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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原夫此妖妇者,生于蒲邑,嫁于麯佣。性若淫狐,行如狡免。始为娼楼女,破瓜时滋蔓何堪;后作酒家妇,当垆日滥觞尤甚。其夫抱疴牖下,惨遭毒脯于骊姬;此妇往祭燔间,佯得秘书于玄女。术比吞刀吐火,幻同牛鬼蛇神,潜蓄异谋,酿成巨患。小丑作军中之雾,阴旺阳虚;大王披帐下之风,雌多雄少。而乃萑蒲啸聚,桑濮肆行。广招荡子从军,呼男作妾;密遣健儿侍寝,唤女为郎。嫪毐大阴,频试关车之技;昌宗美貌,极称禁脔之珍。宣淫则游手俱归,聚众而祸心顿起。加之三年二歉,十室九空,石壕之吏频呼,监门之图孰绘。因匿灾而就毙,漠不上闻;即奉诏以赈荒,徒为中饱。甚有桁杨不辍,只解苛征;升斗未输,使遭酷比。脂膏竭,而疮难补肉;持掠严,而臀尽无肤。毒逾永野之蛇,猛过泰山之虎。嗟呼!官威太峻,民命何堪?荐饥莫恤灭灾,反有助天为虐;掊克必干众怒,能无结众成仇。向存畏死之心,尚知法纪;今绝救生之路,岂顾身家。堤失防而骤至漂城,薪不徙而倏成焦土。有司不肖,平时之激变良多;无赖何知,此日之叛常特甚。骤见妇人立乘,甘随鞭镫以宣劳;忽闻女子谈兵,愿执斧斤而效命。争鸣瓦釜,喧作鼓顰;尽卸裾襦,灿成旗帜。桃花马上,驰来美靥如花;细柳营中,排出纤腰似柳。踢弓靴思翻地轴,持捣杵欲辟天关。擅兴一旅偏师,直同儿戏;煽动三齐亡命,竟起女戎。

是役也,伏莽猖狂,跳梁慓悍。外连叛卒,争燃董卓之脐;内挟乱民,竟啖周兴之肉。乃有赢师不济,将军却惧断头;窃位无谋,守令但知袖手。寇方压境,即弃甲以疾逃;贼未临城,便挂冠而先遁。亦有危城粮绝,孤垒矢穷,祖孙皓之躯,甘投降款;断霁云之指,莫发援兵。遂使青犊横行,苍鹅深入。千照绣铠,营开娘子之军容;万骑玉骢,城列夫人之阵势。孽气腾而愁云半黑,阴风炽而冤血全红。

时生与姑之宿旅邸也,席还未暖,衾乃犹寒。骤兴雷雨于中宵,花魂逐断;忽起风波于平地,鸳梦惊残。急迫起眠,遑计衣裳颠倒;仓皇出走,那知阡陌纵横。伤哉!岁岁长离,年年远别,刚喜征鞍稍憩,方息偃于在床,忽惊战鼓骤鸣,又踉跄而就道。当此带甲满天,连营蔽野。纛旗影望,日跃金戈,画角声中,风嘶铁骑。充衢塞巷,家家逃命如蜂;弥谷漫山,在在杀人似草。九关虎豹,方盘踞以磨牙;万灶貔貅,飞轰从而喋血。

时二人者,左提右挈,望歧路以同奔;顾后瞻前,至中途而相失。燕雁原分南北,参商仍隔东西。或居宿莽之中,昼同兽友;或伏积骸之下,夜与鬼邻。呜呼!掣电轰雷,惊散同林之鸟;罡风孽雨,摧残并蒂之花。惨莫惨兮乱离,悲莫悲兮生别,每念及此,何痛如之。

时则妖自人兴,罪由天讨。庙朝决策,扬英主之明威;帷帏运筹,奋元戎之神武。六军齐发,拔帜先登;万马不嘶,衔枚疾走。刍飞粟挽,俄聚米以成山;电激星驰,顷投鞭而断水。鹰扬之师矫矫,鱼丽之阵堂堂。虎帐骁军,争擒鼠辈;龙城飞将,直捣狐群。从天而降雄兵,不日而歼雌寇。鸧馘九头之后,罔治胁从;虫摧百足之余,仅诛首逆。凯歌声动风云色,兵气销为日月光。

时二人者,何去何从,万难得见;其存其投,两不相知。如死后追魂,殊为冥漠;如梦中寻路,各自渺茫。如分妻妾之鱼,水深千尺;如散弟兄之雁,云失万重。如纸鸟断丝,羽毛悉尽;如泥牛入海,影响都无。

