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你会是一个专业的哭婆似的人物。
我见识过那个哭,应该说是唱,一声悲号,半路杀出,势如破竹,亮如锋芒,然一个回旋,又突然收住,貌似打了一个响嗝,如此峰回路转,长一声来短一声,绵延不绝,步步回头。哭婆的到来,往往使葬礼具有了古老的仪式感,同时也充满某些民间常见的戏谑感。
你居然不会那样的哭,哭是你的饭碗啊,威丁。
你的哭让我非常地疑惑,你是抱着头痛哭,拼命抓着自己的耳朵,你的哭是那种泥沙俱下,眼泪鼻涕一把抓的哭,你的哭是在喉咙底里的滚雷,是那种积蓄了太久的悲声。
你是一个委屈太久的孩子,从小形影相吊的你,一向没有倾诉的习惯,你的倾诉也从来不会有听众,好在每一个死去的人,对你的哭声总是照单全收,心领神会。他们不说话,而你是懂的。
谁都知道你只是在演戏,但我明白,你总是入戏太深,哭着哭着你就劝不住自己。
我想,开始你只是为了混个饭吃。
你十分清楚自己的角色,任何的婚庆场合没你什么事,你也没有趁人家喜庆去讨几个小钱的习惯。
在我的印象里,你从来就不是一个乞丐,无论是翻跟斗,还是哭丧,你都很舍得卖力。
说起来,哭这一路似乎是可以发展成专业的,从人类的宿命来说,笑是表象和短暂的,哭却是本质。其实所谓的“卖笑”,跟笑实在没有什么实质的关系。
比起农村的一些哭婆,你当然不够专业,你靠的是嗓门大,哭得投入,又无比真实。所以初来乍到,人家还不好判断,以为你与令尊大人生前有什么不为所知的神秘往来。
无论如何,你不由分说的晴天霹雳式的一声号哭,在这个一开始显得过于冷清的场合里是合适的。你哭完之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那正是主人家六神无主的时候,而你的提醒总是切中要害,比如祭桌的摆放,比如时辰的把握,你还知道一群闻名四城门外的念经老太婆的出勤档期,她们刚刚从殡仪馆回来,正好可以把她们请来。诸如此类。
你渐渐成为这方面的权威人士,甚至统领全局,没有人可以轻易下结论,都要来问一问,威丁师傅,是这样吧?你说是这样,他们就放心了,事情就妥帖了。
是的,他们叫你威丁师傅,他们在称呼你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绕开了“矮子”这两个字,所以显然慢了半拍。办这样的红白喜事自然要请很多师傅,你这个师傅是不请自来,所以他们后来附加上去的“师傅”二字显得格外的亲切,也有点顺水人情半卖半送的感觉。你心里一定是无比受用的,而且格外珍惜这样的表现机会。
在这个时代,许多东西都已经失传,年轻的子嗣们显然有点手脚无措,你的出现,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当然有时候人们并不需要你,他们的套路也不合你的章法,于是你很生气,由此你在那个陌生的遗像面前的哭泣变成了愤怒的号叫,你似乎是在为一个时代而痛惜。
吃羹饭的时候,丧户一般会特意为你摆上一小桌,有酒有肉,人家桌上有酒酿圆子,你提出来要,主人也会给你盛一碗。这样的待遇,你自然是心领神会,识相就是。饭饱酒足,体贴的主人还会给你一点钱,十元二十元不等。有的人家忘了这一茬,你迟疑再三,还是走人,你总是开不了这个口,贴着外面的围墙跟,踢着泥土,回望来路。
后来,你对类似死亡的气息非常的敏感,近乎于一种超自然的能力了。
在自然界,蝙蝠飞翔自如,是因为有一套敏锐的回声定向系统,我觉得你就是这样的黑蝙蝠,有自己的一套奇特的感知系统。真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啊,威丁。
有人曾经这样形容过你,说你站在大街上,突然,你把头一移,仿佛从空气中捕捉到了什么,然后就平白无故地奔跑起来,你奔跑的姿势也很特别,这时候你像一只兔子,你跑起来就像一只兔子。有一部小说就叫《兔子跑吧》,你这一跑,大家都知道,矮子威丁又收到了亡者的邀请。
其实,这一切从三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就开始了。
那天下午你的猫娘上班去了,你把她的帷帐放下来,床脚点了长眠灯,然后你在那里号哭,惊天动地。你仿佛从一开始就对这一套东西无师自通。
我知道,在你早年的流浪生涯中,一个老鳏夫的出现尤为重要。他收你为义子,每天带着你出入于唢呐声声的乡村的丧葬场合,一年之后你的干爹溘然长逝,你接过他的衣钵,亲手为他操办了一场堪称风光的葬礼,老头子地下有知,会忍不住发出会意的笑声吧。
对你来说,并不会意命运的安排,不知道这是一个伏笔,你只是随遇而安地默默接受着上苍给你安排的每一个卑微的角色。
