方面的工作方法落后了,淘汰了,不与时俱进了,不科学了,不适应新的形势了。喝酒本来是一种增进友谊的手段,我却把它当作处理问题的办法,报应啊!
我看得出来,宁非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这是一起严重的接待事故,一起影响恶劣的政治事故。表面上看是我具体操作的预案遭到失败,但问题的根源在宁非这里。这里是事件发生的地点,宁非是周志超控告的对象,他以前在处理周志超问题的方式方法上确实存在严重失误。宁非他心里应该明白,一旦上级追究下来,不但我受到处分,他本人也逃不脱干系。宁非和我是县处级领导干部后备人选,他一旦背了个处分,就免谈提拔考核的事了。
宁非问道,平哥你好些了吧。
我说,你要赶我走了?我还想在平安这里休闲几天呢,现在我国居民日均休闲的时间非常少,平均每天时间不足2.2小时。平安这里的空气很好,负氧离子很高,是个休闲养身的好地方。宁非说,你想待多久都行,只要你愿意。
见到我们两人在谈话,周小芳拿了保温盒告辞出去。
我说宁非,大家都是兄弟,今天在这里,我想跟你说些心里话。宁非说,平哥你只管讲,我何时没听过你的话。我说,今年县里调整充实班子,宁非你肯定入围。宁非说,你这是笑话我了,我哪里还有这样的机会。我说,我会看面相,我不会看走了眼的。
你真的会看?
我就把宁非仔细端详了一番,现在这张娃娃脸上布满了愁云。我说,你肯定入围,不过,你会遇到一些麻烦,这个麻烦就是迷信所讲的遇到“拦路鬼”。宁非一听就明白了,你是说周志超吧。我从床上下来,站在宁非面前,我说拦车这件事要处理的对象是我而不是你,是我操作失误造成的。但是,周志超不停不断地告你的状,却是一件麻烦事。平常他告也就告了,没人理会,可在你提拔公示的时候,他告状的情形就不一样了。你知道,公示期只有七天,周志超的事七天能调查清楚吗?等调查组搞清楚了,你就是清白得像一瓶纯净水,这瓶纯净水也是一瓶冷冻了的水,想要解冻它也得等到下一届的届中或者届末了。岁月不饶人啊!兄弟,我们这一生能有几次解冻的机会,就是有一两次的机会,我们也会冻成冰块儿了。
我一掌拍在宁非肩上,我说兄弟,你现在就去派出所给周志超下个跪,然后把他接回家。这一趟对你的人生、对你的前途尤为重要,就叫作“破冰之旅”吧,虽然旅程不远,只有一两公里,但对你的影响却是一生。宁非坦然道,平哥,我去,我跪,如果老周不出来怎么办,我们以前关过他,他说关得好,我正懒得做饭。我说,你只跟他讲一句话,他马上就跟你回来。
什么话?
你跟他讲,你老婆回来了。
宁非问道,他老婆真的回来了?
我说昨夜回来了,我叫周医生去她娘家接回来的。我穿好衣服从病房出来,到交费窗口那里结账。窗口里财务人员说,宁书记结过了。我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这家伙今天真的要赶我走了。
我来到街上,买了一只公鸡,五个粽子,还有手上的一包布料,都一起拎着来到周志超的家。几天前,我在这里倒下,今天我又来到这个地方,真是应验了那句老话,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进到周志超的家门,我见到周小芳正跟另一个妇人在厨房里忙活。我喊了一声,小芳。哎!周小芳抹着手出来,覃书记来了。我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周小芳急忙接了过去。再出来时,我把她拉到门口,悄悄地问她,我跟你讲的那件事,你跟阿婶讲了没有?周小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忙问什么事。
我挠着脑袋说,哎呀!就是,就是,就是那个事嘛。
什么事?到底什么事嘛?周小芳也跟着急起来,我的脸像通了电的电磁炉一样热胀,哎呀!就是你叔,你叔那个睾丸没什么问题的,都在,好好的,我摸过了。周小芳低着头,憋了很久才吐出两个字:讲了。我笑道,讲了就讲了嘛,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亏你还是个医生呢。周小芳一只指头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额头,下次再给你导尿,我用一根粗管。
