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径直出门去了。去哪里?去找什么?柯男心里明白,妈妈自己却无从知道。她只是走,她需要喘过气来,这里有什么地方可去?卯城是祖土吗?新搬来的这个地方在卯城南沿的“市府东街”。所谓“府”,指民国时的昆明市政府。但地理上与旧时昆明县衙、云贵都督府毗邻,算得上昆明乃至云南的心脏之地。也是辛亥“重九”举义的战场,蔡锷的大炮就架在大南城轰击这里和五华山,然后血刃突击。现在一个民国的“市府东街”,拆旧立新,把这一切通通遮蔽。
她要穿过这些尘埃?
她像一棵会走的树在风中摇动。她不要你跟随,你就不要跟随。否则她会斥你回去。柯男心里一阵悲凉,习惯了妈妈一切搞定、话长话短、当机立断的这个家,这回真的要彻底坍塌了。这个世界,根本不在乎这些。即便这里顷刻地陷,陡然升起死灰,瓦檐上那只灰喜鹊根本不会扇动一下翅膀!
天色将晚,柯男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心里空落落的。柯婴抱着小猫戈明过来,挨着哥哥坐下来,戈明就跃上了柯男的膝头,用那条眼中荧亮的竖线看着他,似乎在衡量他的高度,柯男就倏地站起来,戈明即刻又一纵回到柯婴那里。柯男就说:“戈明才来三五天,我看它长大一点儿了。你不要老抱着它,它好手好脚,你以为它像你?要让它上树!”柯婴说:“这里没有树。”柯男就说:“那让它上房!”柯婴说:“我们从新村带来的鸽子——那对‘大雨点’,上了房就不下来。”柯男说:“那是因为我们没有豌豆、马豆喂它们!它们正在预谋叛逃。逃就逃吧,我要把它们的大羽‘扎条’解开——反正我们也快饿死了!”柯婴说:“我们可以去讨饭!”柯男大惊:“你说什么?你说讨饭?你瘸着腿,手捧一个钵,半跪着,哀求每个路人说:太太老爷行个好,给可怜人一个铜板吧!我无爷无娘无兄无长,看看这条天生的残腿!你觉着你很像叫花子,是这样吗?——我会杀了你!告诉你!我这样的人,是绿林材料,劫个生辰纲什么的可以……”柯男忽地起身,奔到厨房里,揭开锅盖,锅底一汪甑水,甑底还有堆得圆圆的一碗白饭,他说:“你把奶奶的饭合水熬稀了,咸菜要冬菜就行,你们吃饭。我去去就来。”
柯男风似的出了门,大凡是过眼的一切,他恨不得都踢倒、攉平、荡净!
柯男妈恍惚来到了绥靖路,据说这里改名了,改什么名?不知道。有一阵子她往白塔寺方向走,这里是她的老家,她少女时代随母亲到这里还愿,眼见这里有很多站笼,里面囚着一些面目如鬼的中年男人,臂膀上着铐子,下面是叮当作响的脚镣,如果是革命党,就一定在庙的门洞红土墙上张示着布告。就有成群的人来围观,唾沫星子啐向这些人,石头子扔向他们,猪血羊血狗血旺子泼向他们——据说这样,罪人来世为猪羊狗不复造反了。最不堪的是有些个女人用针锥戳他们,这些女人动作极为迅疾,每得手,会有他们的男人哈哈大笑——据说,小小的刺戳可以免去家宅的血光之灾……奇怪的是,这些行将就戮的男人既无法闪避也形若木石,唯两眼死光如剑。到这种时候,是拓东古城闲人的节日。如果是小偷和窃贼是不配有一个二尺见方的站笼的,他们被绑缚在庙柱上,任毒日烤死……大人乐于将娃娃带到他们跟前,指着受罚人说:“喏!要起歹意,就是这个样子了!”她奇怪的是白塔寺里依然经咒朗朗。贤善人家在上香之后,就会出来,给站笼前的狱卒一两个铜板,狱卒即刻从备好的木桶里舀一碗水,给囚笼里的人喝。示众有三天的,也有五天、七天不等的,到了“时辰”,就用牛车拉去藩台衙门的菜市口砍头,砍下来的头颅用甑子大小的“首级笼”分挂几个城门头再示众——又是节日。
历来大多悬首于东、南两城头,卯城从不。卯城人解释,说卯城向北,而中国凡灾变连同易主改朝这样翻天覆地的事,大多起自北方。让革命党北望,岂不应了他们的冥灵神往?也有一说,卯城城门低矮,“首级”是很容易被劫走的。说明还有无数活着可以自由转动的头颅在。于是,南城倘若悬首,兵弁一律手持钢枪。
