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的二楼书房的窗口看下去,正对着那块绿地。那里植有银杏、香樟、玉兰等南方植物,偶见林老师一个人在小树林里转悠。如果不是她手里拿着塑料小桶和一柄手铲,我会以为,她在等待一个如期赴约的人。她总有事情要做,如果哪天有兴爬了山,采了兰花,她也会把它们种在那棵丹桂树下。因为是小区的一个死角,少有人迹,所以也常有一些散落的糖纸、烟蒂,或者香蕉皮什么的。那天林老师在那里见到了一只避孕套,不禁尖叫起来。不过,事后她愤怒地抖着手指向我描述的内容是“男人的那个东西”,我还以为发生了一桩情杀案。
据说那天林老师在那里弄花,有人从楼上泼下来一盆水,刚好把她浇了个通透。林老师并没有急着回房间去换衣服,而是湿不拉嗒地跑上楼去追究,结果一个趔趄没有把持住,摔下几级台阶来。倒是除了膝盖和胳膊上的几处乌青,也别无大碍。但是林老师因此心情大挫,躲在屋里不肯见人了。物业前去慰问,门也没有开。
几天之后,在我们准备晚饭的时候,耳畔又回响起她的琴声,太太回眸一笑,真是心有戚戚焉。
一个朋友
那天在扯面店,听店老板无意中提起。虽然我们并无深交,但猛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还是莫名地难受了一记。店老板说,李星走了。
李星是陕西宝鸡人,也算得上是平儿的老乡。我与李星的结缘,好像有这样一层关系在里面。说李星,先得从那家扯面店说起。在扯面店吃面的,多是陕西老乡,对身在异乡为异客的人来说,有这样一个店,很宽慰人的。一来便宜,二来也对他们的胃口,几块钱,就能图个饱肚。当然也会有那么几个对异地美食没有障碍的舟山人。我不是,许多北方小吃对我来说都疑虑重重,但油泼扯面居然是个例外。平儿说好吃吧,我说还不错。在她听来,似乎是对包括她在内的整个北方体系的全面肯定。
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人民齐吼秦腔,吃一碗臊子面喜气洋洋,没放辣子嘟嘟囔囔。在扯面店,就是这样一些嘟嘟囔囔的陕西人。李星是其中的一个,但他从来都是闷头吃面,而且面的格式,永远是鸡蛋西红柿汤面。汤汤水水的面,让他吃起来一点响动没有,而且吃完面立刻背起皮包走人。要说的是这个包,这个看起来有点儿坚挺的皮包,把他与那些靠卖体力过活的陕西老乡明确地区别开来。
扯面店在城北书院弄口,格局狭小,有限的几张桌子,有一半还摆在外面。虽然我一个月也去不了一两趟,但因为李星每天都在那里吃面,所以偶尔还能碰上面。先是与他面熟,彼此一笑。扯面店的事情是这样的,两个陌生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如果是陕西老乡,店老板就要出来穿针引线了。店老板对李星说,他老婆是西安人。李星的笑容里就有了一点绵甜。那天,我与李星拼了一张桌子,互相热气腾腾地吸溜着,一块儿沉默地吃面。是我先搭的腔,问他在哪里谋职,旁边的店老板马上插话说,翻译。哪里的翻译呢,老板没说。大概老板觉得“翻译”这两个字,已经足以表达他的自豪与体面。
李星很忙,他的工作似乎与船舶有关。我没有得到过这方面的任何印证,但是每次看到他,总有强烈的有关港口与船舶的气息扑面而来。事实上我的感觉是对的。我与他之间非常有限的几次碰面,基本上都在这家扯面店。当然也有失之交臂的时候,从老板那里经常听到的一句话是,李星刚走。所以,每次去扯面店,都会有一个难以自禁的预想,李星是不是在呢。其实他在,也不过说一些天气不坏之类的客套话,如此而已。他经常跑别的岛屿,如果在定海,他一定会出现在这家扯面店,吃上一碗热汽腾腾的鸡蛋西红柿汤扯面。一个人对单一食物迷恋如此,让我心里一直很疑惑。
现在想起来,我与李星的关系,缘于一趟从宁波出发的慢行火车。这趟火车到达西安,然后他再转乘长途汽车到宝鸡。李星每年坐这趟火车回家。李星说,火车票不是问题。他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对他足够信任的话,年底的时候,平儿可以跟他一块儿回去探亲。这应该是一件好事。但是平儿对火车不像我那么有感觉。在我看来,火车是一种最富文学意味的交通工具,可能轮船也是,但同样的落寞里,轮船多了一点破落显贵的意味。我更喜欢火车,她不是,飞机的速达和简单,是她要的。但是这件事,让我很感激李星,那天我记下了李星的手机号码,而且这以后,在我下馆子然后又有好心情叫朋友过来一块儿吃的时候,总能在手机上翻到他的名字。李星的电话很奇怪。每次打过去,他总是先掐掉,然后用另外一个手机给我打,直接拨他的另外那个手机,结果也是这样。我的想象里,他站在一个嘈杂的环境里,拿着两个手机,比对着,用拇指小心地掐我的号码。叫他吃饭,是一样不容易的事情,他经常在六横,或者其他地方。约他的时候,我通常已经坐在馆子里了,黄昏一点点暗下来,然而李星还在赶回本岛的最后一班轮船上。
