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邙山之战,泰大败而遁,奉帝急走弘农。其时弘农守将闻大军败绩,已弃城而走。城中无主,所虏降卒在内结党聚乱,闻泰至,相与闭门拒守。
泰进拔之,诛其魁首数百人,城中始定。时诸将在后者皆未至,泰惊不能寝。
及夜,蔡祐至。泰曰:「承先来,吾无忧矣。」枕其股,寝始安。盖祐每从泰战,常为士卒先,不避矢石,战还,诸将皆争功,祐终无一言。泰每歎曰:「承先口不言勋,我当代其论叙。」故泰倚之如左右手。次日兵将稍集,泰留长孙子彦守金墉,王思政镇弘农,自引大军奉帝入关。
先是泰既东伐,关中留守兵甚少,前后所虏东魏士卒散在民间,闻东徵兵败,共谋作乱。李虎等至长安,见贼势猖獗,计无所出,不得已,与太尉王盟、仆射周惠达奉太子钦出屯渭北。百姓互相剽掠,关中大扰。降将赵青雀与雍州於伏德聚众万余,进据长安子城。咸阳太守慕容思庆亦起兵从逆。
各招降卒,以拒还兵。长安士民不从者,相率以拒青雀,日数十战。亏得侯莫陈崇进击破之,贼始畏惧不出。王罴镇河东,见人心惶惑,大开城门,悉召军士,谓曰:「今闻大军失利,青雀作乱,诸人莫有固志。罴受委於此,以死报国。有能同心者,可共固守;不能者,任自出城。」众感其言,皆无异志。泰闻变,留帝驾於閺乡,以士马疲弊不可速进,且谓:「青雀等皆乌合之众,我至长安以轻骑临之,必皆面缚乞降,不足为患。」散骑常侍陆通谏曰:「贼逆谋久定,必无迁善之心。蜂虿有毒,安可轻也?且贼诈言东寇将至,今若以轻骑临之,百姓谓为信然,益当惊扰。今军虽疲弊,精锐尚多。以明公之威,总大军以临之,何忧不克?」泰悟,乃引兵西入。父老士女见泰至,莫不悲喜相贺。又华州刺史宇文导知贼据咸阳,起兵袭之,杀慕容思庆及於伏德,然后南渡渭水,与泰合军,兵势益壮,进攻青雀,杀之。乃奉太子入朝,抚安百姓。九月朔,帝入长安,丞相泰还镇华州,内外始定。
且说高王闻敖曹之死,如丧肝胆。又闻众将败北,自晋阳发七千骑至孟津,未济,得侯景捷报,言泰已烧营而遁。西师悉退。斩获甲士、收得资粮不可计数。王大喜,遂济河。诸将相继来会,皆言高永乐不救敖曹之罪。王大怒,立召永乐,即於帐前杖之二百,罢其职,发回晋阳。赠敖曹太师、大司马、太尉,諡曰忠武公。众以永乐不杀,治罪犹轻也。后人有诗讥之曰:
地下敖曹目未瞑,头行千里血犹腥。
军前不斩河阳将,献武当年尚失刑。
时金墉犹未下,王进兵攻之,长孙子彦不能守,焚城中屋宇俱尽,弃城而走。
王入洛,见人民荡析,楼堞无存,乃毁之而还。先是东魏迁邺,主客郎中裴让之留洛阳。及独孤信败归,其弟诹之相随入关。泰赐以官爵,为大行台、仓曹郎中。王怒其外畔,囚让之兄弟五人。让之谓王曰:「昔孔明兄弟分事吴、蜀,各尽其心。况让之老母在此,不忠不孝必不为也。明公推诚待物,物亦归心。若用猜忌,去霸业远矣。」王皆释之。
