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同学阳教授曾多次跟我表态,要帮我引见市委黎书记,我一直强调要等到关键的时候。我认为,现在就是关键的时候了。我这位同学阳教授在省城一所大学教书,他本来是个作家,却喜欢别人称他教授。但如果别人实事求是地叫他阳副教授,他就很不高兴,他说,少提一个“副”字,死得了你吗?阳教授几乎每年都要来河边写作,一来就住上十天半月,吃喝拉撒睡全由我负责。阳教授一直认为当代中国文学只有两部经典之作,一部是高玉宝的《半夜鸡叫》,另一部是他的代表作《半夜叫鸡》。我打电话给阳教授,阳教授说,我现在就在市里,就在黎书记的办公室,你马上赶过来。我进入市委大院后,阳教授说,你上到8楼808号办公室来,我在这里等你。进到办公室,阳教授一个人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我过去紧挨着他坐了,我有一点紧张。阳教授用手指了指里间一扇紧闭的门,我立即领会到,黎书记正在里面办公,里面那间房才是办公室,外面这间是会客室。阳教授递了一支烟过来,我摆了摆手,提醒他道,这种地方是不允许吸烟的。阳教授说别人当然不能吸,我是可以吸的,说着自个儿点燃了烟。
阳教授吐出一口浓烟,他说待会一见面,我什么都不讲,你自己做自我介绍,至于怎么介绍,你现在就开始打腹稿。我慌了起来,这怎么行呢?黎书记不认识我。阳教授说,正因为黎书记不认识你,就需要你做自我介绍,自我展示,第一印象非常关键,你一定要把话说好,说得精彩一点。
我浑身胀热起来,里面虽然开着冷气,却感到脊背上不断冒出汗水。瞄一眼旁边的阳教授,见他一身黑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两眼紧张地盯着那扇随时都会打开的房门。
那扇门突然开了,我条件反射地站起来。里面出来了几个人,门又关上了。那几个人微笑着与阳教授点头致意就出去了,有两个主动过来与阳教授握手。阳教授只是欠了欠身,伸出手去让他们抓了一下,人并没有站起来。阳教授指着他们的背影说,这两个孩子肯定听过我的讲座。
此后,这样的场景又重复了几次,我就不再跟着站起来,我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我主动向阳教授提出吸一支烟,阳教授就递给我一支,并帮我点燃了火。阳教授说,能够在这种地方吸烟的人,不是一般的人,而胆敢在这种地方吸烟的人,更不是一般的人。我说,胆敢者除了你就是上访者了。阳教授“切”了一声,上访者能进得了这个门?
这一次那扇门是洞然敞开,彻底地开了,出来的不是几个人,而是一帮人。黎书记是最后一个出来,是送那帮人出来的。那帮人走到门口那里就停住了,他们是在等待和黎书记握手告别。果然黎书记过去,逐个与他们握手。有几个幸运的人,肩膀上被黎书记轻轻地拍了一拍。待那帮人走完,黎书记把门关上,转过了身子,阳教授和我同时站了起来。黎书记的目光首先落在我的身上,他发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我抓住时机向前迈出几步,属于很细小的那种碎步,像电视里仆人迎接主人的那种职业步伐。到了黎书记跟前,黎书记并没有伸出手来,我也没有伸出手去,我仔细地打量了黎书记一番,发现现实黎书记的脸庞和电视画面上的脸庞,有很大的差异,并不是那样的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一方面是它布满了斑点,属于老年特征或者酒精肝的症状;另一方面是它体现着疲倦和憔悴,是长期熬夜或者思虑过度。我认为,导致这种差异无非有两种因素,要么是电视台的机器已经衰老接近报废,导致画面失真,就像县医院的那台CT机,总是照不清我母亲的胰腺;要么就是黎书记的身体器官可能出现了问题甚至发生了病变。凭着感觉,我倾向于第二种因素,于是我一口气说了以下一段话:
黎书记,我今天要给你提一些批评意见了。从我今天中午十一点十分进入你的办公室到现在,你一直都在与有关方面负责同志商量事情,研究工作。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五十三分,差七分就两点了,你中午饭肯定还没吃上。如果从上午八点开始算起,你到现在已经连续工作了六个小时,再加上下午上班时间和晚上加班的时间,我算了一下,你一天要工作十四个小时以上,你一天工作的时间比革命导师列宁同志还要长。长期这样下去能行吗?你的身体能吃得消吗?能扛得住吗?众所周知,我市是欠发达地区,经济还比较落后,你心里边着急,你心里边焦虑。你的心情同志们都理解,全市人民都理解。但着急也不能这样不顾身体不顾生命地工作呀!你不要以为你的身体只是你自己的身体,你的身体不仅仅属于你,属于你的爱人,属于你的家庭,还属于组织,属于全市人民。大雁高飞头雁领,你倒下了我们怎么办?全市人民怎么办?
在我说这一段话的过程中,黎书记的神态出现了三次变化。首先是恼怒,一见面我既不招呼又不主动握手,这种不礼貌的行为让黎书记很不愉快;黎书记继而是震惊,我一开口,连一句你好都不说,就直接提出批评意见,而且句句都是实话,句句切中要害;最后黎书记是感动,深深的感动,他的眼角挂满了泪花。黎书记伸出手来,不是一只,而是一双,黎书记双手紧握着我的手,请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他是我的老同学,阳教授终于在身后说话了,他叫玖和平,大写九的玖,和平共处的和平。他当过乡镇党委书记,现在是河边县“等待办”第九副主任。
什么“办”?
黎书记问。
“等待办。”
阳教授说。
真有这个“办”啊?