这些角色都是临时性的,跑龙套的,顶多是电影里“路人甲”、“路人乙”的那种,下了舞台,你还是一个流浪汉,还是回到你经常出现的那个街角,出现在菜场隔壁小店的台阶上,看看街景,顶多间隙性地吼几声,令人侧目。
经常是这样,我匆匆而过,而你只向我行注目礼,从来不会主动跟我搭话,哪怕你还没有吃过饭,你看着我,希望我停下来,然后由我来开这个口。
可是威丁,有时候我没有心情跟你说话,我停不下来,我心里装着乱七八糟的事儿。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我并没有看到你,看到的只是眼前的一点鸡毛杂碎。
那天从外面赶回家,夜幕之中,灯光迷离,我突然觉得,前面盯着我看的那个人好像是你,我再回过去时,你已经走掉了,你是故意的,威丁,我肯定又在不经意间伤害了你。
本来,饥肠辘辘的你对我的出现充满期待,但是我却装作没看见扭头走了,在你看来一定是这样。当时我老婆也在,她让我回过去给你点钱,但你却在这夜幕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年前,我母亲得了很严重的尿毒症,每周好几趟去医院做透析,早上去,中午回。有时候,我就在北门的海鲜面馆将就一顿。
我经常挑门口的座位,看雾气朦胧的玻璃门外,有没有你的身影。
那里仿佛是我们的地下联络点。自从你知道这个秘密之后,经常会去那里看一下,看看我在不在,于是,隔着毛花的玻璃,我看到了你模糊的脸。
你拉开门,只拉一点点的空隙,仿佛要说什么,你又开不了这个口。我说你没吃吧。你说没吃,我说吃面不?你突然有点害羞,你总是这样,威丁。
我喊了一声老板,给他来碗海鲜面。
我的这一吼仿佛鼓励了你,你也加了一句,放点蛏子,再放点……
我说还想放点什么。你又害羞地一笑,不用了。
海鲜面来了,打了包,让你在外面吃。你像北方人一样蹲着吃。
我吃完,也和你沿街站着,我说你手里有钱么。你说你有五元,我说给你十元要不要,你笑了,你也从来不会客气。十元钱掏出来的时候,带出来几个硬币,你也一并笑纳。
无论如何,我见到你总是备感亲切,威丁,我相信你也一样。
看到你,往昔的日子哗哗而来。
每隔一段时间,你会告诉我一些已知的事实,你会说:
你老家拆掉了吧。
你搬到广场弄了对吧。
那天我在电视台看到你。
看你不像记者。
你结婚了,你也会结婚。
我看见你的老婆了。那个人是你的老婆吗。
你开车了。你什么时候会开车了。
我看见嬷嬷坐在你的车上,她已经不认识我了……
威丁,我的一切都逃不过你的耳目,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这回是在这家北门的海鲜馆,你对我说,嬷嬷身体还好吧?
说说我的感受吧,威丁,当时你说嬷嬷身体还好吧,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我就怕你提到我的母亲,你还是提到了,说实话,我立刻觉得其中的不祥,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否感觉那熟悉的气息正在临近?看来是我多虑了,你带给她的是祝福,你说嬷嬷是个好人,菩萨会保护她的,你代我问一声好。我说谢谢。
那天我跟母亲说了,母亲很高兴,说你难得还这样记得她。
母亲说,人都是无底,威丁这样也过一生。
母亲说,你跟威丁同年吧?母亲这一说,令我不胜唏嘘。
威丁啊,我始终不敢相信,怎么一夜之间,居然我们也已经是半百过头的人了。
我们剥你裤子的恶作剧,闹哄哄的好像还在眼前呢。
从母亲那里得知,你那做铁匠的父亲已经过世了。我猜想你一定会出现在你父亲的送葬队伍里。母亲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她说,是你敲的铜锣。母亲的说辞,可能也是一种猜测,大家都无端地觉得这个角色非你莫属。但据我非常有限的对本土习俗的了解,敲铜锣的好像并不是儿子的角色,当然,你并不计较。
其实,我想到的是你的猫娘,原谅我威丁,对你母亲的大不敬——听说她老人家还健在,她比我母亲小几岁,但也是一个垂暮老人了。在她的百年之后,我可以想象,事实上我一直在想象和虚构这一天的到来,你一定会去赴这个生死之约的,你非但会参加她的葬礼,扮演好一个儿子应该扮演的角色,而且如果可能,你还将全程指挥这场对你来说空前绝后的葬礼,再说一句不太恭敬的话,这仿佛又是你一生最后的舞台。你长哭当歌,但你的哭声里已经没有了仇恨,没有怨言,这些早已随风而去,连对自己命运的悲鸣都没有,剩下的只是对古老仪式的迷恋。你恨不得在这个葬礼中所有的角色都由你一个人承担,你既是导演,也是演员,哭丧的是你,唱醮杠的是你,扶棺的是你,敲锣的也是你。
这样的场面已经无数次地在你的梦乡里彩排过了吧,威丁!