不知怎么,少年的她,深恶这个白塔寺。到了上学,进女子中学。不复有“站笼”,改成陆军监狱。砍头还实行了一阵,到了民国二十年,云南地面上的“赤党”就被杀得干干净净了,不用拿井水泼洗菜市口的狗头石了。
柯男妈在民国二十五年出嫁,丈夫是她同学的哥哥——一个聪俊壮伟、温敦少言的银行职员,这个同学就是柯男的小姑。这种介绍式的婚姻就是“自由婚姻”。为此,她是被咒着出家门的。只是有一天,她去她家玩儿,猛见一个男子从黄包车上下来,那会儿是下午,西晒炽烈,逆光中这个男子从长衫中掏钱付给车夫,当一声,男子与车夫同时弯腰去拾那枚半开,两人的头竟碰在了一起!门里的她哇一声,先惊后笑,竟至弯腰不起——男子好大讶异,进门揭了毡帽,她呆了,望了半世人生……
她奇怪为什么会忽然往事纷来,如烟似梦,她已经决定不再往那个方向走,回卯城,她已经来到了圆通寺,她早早不再回首白塔寺里的佛像,她毫无理由地喜欢这里的准提观音阁——这个小小亭阁居于水池中央,有廊桥连接大殿和韦陀的巨龛,这种独立水畔、有细碎涟漪映带左右的格局令她浮想联翩。那年,婚期已定,她瞒过所有亲友,独自一人,秉着一炷香,也在向晚时分,由一个老尼引导着走过廊桥,老尼问:“施主求什么?”她不知道求什么,也不知道向哪尊佛求。但她已经深深一步起坎儿,进入了准提的阁子——千手千眼的观世音垂睑低眉注视着她,那圆润的浑浑的光晕,从她上绾的发际、眉心印上流泻下来,在安慰摄取的手印里积成一汪清池,似点滴落下的珠泪,她湿润了的心底深处突然涌出一句祈语:“你千手千眼,哪一只都能扶我搀我救我啊!”忽地,身后有人道:“娘娘神似这观音呢?”她大惊,回首,是一个紧贴她伏地磕头刚刚起身的村姑!那老尼窘迫地在磬上敲了一下:“阿弥陀佛!”
她立即在蒲团上三叩九拜,再回头,那村姑蓦然消逝。
她走过了自己的半世,觉得心气爽朗多了。
圆通寺寺门紧闭,守门的和尚说,闭寺了,晚课开始一阵了。“居士要进来吗?”细听,果然有钟鼓声。柯男妈说,不了。
24
柯男似三步并作一步,拐过景星街,转眼来到文明新街口。这里商铺连接,灯火很亮。沿街卖货的摊子,白天的撤了,晚上的又上来。并不见有讨饭的,甚至连衣裳陋俗的人也没有。有个用棕榈叶子编蚂蚱的小贩坐地起场,围着看的人很多。柯男试着蹲下来,与他比肩,两眼看出门道,心里说,这个活儿,我也会。但半天卖不出一个。那小贩依旧不歇他的手艺,怪了!
一个卖刀烟、纸捻和草纸的摊子格外红火。伙计忙活着,摊主端坐在一个围椅上,使一把白铜水烟袋,啧啧有声地吸着他的刀烟。那围椅接了一个长脚,看上去似戏台上高几,他的脚竟做盘腿状,仍有一只伸到了摊子上来。两手十个指头各自安排,两个指头将细细的烟丝捻成小球,往烟嘴上一放,那里又两个指头竖着挺上燃着的纸捻,接上嘴,噗一声,出一团黄色的火球,往烟嘴上一引,着了,于是,舒快无比的呼噜声一气贯通!待金黄的烟丝烬了,又噗一声,那个黑色的烟球就随一股突然上顶的水喷射出来,犹如发射一个小型掷弹筒!柯男是最喜欢这样的卖场了,他也喜欢草烟那股芳香刺鼻的味道和一刀刀草纸明显可观的草茬黄。
突然,那高脚椅上走马换人了,上来一个高大壮硕的粗汉,那把椅子本是《三岔口》的丑角儿玩儿的,忒小。这人威猛如张飞,一脸胡楂子黑白夹杂,唇须的两撇是有意蓄的,却并不齐整,两把刷子一样翘到了腮边。摊主已经让位,这位黑胡子却并不领情,一把将摊主半拎半提地摁回原位,一把抄来一门钢炮水烟筒,自顾撮来一堆粗烟,往地上一蹲,就“噗”一声——纸捻一亮,柯男惊呆了:这人莫不是柴四——打狗队队长!
柯男小臂上的肌肉疯似的抽!他有足够时间来判断这个人是不是年前的屠狗队队长,是他打死新村和昆明的所有“有种”的犬只,是他张电网电死宝郎!他用一根栗树棒打狗,并不使用其他武器,却犹如捣蒜!
三四个火球亮过,他长舒一口气,起身要走了。摊主恭敬地欠身道:“柴队长明日再来,有通海货,可一试!”——这就是柴四了!