黎书记又问。
阳教授说,就是等待你提拔嘛。
黎书记说好啦!我现在虚心接受小玖的批评,并诚恳地改正我的毛病,你们俩现在就陪着我去吃饭。黎书记亲自招呼我进了电梯。来到楼下,我要去开我的车子。黎书记说,坐我的车,坐到前面的位子上去。来到大酒店,早已有人在那里迎候。身材窈窕的服务员把我们引进一个大包间,里面一个服务员已经在餐桌边分汤。落座后,黎书记递给我一支烟。我慌忙接过,一只手在裤袋摸着打火机,还没摸到,黎书记的打火机已经点着了我的烟头。黎书记吐着烟雾说,你这个小主任胆子不小,敢提市委书记的意见,当书记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批评意见。我说黎书记,我可是一点阿谀奉承的意思都没有,你真的要为你的身体着想,如果你有十分心,最起码要有三分心落在你的健康上,我看你现在连一分都没有。其实,在领导身边工作的任何一位同志,都有这样的愿望和期盼,“文化大革命”时,周总理办公室的同志就贴过他不注意身体的大字报,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在那个非常时期,如果周总理再倒下,全国人民就没有什么盼头了。黎书记,我是个基层干部,心肠直,就像果子狸的肠子一样一条肠子通到底,言语粗鲁多有冒犯,请你多多原谅。黎书记的眼角又湿润了,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原来我以为基层的同志多是刺儿头,没想到也有小玖这样的柔情侠客。
服务员挨到黎书记的身边,低声问上什么酒水。黎书记征求阳教授的意见,阳教授摇着巴掌说,我喝什么你忘记了?黎书记转身对服务员说,上“五粮液”。我赶忙表态道,黎书记我不喝酒的。黎书记故作惊讶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基层的同志不喝酒的。阳教授替我解释道,这孩子是喝怕了,前几天某行长来视察,他负责去做一个上访对象的工作,本来他是要放倒人家的,结果反被人家放倒了,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家伙趁他酒醉就上街拦车叫冤了。黎书记问,是那个平什么乡拦车的事吗?
我连忙答道,是,是平安乡。
黎书记哦了一声,这事我听过汇报了。
我说黎书记,这次接待国家开发银行领导,我严重失职,我向您检讨,诚恳地接受您的批评和组织处分。黎书记没有言语,而是端起酒杯来敬我。我拿起一杯茶水碰了,说黎书记我真的不喝酒了。黎书记仰起脖子一口干了杯里的酒,搁下杯子,黎书记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不是不喝酒,你是有情绪,不就是一个小事件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今后汲取教训就是了。上访的事,哪里没有?重庆那个钉子户还在屋顶上插五星红旗呢,再说了,凡上访者都有他们的诉求和理由,我们要坦诚相待,敢于从自身查找根源,解决问题。我对信访工作历来的态度是,直面上访现象,注重接访效果。我端起酒杯,犹豫了一下又搁下来。
阳教授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拨打手机,宁非吗?我阳教授,对,我现在和胜亮书记在市里吃饭,老九也在,好,你跟胜亮书记讲几句吧。阳教授喝了那杯酒后把手机递给黎书记,小宁,宁非,就是去年跟我们扫过墓的那个乡书记,他要跟你说几句。黎书记接过手机贴到耳边,听了一阵后才说,哎,好,这样很好,过去刘伯承元帅就和彝族头领歃血为盟,这是我党统战工作的典范,你这样做就对了,你还要多关心他,多照顾他们一家的生活。好的,你跟小玖说两句吧,他是你的贵人啊!黎书记把手机递给我。我张口就问,那半只公鸡你拿到乡政府会议室去供奉了没有?宁非连说供了,供了。我说,供了就好,然后让干部们每个人都吃一块鸡肉,告诉他们说这是周志超家的鸡肉。
阳教授拿回手机,又拨通了一个号码,张县长你好,我阳教授,对,好久没见了,一年,没到一年吧,过一段我还要过去的,好,我现在市里跟胜亮书记在一起,我的同学你的部下玖和平同志也在这里。不行的,这种事情你最好自己跟胜亮书记讲比较好。阳教授就把手机递给黎书记,黎书记摆手说,你叫他打我手机,你那手机是漫游的。阳教授只好对着手机说,张县长,我手机没电了,你打胜亮书记的手机吧。
黎书记皮包里响起一阵《新闻联播》的片头音乐,他拿出手机接听说,这事我知道了,不是什么大事故,你们不要有什么包袱,今后注意就是了,我准备签下意见,不做任何处理。另外啊!你可能还不知道,小玖和宁非他们后面还做了很好的工作,遗留问题也处理好了,而且处理得很有典型意义。坏事变好事,说得有道理。我看这个小玖同志,素质挺不错的。好,我过段时间下去一趟,哎,好,再见。通完电话,阳教授像完成了一部作品一样兴奋。他端起酒杯对我说,你看,你的事都摆平了,这回你该喝酒了吧,今天喝的是“五粮液”,不是农家土酒,这回你不会喝醉的,你要好好敬黎书记几杯,黎书记这么平易近人,你不敬他几杯怎么行。我一下子就进入状态,往昔那种带有点匪气的豪爽,又冒出来了,我频频举杯向黎书记敬酒,我说黎书记,你随意,我干杯。我又一杯接一杯地与阳教授碰了,说老班长,你随意,我干杯。后来,我还是像在平安乡一样醉了,看来是酒都会醉人,不管什么高档酒低档酒,只要喝多了都会醉人。至于那天下午我是怎么回到河边的,我已经没有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