先是姑者,昼伏夜行,风梳雨沐,遇崇高则盘岗越岭,逢险隘则扪葛攀萝。深林尚见烽烟,僻路犹闻钲鼓。尔其云松宝髻,乱逐蓬飞;露湿弓鞋,暗随磷走。自行自止,可愕可惊。猿猱似鬼啼嗥,鹳鹤同人劾笑。月映层峦之黄石,伏作虎形;风吹峭壁之苍藤,幻同蛇象。心摇胆颤,未知命在何时;足胝手胼,不识身归谁处?少焉山添曙色,树噪禽声。竹径烟消,松岩雾敛。白云深处,绝空谷之人踪;黄叶飘时,露疏林之屋角。远视疑为樵户,近观知是尼家。第见堆土为墙,编茅作瓦,县花萧瑟,贝叶荒凉。众佛露栖,诸天日暴,鸟粪与篆香并积,蛛丝同宝络齐垂。风霜剥蚀乎金身,须眉安在;雨褥浸淫其土偶,手足奚存。草没残碑,未审何年宝刹;尘封古额,不知谁代琳宫。有女仳离,身投茅宇;求人方便,手叩柴扉。牖有隙以可窥,门无钥而自辟。入见有老尼者,慈颜接物,善气迎人,由其历讯根源,因而详言巅末:“妾也生自寒家,归于名族。愿随佳士,朝云甘抱衾绸;欲嫁清门,络秀曾操箕帚。岂意一时孟浪,偶坠诡谋(谓盐贾以伪书绐至金陵事),遂教三载奔波,备尝险境。迹同蓬梗,只自长飘;心似菤葹,何堪屡拔。兹逢乌合,又使鸾离。丸逐弦惊,难定孤栖之鸟;风摧雨折,真成薄命之花。名托鸳鸯,实为狼狈。绝晓百年内,蒿砧之遥望已逐浮云;还祈万劫中,蒲柳之余生尚沾法雨。”此尼指迷途,开觉路,明其证果,悟以空花:“尘劫纷纷,汝良苦矣;枯禅寂寂,尔姑安之。”由是息影皈依,束身持戒。莲经七卷,长劳玉腕之翻;佛号千声,靡恤珠喉之啭。螺鬟乱挽,折竹为钗;蝉鬓粗梳,照泉作镜。昔谪阎浮之地,本是仙姝;今历兜率之天,更为佛婢。究之六根未净,五蕴难空。一种离愁,欲与丛林鸟语;万般幽恨,怕逢曲径花开。念夫自入情场,频遭魔劫,黑风翻浪,打散文鳞;赤焰腾林,惊分采翮。去日苦多来日少,徒期白首同归;别时容易见时难,那忍朱颜虚度。哀哉!萍浮大海以何逢,珠入重渊而莫获。古佛岂谈休咎事,徒费频占;空王不管别离情,漫劳默祷。此则姑脱身火宅,寄迹沙门之时也。

窦生自失离之后,魂梦无依;徒奔窜之余,形神俱惫。吴牛喘月,长在畏途;代马冲霜,未登坦道。有天莫控,无地可留。伤野鹤之孤飞,惊深宵露;叹幽兰之独茂,败逐秋风。因念妇翁之宅非遥,速投莫缓;还思女子之踪不远,再觅未迟(指爱姑)。但从反日以来,岂屑降心而往。九苞灵凤,讵栖毁卵,仍向刀头吮蜜;火腾汤沸,罔如釜底抽薪。

放利为众怨之媒,多藏即厚亡之券。先是生在彼也,身似处堂之燕雀,宁不深忧;情关庇木之茑萝,能无苦谏。无如进谠言之口,置若罔闻;存怙恶之心,悍然不顾。钳持官府,使为门下爪牙;凌轹乡间,俾作几间鱼肉。刀藏笑里,箭发暗中。兴虞芮之争,横侵南亩;掠毛施之色,强搂东家。嗟呼!雪趁风威,田园白占;雨喷云势,天地黑瞒。里巷痛心,只苦含宽莫诉;道途侧目,特患无衅可乘。赵良决策于机先,逆料商鞅必败;孟谈孰思于事内,预知知伯将亡。彼独愤愦无忧,扬扬自喜。居妇人于帷内,但闻笑客之声;指稚子于怀中,辄誉封侯之相。甚且松间喝道,鹤亦乘轩;花里排衙,猿俱衣绯。认浮云为长留之物,恃冰山成不拨之基,谗慝贪婪,骄奢淫佚,放辟邪侈,暴戾恣睢。蒙十六字之讥评,恶声载道;任千万人之唾骂,罪迹滔天。无何饿鸱叫、野狐鸣,骇饥民之鸠合,从妖寇而鲸吞。大抵象以齿焚,麝由香殒。剧盗乘机而择肉,专劫土豪;巨奸因乱而探丸,先攻势恶。举因风之火,靡有孑遗;挥反日之戈,绝无噍类。易若燎毛沃雪,速于瓦解土崩。自昔有言,善恶到头终有报;于今始信,荣华转眼皆成空。呜乎!赵师坑后,徒吊精魂;楚炬焦时,难守骸骨。昔日簪缨之地,只剩残阳;当年棨戟之场,唯留余烬。不待里人指点,已增过客欷歔。裂胆摧肝,不堪问矣;伤心惨目,尚忍言哉。

