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帖木真匿身羊毛车内,被那女子一吓,险些儿魂胆飞扬。忙向女子道:好妹子!你与我羊毛盖住,休被歹人看见。我心内一慌,连手足都麻木不仁了。(应有这般情景,但也亏作书人描摹。)女子闻言,急将羊毛乱扯,扯出了一大堆,叫帖木真钻入车后,外面即将羊毛堵住,复将车门关好,跑着腿走了。女子方去,外面已有人进来,大声道:莫非藏在车内,快待我一搜!话才华,车门已被他开着,的掀这羊毛。(四险,我为帖木真捏一把汗。)帖木真缩做一团,屏着气息,不敢少动。只听着锁儿罕失剌道:似这般热天气,羊毛内如何藏人?热也要热死的了。
语后片刻,方闻得大众散去。(从帖木真耳中听出,用意深入一层。)帖木真默念道:谢天谢地谢菩萨!(谐语。)念了好几遍,又闻有人唤他出来,声音确肖那女子,才敢拨开羊毛,下车出见。锁儿罕失剌也踱入道:好险吓!不知谁人漏着消息,说你躲住我家。来了好几个人,到处搜索,险些儿把我的父子性命,也收拾在你手里!幸亏天神保佑,瞒过一时,看你不便常住我家,早些儿去寻你母亲兄弟去!又叫他次子入内,嘱道:马房内有一只没鞍的骡子,你去牵来,送他骑坐,可以代步。复命那女儿道:厨下有煮熟的肥羔儿,并马奶一盂,你去盛在一皮筒内,他给路上饮食。两人遵命而出。不一时,陆续取到。锁儿罕失剌又命长子取弓一张,箭两支,交给帖木真道:这是你防身的要械,你与那皮筒内的食物,统负在肩上,就此去罢!帖木真扑身便拜。锁儿罕失剌道:你不必多礼,我看你少年智勇,将来定是过人,所以冒险救你。你不要富贵忘我!帖木真跪着道:你是我重生的父母,有日出头,必当报德,如或负心,皇天不佑!说罢,复拜了数拜。(有此义人,我亦愿为叩首。)锁儿罕失剌把他扶起,他又对着赤老温弟兄,屈膝行礼。起身后,复向女子合答安也一屈膝,并说道:你为我提心吊胆,愁暖防饥,我终身不敢忘你!女子连忙避开。当由帖木真偷眼瞧着,桃腮晕采,柳眼含娇,不由的恋恋不舍。(是前生注就了姻缘,统为后文伏笔。)还是锁儿罕失剌催速行,才负了弓箭等物,一步一步的挨出了门,跨上骡子,加鞭而去。
行了数武,尚勒马回头,望那锁儿罕失剌家门,见那少女也是倚门望着。(描摹殆尽。)硬着头与她遥别,顺了斡难河流,飞驰疾奔。途中幸没遇着歹人。经过别帖儿山,行到豁儿出恢山,只听有人拍手道:哥哥来了!停鞭四望,遥见山南有一簇行人,不是别人,就是他母亲兄弟,当即下了骡子,相见时,各叙前情,母子相抱大哭。合撤儿劝阻道:我等记念哥哥,日日来此探望,今日幸得相见,喜欢的了不得,如何哭将起来!母子闻言,才止住了哭声。
数人相偕归来。至不儿罕山前,有一座古连勒古岭,内有桑沽儿河,又有个青海子,(与泊同义。)貔狸甚多,形似鼠,肉味很美。帖木真望着道:我等就在这里居住,一则此地不让故居,二则也可防敌毒害。(蒙俗逐水草而居,所以随地可住。)诃额仑道:也好!便寻了一块旷地,扎住营帐,把故居的人物骡马,都移徙过来。也速该遗有好马八匹,帖木真很是爱重,朝夕喂饲,统养得雄骏异常。
某日午间,那马房内的八匹好马,统被歹人窃去,只有老马一匹,由别勒古台骑去捕兽,未曾被窃。帖木真正在着忙,见别勒古台猎兽回来,忙与他说明。别勒古台道:我追去!合撤儿道:你不能,我追去!帖木真道:你两人都尚童稚,不如我去!(手足之情可见。)就携了弓箭,骑着那匹老马,蹑着八马踪迹,向北疾追。行了一日一夜,天色大明,方遇着一少年,在旷野中挤马乳。便拱手问道:你可见有马八匹么?那少年道:日未出时,曾有八匹马驰过。帖木真道:八匹马是我遗产,被人窃去,所以来追。那少年把他注视一回,便道:看你面色,似带饥渴;所骑的马,也已困乏。不如少歇,饮点马乳,我伴着你一同追去。如何?