在北门的那家海鲜面馆——虽然这样的时候并不多,但每次我都像前去赴约——我照例坐在靠门的座位上,隔着蒸汽升腾的模糊的玻璃门,看你在不在。
你经常不在,你不在,我的脑海里会有一幅画面出来,然后带给我沉重的命题,生存与死亡。你是不想这些的,你只是做,行色匆匆地去跟每一个离去或即将离去的人道别,以你的方式。有时我会想一个问题,你是谁?你受了谁的派遣,来做我们这个城市的神秘使者?
那天太阳很好,我坐在老位置上看着你,你居然靠着小店的墙壁睡着了。看上去很好,你全无心思,周遭嘈杂的一切都影响不了你,我见一个从菜场出来的人顺便踢了你一脚,你也没有感觉。你了无牵挂,甚至不去愁下一顿饭在哪里。真是境界。
我听谁说,社区已经给你争取了最低保障金,真好。其实政府应该把你养起来,进社会福利院。我们都老了,老得是那么的彻底,何况你还比我早生了几个月。以前你一直想让我叫你一声哥。哥,如果你死了——你当然也会死,说起来,你以前给人翻跟斗,倒也不乏喝彩的人,但你死后,未必有人会为你哭泣,更不会替你操办,威丁,还是在此刻的梦中,提前为自己拉个场子吧。
我做过这样的梦,那是刚从殡仪馆回来的当天晚上,真是见什么梦什么,梦里收到无数的快递,无数的快递包裹打开来,是无数折叠伞一样的花圈,竟大喜过望,在梦里把自己笑翻。人的欲望有时候真是隐秘得不可示人。经常和朋友谈及身后事,说要找一棵树,把那一把灰烬埋在下面,以为自己养分特别,便想象那棵树的枝繁叶茂。
这一刻,我想起你的奶奶来了,威丁。
想起她神谕般的有关万物自然的描述,草木一世,枯荣自如,人莫不如此。
我的能工巧匠们
新房子要装修了,就要跟一些人打交道,他们是泥匠、木匠、漆匠和水电工。
最早见面的是水电工和泥水匠,他们说好在加油站等着我,也没有联络暗号,比如手里拿一份杂志什么的。我一到那里,他们就冲我过来了。我不认识他们啊,是不是每个买了房子准备装修的人,看起来眼睛都绿花花的,让人老远瞟上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木匠最有意思,我约他在新华书店一楼大厅里等我,他记错了时间,结果在书店里足足翻了一个钟头的书,他见到我生气得厉害,摘下帽子使劲往大腿上拍打——这是一顶赵本山式的短舌帽。他一边拍他的灰尘飞扬的帽子,一边说:你怎么回事嘛!你晓得不晓得,我这个人从来不看书的,为了等你,我等于把一辈子的书都翻完了!说完,他的心情似乎很快得到了调节,乐呵呵笑了起来。他说,虽然我这个人没什么文化,不过我干活可是没说的,不信,你去打听打听,你一打听就知道了。
因为我的房子,一个个能工巧匠,分别从各个隐匿的生活角落里浮现出来。我们是通过电话联系的,这些电话是谁告诉我的呢?又是谁掌握着他们的联络方式?说道起来很有点意思,我还没有拿到房子钥匙呢,我的手机上就已经有了三个木匠和两个漆匠的电话号码,三个木匠又向我介绍了三个泥水匠,泥水匠的手里又掌握着一大帮扛锤子的外地人。
我对泥水匠和敲墙人没有好感,长年和粗糙森凉的水泥和石头打交道,似乎也磨砺了他们的内心。特别是扛着锤子到处敲墙壁的外乡人,目光里全是摧毁一切的意思,在泥水匠那里,我也没有看到更多建设性的东西。他和敲墙人在一起,简直就像是一个形迹可疑的黑社会团伙,他们的作风完全是摧枯拉朽式的,一堵墙很快就被放到了,灰尘腾地而起,我的房子很快变成一个废墟地,千疮百孔,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需要像袋鼠一样腾挪前进。有个人突然笑了起来,讲到了女人的生殖器官,他们就这样在飞扬的尘土里谈笑风生,叼着烟,只有我一个人在暗暗替自己的房子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