柯男跟了上去,出了文明新街北口,柴四转回光华街,再上甬道街。这里树荫很大,晚上行人稀了下来,柴四的脚啪嗒啪嗒地响,柯男的脚步噼啪噼啪地跟,一步不舍。
突然,柴四一个转身道:“你!跟着我干什么?喂!”柯男不语,站定。柴四又走,柯男再跟上。
柴四这回索性返身逼近几步:“喂!小毛贼!你看看我是谁?是你小杂种敢摸敢抢的吗?滚!”他看对方不动,再次往文明新街方向走,直至贯通南北,北上文庙直街。
这下,柯男看出眉目来了,有人不断与他打招呼。忌惮他往商贩、店铺那里多看一眼。柴四则忌惮身后永远离他仅仅三五尺的细碎而敏捷的脚步。他喘气了,喘得厉害,这次他不回头了,“喂喂喂!你倒是说……说,你一个娃娃,这是干什么?你叫我累死……我有气喘病!”柯男不应,他脚下快,柯男也快,他慢,柯男也慢,就是不舍五步!
突然,柴四折转进了西卷洞巷,闪身在拐角里,喘定了喊:“疯子!你要怎么着?喂!出来!”
黑咕隆咚,柯男猛地站立在他跟前。他吓了一跳道:“听着,我们好似面熟,哪里见过……你跟着我干什么?嗯!催命鬼?我毛了!你叫我毛了……好了,好了,你,一个小屁塞我屁眼儿还嫌小!你为什么不说话?”柯男仍不言。
柴四喘定:“好了。我最怕有人跟,踩你后跟不说话!得了,在大街上,我熟人熟面多,这里,没人,就你我,把你当个人:你来报仇寻仇?”
柯男点点头。
柴四哈哈大笑:“什么仇?我杀你全家烧你房子趴你家灶台屙屎?”
柯男终于出声:“那是你说的!”
柴四耸动着塔似的身板:“好了好了,仇仇仇!是我说的,你说说看——看样子,你是个灵秀之人!”
柯男道:“你杀了我家的狼犬!是电死的!”
柴四哈哈大笑,直笑得浑身膪肉啪啪跳:“哈哈哈,你家狗……电死?电死是好死。昆明最好的狼犬都电死。等等,你是哪里的?不说,指个方向也行。”
柯男道:“大东门。”
柴四:“大东新村19号!想起来了。那天不是我。”
柯男:“就是你!”
柴四:“好吧,就是我。我现在明白了,可以边走边说了——至少,你不是催命小夜叉!前头我挨过三弹弓。一次被作了法,让我一蹲上茅厕板,咔嚓一声,板子齐齐断了,我差点儿淹死在粪池里!三口粪水,我咳死三回——都是你干的?”
柯男道:“再有一回,便是我!”
柴四站住了,蹲下来道:“好汉!好汉!如今赏一句,准备如何发落,或折杀奴才?”
柯男道:“没想好。”
柴四似作为难:“你脑筋不差,勇气……勇气十足。可称大将风度。你看,这里,第一个巷子口房头上有个瓦猫的,就是我的家。在下如今是卫生监督队队长,这一带通街巡查,何时想好了,随时能找到我。你把我干三天的活儿,叫我加长夜班干完了——再这么走下去,人家以为队长发癫疯了。你,定然是没有吃饭吧?来!不要跟在后头了!走我边上行不行?”
一家烤鸭店,招牌上写着“小胖子烤鸭”!柴四的塔身一移去,路人立时闪开多半。老板立即招呼。柴四喊:“来一只小刀鸭!一碗清汤、一碗白饭……你吃不吃牛杂碎?这里的杂碎很好。”
柯男说:“我不吃饭。不吃嗟来之食!”
柴四:“什么什么。那你要干什么?我一天一顿,不便陪你,再说明天要大检查……这么说来,你要钱!怎么不早说?”说着弓身掏腰包。
柯男:“我要干活儿!”
柴四:“你让我哭是不是?你豆芽菜还没伸直,干什么活儿……噢,明白了,你不白要。遵命遵命!”他突然一挺身喊:“胖子!出来!刚才点的菜免了!你这里不是刚进的两车乳鸭吗?你听明白了,这位小先生要代我查查鸭毛带不带屎——也就是用扫帚赶赶地上的糟水。过后算工,你付给人家五毛钱!”听得应了一声:“是嘞——”
他俯身下去对柯男道:“这可是半斗米的价了!在下可以走了?”
老板在柴四过来时,仍有些疑惑:“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柴四大叫一声:“我亲老爹!”
柯男回到家里。妈妈已经端坐在堂屋里,腿搭着,脸朝外,那样子,是专候着他。
“关上门!”她道。柯男回身关上门。
“插上门闩!”她说。
柯男说:“上杠了。”
“叫花子还知道家门,你上哪里去了?讨饭去了?”柯男妈问。
“没有!”柯男回答。他衣裳进门前拍打过,现在只需站直了就是。
“犟嘴!你挨街边蹲着,不是讨饭是什么?”——是柯婴说漏了嘴?还是被什么人看见了,告的状?是小姑?她像个警察!无论如何,柯男决定了,今晚发生的事,誓死不供!
“你瞅瞅,你衬衣上纽扣少一个吗?”妈语气平静,不似要爆发怒火。
“五个,不少。”
“裤子呢?打补丁几个?”
“是爸爸的裤子改的,没补丁。”
“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