斯时旧境悉复,边土皆安,乃加赏有功将士。进侯景为河南大将军、大行台,将兵十万,镇守河南,而身归晋阳。东魏元象二年,静帝以王功大莫赏,封其子高浚为永安郡公、高淹为平安郡公、高浟为长乐郡公、高演为常山郡公、高涣为平原郡公、高清为章武郡公、高湛为长广郡公,虽在孩提者并赐金章紫绶。欢於是入朝谢恩,兼察朝政得失,百官贤否。世子告王曰:「吏部尚书一缺掌天下铨选,关人才进退。得人则治,不得人则乱。昔闻崔亮为吏部时,不能评论人才,作停年之格,以州、县、郡官年深者擢之上位,以故真才流落,士气不伸。次后选用以此为例,非用人之道也。孝庄即位,李仲隽为吏部,专引新进少年,朝廷乏经国之才。至尔朱世隆摄选,官以幸进,政以贿成,贤才屏迹,宵小满朝,纪纲大坏,天下骚然。后崔孝芬为之,亦华而不实,徒有斯文之称,究无安世之道。今迁邺以来,三换其人,皆无可取,何以励人心而敦世道?」王曰:「汝能任此职乎?」世子曰:「儿才亦恐不胜。」王曰:「汝能留心人才,无徇己私,便可不负此职。吾今言於帝,命汝摄之便了。」於是世子摄选,百官皆贺。王於都堂召会文武,大宴三日,见座无敖曹,深加歎息,谓群臣曰:「吾欲遣使西魏,求还敖曹首级,恐伤国体,为黑獭所笑。弃之则於心不忍。诸君能为吾计乎?」陈元康曰:「易耳。若令侯景求之,首必可得。黑獭自邙山大败以来,畏景如虎,必不吾逆也。」王归晋阳,遂以命景。景乃遣人扬言於西魏曰:「送还敖曹之首,则兵不动,不然将长驱入关,以报河阳之辱。」泰闻之,笑曰:「安有为死人首而动大兵者?不过景欲得敖曹之首耳。我方兵疲力乏,且欲闭关息民,不可激其怒。」因归高敖曹、窦泰、莫多娄贷文三人之首於景。景送至晋阳,王抚首大哭,悉加厚葬。
再说世子自摄选以来,迁擢贤良,黜逐不肖。凡清要之职,皆妙选人物以充之。其余量才授位,无不惬当。有未受职者,皆引置门下,讲论赋诗,以相娱乐。又好蔡氏八分书法,暇即习之。制金玉笔管,会集古今人文。府中书吏常有百人,给赐甚厚。士大夫以此称之。时南北通好,使命相继,务以俊乂相夸。每遣使至梁,必极一时之选,无才地者不得与焉。梁使至邺,邺下为之倾动,贵游子弟盛服聚观,馆门如市。宴会之日,世子使左右密往视之,一言制胜,为之抚掌。邺使至建康亦然。一日,世子入朝,见帝於内殿。帝曰:「朕有一事,欲与卿言。」世子问:「何事?」帝命召来,只听得屏后玉珮之声,走出一位女子,端严秀质,美丽绝人,向世子低头下拜。
世子答拜,问帝:「此位何人?」帝曰:「此东光县主,名静仪,乃是朕姑,高阳王元斌之妹,侍郎崔恬之妇也。因有家难,乞怜於朕。朕不能主,故令求赦於卿耳。」世子敛容再拜,曰:「臣掌者,陛下之法。未识县主求赦者何事?」帝曰:「恬弟崔悛去年在洛,被宇文泰逼之西去,今臣於西。若正其外叛之罪,累及一门,恬亦当诛。卿父执法难违,欲卿曲宥耳。」世子曰:「帝命不敢不遵,父意恐难回转,此非臣所得主也。」静仪见世子不允,流泪不止,重向世子拜恳。世子见静仪面如梨花着雨,愈觉可人,不忍绝之,向帝曰:「陛下既有宽赦之情,小臣岂无哀怜之意?自当竭力援手。」遂再拜而退。静仪见世子允了,亦谢恩而出。世子归语公主曰:「卿知高阳王有妹静仪乎?」公主曰:「此奴之姑也,幼时亦曾见之。」世子曰:「可惜绝色佳人,未识将来性命若何耳。」公主问:「何故?」世子备述其事:「顷在帝前相见,屡次拜求,若父王不允,岂非灭门在即?」公主曰:「大王立法如山,未必肯宽恕也。」此时世子心中辗转寻思:「不赦静仪,则美色可爱;赦之,则惧父见责。」倒觉进退两难。一日,接得晋阳密札,果为崔悛一案。内云:「崔悛身投伪国,理合全家正法。但崔氏世代名门,民望所属,汝宜细细斟量,方可行诛。」世子览之大喜,曰:「父王既有此言,欲宽崔氏之罪不难矣。」遂奏帝,凡崔氏连坐者皆赦之。以书复高王曰:崔悛被掳入关,从逆非其本心。崔恬尽职邺中,为国尚无异志。诛及无辜,易招物议。免其连坐,可慰舆情。况恬妻东光县主,高阳之妹,今上之姑,帝本有意曲全,儿已特行宽宥矣。
