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 司马迁传》谓:《史记》内十篇有录无书,颜师古《注》引张晏曰:“迁没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兵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勒蒯成列传》,凡十篇。元、成间褚少孙补之,文词鄙陋,非迁原本也。”是少孙所补。只此十篇。然细按之,十篇之外尚有少孙增入者。如《外戚世家》增尹、邢二夫人相避不相见,及钩弋夫人生子,武帝将立为太子,而先赐钩弋死。又卫青本平阳公主骑奴,后贵为大将军,而平阳公主寡居,遂以青为夫等事。《田仁传》后增仁与任安皆由卫青舍人选入见帝,二人互相举荐,帝遂拔用之等事。又《张苍》、《申屠嘉传》后增记征和以后为相者,车千秋之外,有韦贤、魏相、丙吉、黄霸,皆宣帝时也;韦元成、匡衡,则元帝时也。此皆少孙别有传闻,缀于各传之后,今《史记》内各有“褚先生曰”以别之。其无“褚先生曰”者,则于正文之下另空一字,以为识别。此少孙所补显然可见者也。又有就史迁原文而增改者,《楚元王世家》后叙其子孙有至地节二年者,则宣帝年号也。《齐悼惠王世家》后叙朱虚侯子孙有至建始三年者,则成帝年号也。此亦皆在迁后,而迁书内见之,则亦少孙所增入也。又《史记 匈奴传》:太初四年,且侯单于立。其明年,浞野侯亡归。又明年,汉使李广利击右贤王于天山,又使李陵出居延,陵败降匈奴。则天汉二年也。又二年,汉使广利出朔方,与匈奴连战十余日,广利闻家已族灭,遂降匈奴,则应是天汉四年事。然《汉书 武帝纪》,天汉二年,李陵降匈奴,与此传同。而广利之降,则在征和三年,距天汉四年尚隔七年,殊属歧互。不知者必以史迁为及身亲见,与班固事后追书者不同,自应以史记为准。然征和元年巫蛊事起,二年太子斩江充,战败自杀,而广利之降,则以太子既死之明年。广利出击匈奴,丞相刘屈饯于郊外,广利以太子既死,属屈劝上立昌邑王为太子。昌邑王者,广利妹李夫人所生子,广利甥也。此语为人所告发,帝遂诛其家,广利闻之,乃降匈奴。是广利之降在卫太子死后,而太子之死实在征和二年。此等大事,《汉书》本纪编年记载,断无差误,则广利之降必不在天汉四年明矣。再以《汉书 匈奴传》核对,则李陵降匈奴以前皆与《史记 匈奴传》同。陵降后二年,广利出兵,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无所得,乃引还,并未降匈奴也。又明年,匈奴且侯单于死,狐鹿姑单于立,是为汉太始元年。狐鹿姑立六年,遣兵入寇上谷、五原、酒泉,汉乃又遣广利出塞,战胜追北,至范夫人城,闻妻子坐巫蛊事被收,乃降匈奴。计其岁年,正是征和三年之事,与武帝纪相合。则知《史记 匈奴传》末所云天汉四年广利降匈奴者,非迁原本也。迁是时目击其事,岂有错误年岁至此!盖迁所作传,仅至李陵降后二年,广利出塞不利引还便止。(迁《自叙》谓讫于太初,则并在陵降匈奴之前。)而褚少孙于数十年后,但知广利降匈奴之事,不复细考年代,即以系于天汉四年出兵之下,故年代错误也。可知史记十篇之外,多有少孙所窜入者。
按史公《自叙》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共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是史公已订成全书,其十篇之缺乃后人所遗失,非史公未及成,而有待于后人补之也。班固作《迁传》,但云十篇有录无书,而不言少孙所补。然班书内燕王旦等封策及平阳公主以卫青为夫等事,皆采少孙语入列传,则知少孙所补久附《史记》并传矣。
又案史公自序作《武帝纪》,谓:“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内修法度,举封禅,改正朔,易服色,故作《今上本纪》。”是迁所作《武纪》,凡征匈奴,平两越,收朝鲜,开西南夷,以及修儒术,改夏正等事、必按年编入,非仅侈陈封禅一事也。今少孙所补,则系全取《封禅书》下半篇所叙武帝事,遂以作《武帝本纪》。凡封禅书中所云今上,皆改曰武帝。(中尚有一“今上”字未改。)其文字稍异者,惟亳人谬忌,《武纪》改云“薄诱忌”;少翁以书置牛腹中,天子识其手书,《武纪》改云“天子疑之,有识其手书者”而已。《武纪赞》亦全用史公《封禅书》后文,无一字改易。因思少孙所补,大概多钞录旧文,不必自作。如《龟策传》内,宋元王与卫平论龟之文,皆是韵语,此必掌故中本有此文字。其后所云“首仰、首亻免,足开、今开”之类,亦是当时龟卜成法,特少孙钞入以补缺耳。至《扁鹊、仓公传》,虽非少孙所补,然于意答文帝诏问之语,所治何人,所疗何症,自成一篇,亦必当时有此现成文字而钞入者,使史迁为之,必不如此琐屑。窃意《扁鹊传》史迁原文也,《仓公传》亦少孙钞入者也。
褚少孙,沛人,尝受诗于王式,后应博士弟子选,由是鲁诗有张、唐、褚氏之学。(张长宏、唐长宾与少孙同受业王式,《汉书 儒林传》。)
史记有后人窜入处