惟时窦生,对此茫茫,百端交集,于焉蹙蹙,四顾何之。扬鳍之鱼乍脱钩,仍投涸辙;纵翮之雁方避缴,又落虚弓。江醴陵本有恨情,恨中益恨;杜浣花素多愁思,愁上添愁。慨自每岁迁流,绝无宁宇;频年播越,系属间关。始而飚起石尤(妒妇),花飘茂苑;继则烽连铁垒(女贼),玉失昆冈(花与玉俱指爱姑)。从教夜月飞乌,徒劳绕树,岂有晚阳倦燕,不念归巢。伤客路之烟尘,蒿莱满目;忆家乡之风土,松菊萦心。乃黍谷春回,鸠犹唤妇;而罗浮梦断,梅已亡妻。曾记来时,欢携红袖;独怜去日,怅望碧云。凤泊鸾飘,频洒长途之泪;星离雨绝,最销孤客之魂。思切张衡,凄清乡国;哀深庾信,萧瑟江关。万恨万悲,自差自误(二句见《徐孝穆集》)。唯不听良友之言,以至此耳;抑岂料征人之苦,有如是耶。

时则屈指归程,尚遥千里;惊心岁序,已近三秋。披驿路之晓风,寒侵席帽;挂枫林之残日,影逐丝鞭。时时恻恻凄凄,且自环环踽踽;处处寻寻觅觅,终岁戚戚嗟嗟(四字见韩文送区册序)。正唯事最关心,神魂失据,假使人非惬意,痛痒何干。然而事不预知,人难逆料,决为非是而偏如是,断其必然而竟不然。

生也遍历颓城败垒之间,美人何在?流观蔓草荒烟之内,悍妇偏逢。此妇为游兵所掠而潜逃,与丐妇同居而幸免。奔来市上,不将抱瑟为羞;混入河间,竟以数钱作活。方其魂归夜月,未知是鬼是人;及夫面省春风,才晓非烟非雾。金碗未埋黄土,玉环尚在红尘(此玉环用韦皋重逢玉箫事,非指杨玉环也)。向怜密纲打来鱼儿悉尽,今喜危巢覆下鸟卵犹存。伤哉!雾鬓萧骚,风鬟历乱。眼枯杞妇,衔哀而襟泪沾残;腰细楚姬,忍饿而带痕宽褪。流水具回澜之致,落花含依草之情。生时如遇新知,顿忘旧恶,往事何堪重记省,此情无计可消除。逃返巫臣,窃妻甚喜;窜归书佐,获妇多欢。关塞同登,命后车而共载;星霜并历,望故土以遄征。独是生世不谐,命途多舛。所思远道,既行路之多难;及赋归田,又遭家之不造。鸮能毁室,鸦莫护巢。只缘多积召殃,偶交败类;遂使慢藏致诲,竟畜盗臣。

生之族昆某者,攘公囊之财,肥其私囊;掩贫儿之态,饰作富儿。刘毅呼卢,千金一掷;何曾下箸,每食万钱。而乃私探东壁之图书,擅启北门之管钥。卞玉易为燕石,隋珠换作鱼睛。恣意耗消,漏卮曷补;肆行侵蚀,贪壑难填。呜呼!白石化羊,莫辨归来之物;苍云变狗,难追过去之踪。业知揖盗开门,无须推刃;自悔引狼入室,安用操戈。任其蒙面丧心,不计小人之贪昧;只自吞心饮恨,仍怀大度而包荒。于是理残资、收余业。腴田接壤,产犹不止中人;广厦连云,宅亦未曾易主。鱼租雁税,尚满篝车;燕麦兔葵,仍盈场圃。倘理财得如端木,则致富仍若陶朱。无如乐施好与之人,素轻金帛;履厚席丰之子,岂重锥刀。闻人督织课耕,反嫌多事;见世求田问舍,辄谢无能。杜樊川逸致疏狂,逢花邀赏;陶彭泽闲情萧散,得酒忘归。