去年年底,我请朋友们吃饭,也叫了李星。李星很看重这份因为一顿年底饭局突然凸显出来的友谊。李星说,我能不能带一个人。我说好啊,他带来一位漂亮的姑娘。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是舟山人,和李星共事。饭后我偷偷问李星,李星说不是。李星说,这怎么可能?我说这怎么不可能?李星沉吟了会儿,说现在的姑娘都很现实。这是2006年12月31日的晚上。这以后,他又回请了我们一顿,席间,他说他住的地方有一家陕西羊肉泡馍店,做得很地道,我和平儿听了很感兴趣,一个劲地问他住在哪里,他说的泡馍店在哪里。李星却似乎遇到了一个问题,很让他为难。他说这样吧,哪天你们想起吃泡馍,打电话给我,我给你们送来。这件事同样让我费解。我说好的,只是太麻烦你,我说你还没有去过我家,顺便去喝喝茶也好。但我知道,哪怕是以喝茶的名义,我也不可能让他专程给我送两碗泡馍过来。因为这件事,我一直没有给他打电话。好像说什么,都绕不开两碗泡馍了。然后时间一长,感觉隔阂的存在了,起码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
后来的一次见面,还是在扯面店,李星刚刚吃好,他看到我们居然有点难堪,似乎在回避什么,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反正彼此没怎么说话。看得出来,他心情不是很好,匆忙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后来想起来跟他打电话,还是与火车有关。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他居然说没有问题,而且到手的还是软卧票。虽然当中出了点变故,最后还是把火车票退掉了,但心里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要请李星吃一顿。我以为什么时候都可以。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李星离开的那天,我在做什么。我真的很难过。
那天,店老板跟我说了很多,有关李星的一些事情。店老板说,他其实比民工也好不了多少,你知道,现在混个事很难。我马上跟李星打了一个电话,他还在杭州,在杭州的一个老乡那里暂留几日。接下去的事情,他也不知道。祝他好运吧。
大姐
那天是星期天,大姐说她要过来。她听说我动了手术,并且知道我是缺铁性贫血,所以给我带来了一大盆烧好的牛肉。大姐说牛肉里有铁,也有钙质,况且你也爱吃。大姐诚惶诚恐地说着,好像生怕不合适,惹我这个做弟弟的生气。
大姐是骑着人力小三轮车来的,是街上常见的蓝色的那种。那是她的交通工具。她总是有太多的东西需要随身携带,摆小摊的时候是这样,不做小生意了也是这样。她一生担负太多。有时候是母亲,反坐在大姐给她安排的小椅子上去看门诊。这样的情景我在街上看到过一次,矮胖的大姐奋力骑车,母亲则笑眯眯地看着在她眼前迅速退去的城市景象。碰到大姐有空,而母亲又有兴致的话,大姐会骑着这辆小三轮,带母亲去看城市的新景。这个城市日新月异,但跟她们的生活并无大的关联。大姐一直住在那个破旧不堪的楼子里。我到大姐家去,看到楼道口被锁得严严实实的小三轮,我就知道大姐在,心里暖暖的涌上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去大姐家了。心里还是惦记着,想什么时候单位里发什么东西了,给大姐拿点过去,顺便聊会儿。这人呢,平常呼朋唤友的,就是空余不出这样的时间。
大姐是一个谨慎胆小的人。她没有骑过自行车,总觉得两个轮子不及三个轮子来得牢靠。但苍天无眼,让她一辈子都在担惊受怕之中。我还能记起来,那个文旦飘香的下午,院子外面的河静静地淌着,姐姐斜靠在墙边低泣。她辍学了,因为父亲的倒下。父亲卧床六年,她在病榻边照顾了六年。父亲死后,他的几乎占据房间一半面积的七弯梁床也被移去卖掉了。那个庞大的阴影去掉之后,我们家一下子陷落了无处躲藏的光亮之中。我们无所依附,放声大哭。后来,大姐去了农场。白晃晃的日头下,一望无际的棉花地。她在那里赚得的每一分钟都交到母亲的手上。母亲至今都觉得这辈子最欠的就是大姐。
大姐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光,应该是她的恋爱。我目击了大姐所有的爱情。因为她谈恋爱的时候,总是喜欢带上我这个傻弟弟。而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有的爱情来得短暂而隐秘,大姐本人并不领会,但我心里是有数的。有个整天在北大街上逛来逛去的青年,给我做了一把木头枪。其实,这把木头枪并不合适我当时的年龄了,那时候我迷上了矿石收音机。他把着我手里的木头枪,嘴里啾啾啾地响着,无数丘比特的子弹射向大姐。大姐好像穿着防弹衣一样,丝毫没有感觉。她正在晾床单,她告诉那个人说,我弟弟不需要手枪。
后来成为我大姐夫的是同一个院子的邻居家的长子。他喜欢没事哼哼浏阳河几呀么几道弯,参加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演出。在我看来,他和大姐的爱情像是一次长时间的密谈。他们总是待在我家另外一个独立的小房间里,令我十分地无趣。大概真正觉得无趣的是我的准姐夫,他给了我五分钱,让我去街上买点自己想吃的。等我回来,小房间已经门窗紧闭,大白天的还拉上了窗帘。我敲了半天门,无人回应,我居然气愤得扔起石头在玻璃窗上砸了一个窟窿。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呢?
