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关同安徽其他地方的风俗一样,无论什么人家,一生了孩子,就要忙着:男的替他订老丈人家,女的给她说婆家。若是孩子大了,还没订亲事,一定会被人家看不起。
语罕虽然家道中落,但是许多官盐行是至亲,高家门第还是数得着的。父母有一个热烈而诚恳的希望,要替他找一个美貌贤惠的媳妇,对于来说媒的,十有八九不合意。所以一直到10岁,语罕还没有订婚。有人来谈,母亲只用一句简单的“孩子小着咧,慌什么呢”就打发了。
父亲有个把兄弟韦先生,两家是几十年的通家往来,两人的父辈又是几十年的酒友、棋友。两家有什么红白婚丧大事,男子都是互相帮忙的,女眷平日也多有往来。
韦先生医术高明,而且慷慨好义。他写得一笔好字,几笔兰草画得也不差,围棋是世传,昆曲、笛子都很高明,交游颇广。他家虽不是正阳关的大户人家,地方上也着实尊敬他。
韦先生到人家诊病,向来不拿架子。门户好的请他,他就坐轿子;家道贫寒的请他,他就把轿子放得老远,自己步行去。
韦先生对语罕家尤其好,只要听说高家大人小孩伤风头痛,不用请就去了。有一次,语罕母亲病虚痨,这在当时是不治之症,镇上有名的医生统统不开药方了。韦先生却竭心尽力,一方面帮着去看衣衾棺椁,一方面忙着开方子,亲自到药店去拿药,又亲自照应着煎药,后来语罕母亲的病竟然痊愈了。
韦先生最喜欢语罕,每到高家,必定把他拉到面前,问这问那。有一天他和语罕父亲谈天,提到女儿婚嫁问题,当面直说:“高超(语罕当时的名字)10岁,我家二姑娘7岁,正好配一对,你看怎样?”
父亲说:“那是再好没有了。不过,这是他们母亲的事,应当问问他们母亲,我们两个有什么商量不来的?”
母亲却说不行:“他家二姑娘我看过的,脸上有一块黑痣,而且是属虎的,高超属猪,女家一定克夫,使不得!”
韦先生听说后自然不太高兴,过了一个月,又托媒婆来语罕家说他的大女儿,比语罕大两岁。语罕父亲觉得再不答应,实在说不过去,低着头手足无措。母亲冷静地说:“依我看,先去看看老爹爹老奶奶的意思再说。”
母亲到后院去找祖父祖母了,语罕也跟了去。祖父看见语罕,欢喜极了,拉到面前,让他靠着自己的腿站着。祖母忙找果子、薄荷糕给他吃,一面问念了几页书,一面问母亲有什么事。
母亲说道:“上次媒婆来说韦大先生的二姑娘,爹妈是知道的,只因八字不合,没有答应。今天又托人来,说韦大先生很生气,怪俺家看不起他,二姑娘八字不合,我把大姑娘给他好了,我硬要来高攀这门亲事。”
祖父显得很为难,祖母一边摇头一边说:“小孩子也渐渐地长大了,爹爹年纪又这样,哪个不想看见孙子。俺也不管你们的事,这事自然由你们做主——不是过去那时候了。”
父亲去找人看八字回来后,母亲对他说:“老爹爹老奶奶的意思是将就成了罢。但是我终不愿意,韦家大姑娘性子多么烈暴!她母亲也不能管她。真这样做,我这该死的货,应该受气的。俺孩子这样忠厚温和,也要受屈,我们过意的去吗?”
“不做,不做就是了。媒婆明天来,回掉她!”父亲不高兴地说道。
“你去找人看的八字怎样?”
“八字也倒可以,不过勉强得很,而且命里带着不能相夫的五行,因为高超命里缺水,她的八字也缺水。”
母亲听了很得意:“那么好了。就这样回复媒婆,说八字还是不合。”
晚上父亲到祖父的房里去,谈起了第二次说媒的事,祖父说怕得罪了韦先生,失了两辈子的交情。祖母也说,不要因此把两代的朋友弄得不上门。
祖母看见父亲不愿意的样子生起气来了:“好,让你们去吧。现在是你们的儿子了,我们这老东西不知趣,还要管,随你们去吧。做也好,不做也好,得罪朋友,失了交情,也由你们,只要你们愿意。”
父亲不敢做声,没精打采回到房里,一头倒在床上睡去。父亲遇到难题,只有倒在床上睡觉,或是起来发疯,摔东西,这是大家都习惯了的。母亲叫他起来吃饭,他也不起。
母亲问了祖父祖母的态度,问:“那么,你打算怎样呢?”
“我打算怎样!我打算怎样!”砰!砰!砰!啪!啪!啪!父亲在床上乱打乱踢,没头没脑地在床上咆哮。
过了两天,语罕家下红帖子请了两桌客,点红蜡烛,烧香,拜祖先,谢媒人,送八字,过礼书,坐宴席,吃酒,为10岁的语罕订了亲。席间,亲朋好友不断地说:“两辈交情!”“两辈交情!”【注释1】
【注释1】戈鲁阳:《牺牲者》,亚东图书馆1931年版,第42—49页。《牺牲者》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大致是叙述语罕儿童时代的生活片段。语罕的高氏世系、外家世系、家庭教育及少年时代的苦闷、婚姻问题、求学问题,等等,均可在这本小书上考察出痕迹来。此外,《白话书信》第226—227页亦交代语罕的婚姻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