高王见书,遂置不问。此时不唯崔恬夫妇感激,帝亦大悦。
一日,宴世子於内宫,后亦在座。静仪适来谢恩,帝召入,赐坐后侧,命静仪敬酒三爵,以酬世子之劳。世子亦回敬之,谓静仪曰:「县主与吾妇是至亲,少时常聚,至今每怀想念。异日当令来见也。」静仪曰:「妾於次日本拟登堂拜谢,敢劳公主下降。」世子佯称不敢,而心实暗喜。宴罢各退。
世子归,知东光县主次日必来,暗嘱门吏:「县主若到,勿报公主,引其步舆,打从平乐堂直入绛阳轩中。」绛阳轩乃世子密室也。次日,静仪到府,门吏挽其步舆,直至密室深处,从人悉屏在外。静仪坐在车中,但见曲曲花街,两旁都是翠柏屏风,不像后宫模样。及至停车,回顾侍儿,不见一人。
有一宫女走来开幔,道:「公主在内轩相等,请县主入见。」宫女引路,静仪只得移步相随。及至内轩,不见公主。宫女又曰:「在暖阁中。」及入,却见世子走来施礼,心上大疑,因问:「公主何在?」世子曰:「少停相见。因有密事相告,先屈县主到此一叙。」宫娥摆宴上来,静仪辞退,世子曰:「昨在帝前承赐三爵,今日少尽下情,县主莫辞。」静仪无奈,兢兢坐下,世子慇懃奉劝,宫女连送金樽。天色渐暮,侍女皆退。静仪欲回,世子笑谓之曰:「昨夜梦与卿遇,今日相逢,乃天缘也。卿其怜之。」静仪曰:「全家之德,没齿不忘。若欲污我,断难受辱。」说罢便走。门已紧闭,世子即上前拥逼,衣服皆裂。静仪力不能拒,遂成私合。是夜同宿阁中,侍女皆厚赏之,嘱令勿泄。在外从人疑为公主留住,初不料有他故。三日后,静仪坚意辞去,世子不得已送之回府。静仪归,对其夫流涕,微言世子无礼。崔恬不敢细问,仍善遇其妻,盖惧见怒於世子,祸生不测也。然世子日夜想念,欲图再会,苦於计无所出。乃召其奴张保财谋之,保财曰:「易耳。世子超授崔恬爵命,出使在外,则可以潜游其家矣。」世子乃奏恬为散骑常侍,出使远去。夜间,屏去侍从,潜至崔家,与静仪相会。连宿数夜,形迹大彰。
高阳王闻之大怒,奏於帝,请赐静仪死,以免狂童之侮。帝曰:「此事实伤国体,但非静仪之罪,乃高世子之过也。高王功在社稷,大权在握,世子为所宠爱,朝事悉以相委。国家安危,系彼喜怒。若赐死静仪,澄必怀怨。何可以一女子而起大衅?」高阳见帝不允,默然而退。其后世子亦恐人觉,晏去早归,微服来往。时高岳、孙腾、子如、隆之四人闻知,皆担忧恐,相与议曰:「王令吾等在此者,为辅世子也。今世子以万金之躯,夜出潜行,倘有小人从而图之,祸生不测,吾等死不足赎。今若谏之,彼必不听,反遭其怨。不若密启大王,使行禁止。」四人议定,遂将世子私通静仪之事禀知高王。王大怒,私语娄妃曰:「子惠不克负荷,行将废之。」妃惊问,王悉告之。妃亦怒其荒淫,曰:「此儿终不善死。」王於是立召之归。正是:朝中不究贪淫罪,堂上犹施挞责威。
未识高王召归世子若何处治,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