在四个姐弟中,我和大姐长得最为相像,感情上也更贴近。在干练无比的二姐的衬托下,大姐更显文静,见人常露羞色,也从不争辩什么,只会自己偷偷地在那里委屈。在母亲和大姐长时间外出打工的日子里,二姐统治了这个家庭。在漫长的“屈辱”的日子里,我和妹妹在等待大姐的到来。她总是向着我们。有大姐护在我们身边,我们的一丁点委屈总是被成倍放大,整个院子光听见我和妹妹的尖啸声。其实,二姐对家庭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家里的灯泡坏了,家里的屋顶漏了,都是二姐的事情。抵御外侮,也是二姐冲在最前面。说起来,二姐也极委屈,无论她为家庭做了什么,在我和妹妹的心里,都不及大姐的一个微笑。
现在,大姐的境况最为不济。那个爱唱浏阳河几呀么几道弯的大姐夫早早就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尚未成家立业的孩子。这一年,大姐下了岗。大姐的心里空落落的,好在她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女友,经常在帮助她。她们是在农场棉花地里结下的友谊。大姐常跟我谈起那位同样命运多舛的女友。在她的眼里,她这个傻弟弟算是出息了,有了天大的本事。这个本事大到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小外甥的工作,而且还是上海。我告诉她,我这个傻弟弟屁也不是,她不相信,这令我的内心羞愧难当。
她每月只有微薄的生活费,没有丝毫的医疗保障。当年,为了沉疴中的父亲,大姐初步接触了中医药典。在大姐家,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她的药没有挽回父亲,也无济于丈夫脆弱的生命,虽然一段时间来,母亲在她的调理下稍有起色,但最终也无法避免命运的重击。她嘱咐我,别把健康不当回事。要注意身体,毕竟我们都老了,你也不再年轻。父母亲的老毛病,像潜伏的病菌一样,都会慢慢地在我们的身上显现出来。要不,大姐说,我给你配点中药吧?我笑着说不用不用。我对那玩意儿不太相信。大姐看看我,便无语,起身告辞。在她出门的刹那,在风的作用下,门咣当一声重重关上了。菲依责怪我,你手这样重,让大姐怎么想啊。我说不是我,是风。说是这样说,我还是迅速跑到阳台上,跟大姐招了招手。
这时候,大姐却想起什么,咚咚咚地奔上楼来,从口袋里掏出看来是早就准备好的两百元钱,塞我手上。她说,我也不知道买什么好,你自己买点营养品补补。这是不可能的事!我说我这个做弟弟没能济助你,你掏什么钱哪。两个人在门口推让了很久。钱被摔在地上,又捡起来,塞进对方的口袋,然后又从口袋里挖出来。最后大姐捏着这两百元钱,怔怔地看我。我干脆把门关上了。大姐默默地在门外站了会儿,很久才听到她下楼的声音。
阿姨
两年前,我们给在福利院的母亲雇了一个阿姨。
阿姨,对女性长辈的统称,如果指向家庭保姆,似乎还略带一点温感。但也未必,比如说“做阿姨”,无论是自称,还是他指,都远比“做保姆”来得隐晦和卑微。
阿姨来自乡下,皮肤粗糙,骨骼突出,身材高大,走路噔噔响。完全看不出,她已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她中年丧夫,有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做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