周小芳进到厨房,将那妇人领到我跟前,介绍说这是纪委覃书记,专门来慰问四叔的。妇人先是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嘴里说道,感谢恩人感谢党,感谢人民政府。我慌了手脚,扶也不是拉也不行,两只手扬在半空里,只是不停地劝说,你别这样,你别这样!然后求助于周小芳,小芳,你劝劝她嘛。周小芳就一把将妇人扶了起来。
我看清了妇人的脸,一张和周小芳一样端庄的脸,只是身上破旧的衣衫亵渎了她的青春和靓丽。我拿过那只布包来,双手递给妇人,我这次来你家,没什么准备,这几米布料你拿去做一件衣服吧。妇人眼里的泪水一行行地滚落下来,她缩着手不肯接受那只布包。周小芳劝道,覃书记送你东西,你就收下吧。妇人听了周小芳的话,抹了一把眼泪,哆嗦着手接过了那只布包。
这几米布料是昨天上午我和周小芳在平安街上买的,周小芳说你这个情义太重了,我阿婶一个农村妇女,收受不起。我原本是想让周小芳去接她阿婶时顺便送去的,周小芳说还是我阿婶回来后你亲手给她最好。我盯着她道,我还想买给你呢。周小芳红着脸道,我是很想得到的,可我没这个缘,也没这个命,都说好男人不像城里的公交车,不会每隔几分钟就来一辆。我说,要是我生在我爷爷那个年代,我就会娶你做二房。周小芳笑了起来,看来你们当官的都想包二奶。我也笑了起来,我说,想是一码事,行动是另一码事,我这个人有贼心有贼胆,却没有贼的本领。
趁着两人进到厨房里去,我悄然出了家门。一到街头,就看见宁非和周志超从车上下来。他们同时也见到了我,两人像是企图阻止我前进一样疾步走来。走近了,我的目光和周志超的目光撞到一起,我们默默地对视,企图从对方的眼神里读懂自己需要读懂的内容。我首先打破沉默,我说,老周,我现在向你郑重地更正并且真诚地向你道歉,我欺骗了你,我不是纪委覃书记,同时,请代我向你的爱人和你的侄女解释说明并转达我的歉意,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了。
周志超说,我早就知道了,你那天早上一进门,我就认出你来了,你根本不是纪委什么覃书记,纪委也没这个覃书记,你是“等待办”的玖和平,你那天在县府大门睡棺材,我就在现场。你为什么说你是纪委覃书记,你为什么不说你就是玖和平,你知道吗?如果你实话实说你是玖和平,我就不会上街拦车了。
老周!
我打断他道,我们现在再来讨论你拦车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你不要再提这件事,我也不想再提这件事,再说了,你今天不拦车,明天你还会拦车。我了解你这个人,你是蚂蟥的性格,不出点血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刚才我已经向你道歉了,你没有必要再追究我的欺骗。至于我为什么要隐瞒我的身份,为什么要假冒一个纪委覃书记,这个问题我一下子跟你说不清楚,也不可能跟你说得清楚,但是我可以从一个最普遍的现象中找到理由,那就是人人都会犯错误。宁非犯过错误,你被游街示众他负有主要领导责任;你拦车上访,也是个错误,违反治安管理条例,所以你被留置了。错误人人都会犯,关键是犯了错误要改正。我的错误我要改正,宁非的错误他要改正,你的错误也要改正。我说,宁非他给你下跪了吗?周志超点了点头。我一只手搭在周志超的肩上,老周,我玖某人还有个事相求于你。周志超说,你讲。我说,你是不是土命?周志超说我是土命。我说那就是缘分了,宁非他命里缺土,得补,如果你同意,宁非今天就到你家去,在神龛前给你老周磕个头,认你做个“寄父”,你把他收为“寄子”,把你老周的一些“土”,填到宁非的“地”上。你宁非也不能空手而去,你得抱一只公鸡去,带几个粽子去,扯几米布料去。那只公鸡老周你也不能都吃完,你得留半只鸡给宁非拿回来供奉,供在哪里?乡政府肯定没有神龛,就供在会议室马恩列斯毛刘周朱的画像下面吧。
周志超一把抓住我的手,不行!你回我家去吃了饭才能走。我说时间不允许了,我要赶到市里去检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