帖木真大喜。下了骑,即在少年手中,接过皮筒,饮了马乳。少年也不回家,就将挤乳的皮筒,用草盖好,把帖木真骑的马放了。自己适有两马,一匹黑脊白腹的,牵给帖木真骑住;还有一匹黄马,作了自己坐骑。一先一后,揽辔长驱。途次由帖木真问他姓氏,他说我父名纳忽伯颜,我名博尔术,(亦四杰之一,《秘史》作孛斡儿出。)乃孛端察儿后人。帖木真道:孛端察儿,是我十世前远祖。我与你恰同出一源,今日又劳你助我,我很是感你!博尔术道:男子的艰难,都是一般,况你我本出同宗,理应为你效力!(以视同室操戈者相去何如?)两人有说有话,到也不嫌寂寞。
行了三日,方见有一个部落,外有圈子,羁着这八匹骏马。帖木真语博尔术道:同伴,你这里立着,我去把那马牵来。博尔术道:我既与你作伴来了,如何叫我立着?我与你一同进去!说着,即抢先赶入,把八匹马一齐放出,交给帖木真。帖木真让马先行,自与博尔术并辔南归。
甫启程,那边部众来追。博尔术道:贼人到了,你快将弓箭给我,待我射退了他。帖木真道:你与我驱马先行,我与他厮杀一番!(曲写二人好胜心,然临敌争先,统是英雄的气概。)博尔术应着,驱马先走。是时日影西沉,天色已暝,帖木真弯弓而待,见后面有一骑白马的人,执着套马竿,大呼休走!声尚未绝,那帖木真的箭杆早已搭在弓上,顺风而去,射倒那人,帖木真拨马奔回,会着博尔术,倍道前行。
又越三昼夜,方到博尔术家。博尔术父纳忽伯颜正在门外望,见博尔术到来,垂着泪道:我只生你一个人,为什么见了好伴当,便随他同去,不来通报一声?博尔术下马无言。帖木真忙滚鞍拜谒道:郎君义士,怜我失马,所以不及禀明,同我追去。幸得马归来,我愿代他受罪!纳忽伯颜扶着帖木真道:你不要错怪。我因儿子失踪,着急了好几日,今见了面,由喜生怨,乃有此言。望你见谅!帖木真道:太谦了!我不敢当!随顾着博尔术道:不是你呵,这马如何可得?我两人可以分用,你要多少?博尔术道:我见你辛苦艰难,所以愿效臂助,难道是羡你的马么!我父亲只生了我,所有家财,尽够使用,我若再要你的马,不就如那贼子不成!(施恩不望报,固不愧为义士。)帖木真不敢再言。便欲告辞。博尔术挽着他,同赴原处,将原盖下的皮筒,取了回去。到家内宰一肥羔,烧熟了,用皮裹着,同皮筒内的马奶,一并送给帖木真,作为行粮。
看官,前叙锁儿罕失剌送帖木真时,也是赠他马奶儿,肥羔儿;今番博尔术送行,又是如此,莫不是蒙人只有这等礼物么?小子尝阅《蒙鞑备录》,方知蒙地宜牧羊马,凡一牝马的乳,可饱三人。出行时止饮马乳,或宰羊为粮。本书据实叙录,因有此复笔。看官休要嫌我陈腐哩!(百忙中叙此闲文,这是作者自鸣。)
闲文少表。且说帖木真接受厚赠,谢了又谢,即与他父子告辞,抽身欲行。纳忽伯颜语博尔术道:你须送他一程。帖木真忙称不敢。纳忽伯颜道:你两人统是青年,此后须互为看顾,毋得相弃!(纳忽伯颜也是识人。)帖木真道:这个自然!那时博尔术已代为牵马,向前徐行,帖木真也只好由他。遂别了纳忽伯颜,与博尔术徒步相随。彼此谈了一回家况,不觉已行过数里。帖木真方拦住博尔术,不令前进,两人临歧握手,各言珍重而别。(惺惺惜惺惺。)
博尔术去后,帖木真就从八马中选了一匹,跨上马鞍,跑回桑沽儿河边的家中。他母亲兄弟,正在悬念,见他得马归来,甚是欣慰。安逸了好几年,诃额仑语帖木真道:你的年纪也渐大了,曾记你父在日,为了你的婚事,归途中毒,以致身亡;遗下我母子数人,几经艰险,受尽苦辛,目下算还无恙。想德薛禅亲家,也应惦念着你,你好去探望他呵!若他允成婚礼,倒也了结一桩事情。且家中多个妇女,也好替我作个帮手。语未毕,那别勒古台在旁说:愿随阿哥同去。(异母兄弟,如此亲热,恰是难得。)诃额仑道:也好,你就同去罢。