大抵人好清闲,断难守业;物遭暴殄,必致落家。乃或枕前励戒旦之心,尚堪补救;阃内扪司晨之舌,庶可弥缝。而生既无健妇持门,并有艳妻煽室。习豪华之性,奚能安处布荆;存娇养之身,安肯亲操井臼。食则金烹玉馔,妆则翠绕珠围。将有限之盖藏,作无涯之挥霍。年朘月削,内荡外消。只知泉府之源,长流不绝;岂料铜山之积,久耗必崩。未几囊底钱空,床头金尽。典书鬻画,消奕代之物毕;煮鹤焚琴,杀世家之风景。久之晨烟勿举,釜可游鱼;旧雨不来,门堪罗雀。寒暑有谁枉过,晦明只自索居。平时管鲍之交,遇诸途而一词莫达;畴昔朱陈之戚,造其庐而三顾难逢。莫嫌物态炎凉,每至兴嗟于陌路;抑知世情冷暖,先遭交谪于室人。

高文通漂麦之时,见嗤喋喋;朱翁子采薪之日,受詈申申。牝鸡岂有好音,鸺鸟更多怪语。辄云苦命,动曰酸丁。叹饥寒此日难生,怨父母当年误嫁。朝朝诟谇,理莫能明;夜夜嗷嘈,情无可喻。偶借寻常细故,旋怒目而悍若虎狼;稍因纤介微端,即反唇而恼如鹅鸭(杜诗“莫教鹅鸭恼比邻”)。莫顾墙连宋玉,任意叫嚣;罔知市近晏婴,恣情噪聒。以致行道在纵观之后,传作笑谈;比怜从惊寐之余,叱为患事。而彼且向途人而道苦,绝不解羞;偕村妇而诉穷,谩无知讳。恶声恶色,愈出愈奇。下纴闲游,岂愿供炊于苏季;停针昼卧,偏思唤梦于江郎。乃谓:“白日难消,何至茹荼集蓼;青年未迈,尚堪改辙更弦。妇人本是从人,原可因人成事;今我却非故我,如何以我御穷?俟君献赋得官,未晓名扬何日;望子卖文为活,更虞气绝多时。势不两全,莫待牛衣对泣;事无再计,只求鸳瓦分飞。”而生素慨壸范久漓,闺风多玷,音挑绿绮,越礼芳年;句咏黄花,遗羞晚景。方稽古而心鄙其人,忽居今而身遭此事。“业在一家共处,断无纤悉可欺;矧经两载相依(两载从归家日算起),岂有艰难为晓。最是困穷甘自守,累汝何堪;或者富贵逼人来,愿卿稍待。试思往事,未必无缘;倘念前情,不宜有怒。”(谓此妇家遭兵火后,生于丐妇中遇之同归)尽情曲慰,终思遏其邪心;垂涕苦留,殊欲挽其去志。乃此言才进,而彼怒即逢,遽将座上青毡,同褒姒宫中裂锦;还取案头黄卷,效始皇关内烧书。衅起房帏,总是未能知彼意;事关床第,大都不可对人言。

梅子未黄,味先酸涩;杨花乍白,态更颠狂。朝则临镜效颦,暮而倚门献笑。身无完缕,犹佩麝脐;口少宿粮,仍含鸡舌。打莺嗔燕,轻浮出自性成;掠鬃荡裙,妖媚由于习惯。气膻蚁聚,物腐虫生,禁之则怨乃无终,纵之则流于胡底。与使寡廉鲜耻,致玷清闺;不如割爱忍慈,免污名族。尔乃裂裳成券,数行决绝之词;蘸血濡毫,万颗凄惶之泪。昔日相逢衮衮,今时求去匆匆。强使署名,墨涂鸦色;迫令画诺,掌印螺纹。伤哉!五年之衾枕犹湿(五年从出时算起),一旦之襟褵俱绝。谁无妻子,谁无室家。共知牵系足之红丝,只期同穴;不道搦画眉之采笔,竟作离书。

适有山左配军,充作里中厮役,乘垣调笑,窥隙浪挑。一则予未有室,狐素称雄;一则人尽可夫,雉将求牡。一则寻花问柳,那知柳劣花顽;一则拨雨撩云,莫顾云粗雨暴。此妇针从磁引,水受乳融,早蓄邪谋,预图私积。倾筐倒箧,探刮扉遗;启瓮窥盆,搜罗殆尽。狼贪何厌,骤成卷席之形;鹰饱即飏,竟遂贿迁之计。从此妾为邻妇,郎是路人,靡恤逝梁,何嫌唾井。采蘼芜于山下,殊无异室之悲;攀桃李于溪前,另有同衾之乐。此日既辞白屋,誓不重来;他年即到黄泉,愿无相见。呜呼!人间聒耳之谈,孰知如是;天下伤心之事,莫过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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