《史记 田儋传赞》,忽言蒯通辨士,著书八十一篇,项羽欲封之而不受,此事与儋何涉而赞及之?《司马相如传赞》谓:“相如虽多虚词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讽一,犹驰骋郑卫之音,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余采其语可论者著于篇”云云。按雄乃哀、平、王莽时人,史迁何由预引其语?此并非少孙所补,而后人窜入者也。《汉书相如传赞》正同,岂本是班固引雄言作赞,而后人反移作《史记》传赞耶?《外戚世家》叙卫子夫得幸之处,不曰今上而曰武帝,此或是少孙所改耳。
史记律书即兵书
《史记》所缺十篇,张晏谓《礼书》、《乐书》、《兵书》,颜师古据《史记》目录但有《律书》而无《兵书》,以驳张晏之误,不知《律书》即《兵书》也。迁自序云:“非兵不强,非德不昌。《司马法》所从来尚矣,太公、孙、吴、王子(徐广曰:王子成甫。)能绍而明之,故作《律书》”云云。是迁所作《律书》即兵书也。今褚少孙所补序亦云:“六律为万事根本,其于兵械尤重”。遂极论秦时黩武,汉定天下,偃兵息战等事。是亦尚见兵律相关之意,而其传则又专序律吕上生下生之法,与兵事亳不相涉。此篇最无头绪,盖少孙补作时,见迁序目有《司马法》太公、孙、吴字样,故其序以兵律相关为言。至其正文,则以律书为名,遂专取律吕以实之,而与兵事不相涉也。张晏谓《兵书》者,专指史迁序目而言。颜师古驳之者,专据少孙所补律吕而言。度史迁原文必有兵与律相应之故,惜不可考矣。
史记变体
《史记 曹参世家》叙功处,绝似有司所造册籍。自后《樊哙》、《郦商》、《夏侯婴》、《灌婴》、《傅宽》、《靳歙》、《周纟》等传,记功俱用此法,并细叙斩级若干,生擒若干,降若干人,又分书身自擒斩若干,所将卒擒斩若干,又总叙攻得郡若干,县若干,擒斩大将若干,裨将若干,二千石以下若干,纤悉不遗,另在一格。盖本分封时所据功册,而迁料简存之者也。(《张良传》:以诸将未定封,上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是必先有功册。)然亦可见汉初起兵,即令诸将各立简牍,以纪劳绩,无枉无滥,所以能得人死力,以定大业也。又张苍、任敖、周昌合为一体,窦婴、灌夫、田亦合为一传,似断不断,似连不连,此又是一体。《汉书》皆全用之。《汉书 韩安国传》下半篇全载王恢与安国辩论击匈奴事,一难一答,至十余番,不下断语,亦一奇格。
汉王父母妻子
《高祖记》称汉王之二年,定三秦,将五诸侯兵破彭城,寻为项羽所败,西奔过沛,使人求家室,家室已亡去。道遇孝惠、鲁元公主,载以行,而家属反遇楚军,为羽所得,常置军中为质。据《史记》谓是时羽取汉王父、母、妻、子置军中,《汉书》则但谓取太公、吕后,而不言父母妻子。其后羽与汉王约:中分天下,以鸿沟为界。遂归汉王家属。据《史记》谓归汉王父母妻子,而班书亦但言归太公、吕后,而不言父母妻子。盖以高祖之母久已前死,(高祖起兵时,母死于小黄。)羽所得者,但有太公、吕后,而以《史记》所云父母妻子者不过家属之通称,非真有母与子在项羽军中,故改言太公、吕后也。不知高祖母虽已前死,而楚元王为高祖异母弟,则高祖尚有庶母也。(《史记》谓同母少弟,《汉书》则谓同父少弟。颜师古注:“言同父则知其异母也。”按《吴王濞传》:晁错曰:“高帝大封同姓,庶弟元王王楚四十余城。”则元王乃异母弟无疑。陆机《汉高功臣颂》:“侯公伏轼,皇媪来归。”正指侯公说项羽,羽归汉王家属之事,曰皇媪来归,明言汉高之母也。)孝惠帝尚有庶兄肥,后封齐,为悼惠王。当高祖道遇孝惠时,与孝惠偕行者但有鲁元公主,则悼惠未偕行可知也。悼惠既未偕行,又别无投归高祖之事,则必与太公、吕后同为羽所得,故高祖有子在项军也。然则《史记》所谓父、母、妻、子,乃无一字虚设,而《汉书》改云太公、吕后,转疏漏矣。
五世相韩
《史记》称张良以五世相韩,故为韩报仇。然五世指韩王而言,谓韩王五世皆张氏为相,非张氏五世皆相韩也。良大父开地相韩昭侯及宣惠王、襄哀王,良父相王及悼惠王,是为五世。颜师古注:从昭侯至悼惠王,凡五君也。
过秦论三处引用
贾谊《过秦论》大指谓秦尚法律,不施仁义,以至一夫作难,天下土崩。史迁用之《秦本纪》后,最为切当。乃褚少孙又引之于《陈涉世家》后,则以其中有“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数语,故牵用之,然已非正旨矣。班固又于《陈涉项羽传》后引此及史迁所论项羽者,以作二人传赞,未免数典而忘其祖也。再《汉书》武帝以前纪传多用《史记》文,而即以为己作,未尝自言“引用史迁”云云。所引《过秦论》及《战国策》陆贾《新语》之文,亦即以为己作,未尝自言“引用某人”。盖古人著述往往如此,不以钞窃为嫌也。(《汉书 五行志》记秦始皇氵高池君遗璧之事,却书明引用《史记》之文。)
史记自相歧互处
《史记田儋传》,项梁趣齐进兵,共击章邯,儋欲楚杀田假,然后出兵。据《项羽纪》,项梁曰:“假与国之王,穷来归我,杀之不义。”而《田荣传》则以此语为楚怀王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