次日,帖木真弟兄带了行粮,辞别萱帏,骑着马先后登途。经过青山绿水,也不暇游览,专望弘吉剌氏住处,顺道进发。约两三日,已到德薛禅家。德薛禅见女夫到来,很是喜悦,复与别勒古台相见。彼此寒暄已毕,随即筵宴。德薛禅向帖木真道:我闻泰赤乌部,尝嫉妒你,我好生愁着。今得再会,真是天幸!帖木真就将前时经过的艰苦,备述一遍。德薛禅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此后当发迹了。别勒古台复将母意约略陈明。德薛禅道:男女俱已长大了,今夕就好成婚哩!(北人心肠,恰是坦率。)便命他妻室搠坛出见。帖木真兄弟又避席行礼。搠坛语帖木真道:好几年不见,长成这般身材,令我心慰!复指别勒古台,与帖木真道:这是你的弟兄么?也是一个少年英雄!两人称谢。席散后即安排婚礼。到了晚间,布置已妥,德薛禅即命女儿孛儿帖,换了装,登堂与帖木真行交拜礼。礼成,夫妇同入内帐,彼此相觑:一个是雄赳赳的好汉,气象不凡;一个是玉亭亭的丽姿,容止不俗。两下里统是欢洽,携手入帏,卿卿我我。大家都是过来人,不庸小子赘说了。
过了三朝,帖木真恐母亲悬念,便思归家。德薛禅道:你既思亲欲归,我也不好强留。但我女既为你妇,亦须回去谒见你母,稍尽妇道。我明日送你就道好了。帖木真道:有弟兄同伴,路上可以无虞,不敢劳动尊驾!搠坛道:我也要送女儿去,乘便与亲家母相见。帖木真劝她不住,只得由她。
翌晨,行李办齐,便即启程。德薛禅与帖木真兄弟骑马先行,搠坛母女,乘骡车后随。到了克鲁伦河,距帖木真家不远,德薛禅就此折回,搠坛直送至帖木真家。见了诃额仑,不免有一番周旋,又命女儿孛儿帖行谒姑礼。诃额仑见她戴着高帽,衣着红衣,楚楚丰姿,不亚当年自己,心中很是喜慰。那孛儿帖不慌不忙,先遵着蒙古俗例,手持羊尾油,对灶三叩头,就用油入灶燃着,叫作祭灶礼。然后,拜见诃额仑,一跪一叩。诃额仑受了半礼。复见过合撤儿等,各送一衣贽。(就蒙古俗例作为点缀语,小说中固不可少。)另有一件黑貂鼠袄,也是孛儿帖带来,帖木真见了,便去禀知诃额仑道:这件袄子,是稀有的珍品。我父在日,曾帮助克烈部(《元史》作克埒。)恢复旧土,克烈部汪罕(《元史》作汪汗。)与我父很是莫逆,结了同盟。我目下尚在穷途,还须仗人扶持,我想把这袄献与汪罕去。(《本纪》汪罕之父忽儿扎卒,汪罕嗣位。多杀戮昆弟,其叔父菊儿逐之于哈剌温隘,汪罕仅以百骑走奔也速该。也速该率兵逐菊儿罕,夺还部众,归汪罕。汪罕德之,遂与同盟。)诃额仑点头称善。
至搠坛归去后,帖木真复徙帐克鲁伦河。叫兄弟妻室,奉着诃额仑居住,自己偕别勒古台,携着黑貂鼠袄,竟往见汪罕。汪罕脱里晤着他兄弟二人,颇表欢迎。帖木真将袄子呈上,并说道:你老人家与我父亲,从前很是投契,刻见你老人家,与见我父亲一般!今来此无物孝敬,只有妻室带来袄子一件,乃是上见公姑的贽义,特转奉与你老人家!(措词颇善。)脱里大喜,收了袄子,并问他目前情状。待帖木真答述毕,便道:你离散的百姓,我当与你收拾;逃亡的百姓,我当与你完聚。你不要耽忧,我总替你帮忙呢!帖木真碰头称谢。一住数天,告辞而别,脱里也畀他赆仪。在途奔波了数日,方得回家休息。忽外边走进一老媪,道:帐外有呼喊声、蹴踏声,不知为着甚事?帖木真惊起道:莫非泰赤乌人又来了?如何是好!正是:
一年被蛇咬,三年烂稻索;
厄运尚侵寻,剥极才遇复。
霸王创业,必有良辅随之,而微贱时所得之友,尤为足恃。盖彼此情性,相习已久,向无猜忌之嫌,遂得保全后日,如帖木真之与博尔术是也。但博尔术初遇帖木真,见其追马情急,即愿与偕行,此非有特别之远识,及独具之侠义,岂亦肯骤而出此?至德薛禅之字女于先,嫁女于后,不以贫富贵贱之异辙遂异初心,是皆所谓久要不忘者。谁谓胡儿无信义耶?读此回,殊令人低徊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