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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诗话下(3)

梦蝶园在台南府小南门外,明遗老漳举人李茂春建;今为法华寺。唐维卿与邱仙根联吟,有咏是题。唐云:『劫运河山毕凤阳,朱家一梦醒蒙庄。孝廉涕泪园林冷,经卷生涯海国荒。残粉近邻妃子墓,化身犹傍法王堂。谁从穷岛寻仙蜕?赤嵌城南吊佛场』。邱云:『二百年前老道人,曾从此地托闲身。草鸡已叹雄图改,花蝶犹寻旧院春。心事自同黄蘖苦,遗民犹见白衣新。如何栗主无人祀,有容伤心荐藻苹』。无限感慨,吊古情深而不即不离,可推作此题之特色。

台湾茶业之盛,始于让独独唱之。独独,英国探险家也。来游台湾,试得本岛茶种之美;运出海外,甚为世人所共赏,由是而茶业兴焉。其制品分而为二,乌龙与包种是也;质量皆出于支那、锡兰之上。每当茶叶采收之时,贩茶者咸麇集台北,购诸农家,售之洋客;出入之间,沾利润颇厚。近读沧浪濯缨客贩茶行篇,则年来茶市之状况,又为之一变矣。诗云:『清明时节春日暖,有人来此开茶馆。安坐馆中握算盘,占得奇利何坦坦。仰赖洋人揖山农,左顾右盼竹在胸。居间转圜不用力,财源滚滚号素封。征声选色日缱绻,好逸恶劳精神困。萄葡美酒饮几杯,昏昏睡去梦猗顿。一梦再梦习为常,买茶何必到浮梁?春来秋去安且乐,年年都在黑甜乡。岂意洋人多智识,山农亦非阿蒙客;从此相近渐相亲,直接交易无间隔。茶馆人人总不知,碧纱帐里未醒时。梦魂缥缈作呓语,陶朱陶朱来何迟?忽听鸡声鸣喔喔,一场大梦始惊觉。朦胧睡眼拭展观,日已西斜照屋角。卷帘闲待山农来,山农一去不复回。急往洋行窥气息,洋行门闭叩难开。彷徨四顾频搔首,平生职业倏乌有!垂头丧气狼狈归,独坐馆中嗟叹久。呜呼!世界翻新古不同,争能竞智西复东。君不见韩国君臣若懵懵,毕竟在人保护中』!

卧云,今西上人(大龙)之别号也。卧云曾为日本曹洞宗大学林学监,云游来台,住锡于竹之观音厅;开门布教,信徒之盛,罕有其匹。上人貌甚庄严,髯胡而秀,竹人皆称胡须和尚。通汉文,亦能诗。有始到台湾云:『传法向台地,举帆从海东。已惊风物异,岂有语言通。杖锡来新竹,敛衣入梵宫。梵宫无面识,月影独朦胧』。又游了庵席上口占云:『了庵高士气如云,能饮能谈我与君。佛印东坡同一榻,胆肝相照在斯文。『半日清闲养道情,风流岂是负鸥盟。檐头频奏无弦曲,雨滴声和吟咏声』。『山中消息梅兼雪,今夜风流我与君。有酒可斟诗可读(自注:王石鹏君出五百石洞天挥尘借读),人间万事等浮云』。上人尝语余曰:『我所自信者,非神、非佛、非仙,惟于人间为安心立命地而已』。噫!非出大经卷者,何能有此智语?

陈沂震途中句云:『白云如絮拥苍山,肤寸能弥六合间。却怪纷纷频出岫,不曾行雨竟空还』。僧显万庵中自题云:『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云自三更去行雨,归来方羡老僧闲』。僧奉忠夏云云:『如峰如火复如绵,飞过微阴落槛前。大地生灵干欲死,不成霖雨漫遮天』。郭震咏云云:『聚散虚空去复还,野人闲处倚笻看。不知身是无根物,蔽月遮星作万端』。以上诸诗,同是咏云之什;使宦场中热心人见之,未审其去取如何耳?噫!

『落叶打窗风似雨,孤灯背壁夜如年』;『休辞客路三千远,顿念人生七十稀』;『春雁北飞频送目,夕阳西下几颦眉』。以上三联,皆寄子句也;如出一手笔,诚情至之作,意所必同。复观孟郊、袁凯游子吟及陆次云、蒋士铨出门诸什,倍觉『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亦人子万不得已之苦衷也。

杜淑雅宜人,林鹤珊先生妾也;知书识礼,能琴工诗。有春日园居云:『满园桃杏笑清明,薄日微云乍放晴。一缕游丝飞不定,又牵花瓣作风筝』。自先生作古后,青年守节,吟咏尽废。先生曾赠云:『识字原非儿女福,知书纔是大家风』。乙未避乱,卒于蟠桃庄。长子林达夫司马(尚义)恪遵遗训,殡后携家回里,寄寓鹭岛。

许志清(超英),吾邑咸丰间名孝廉也。有秋兴七律云:『一年容易又秋风,物换星移大海东。云水苍茫惊去燕,关山迢递感征鸿。杜陵有兴诗怀壮,欧子闻声赋手工。梧叶满阶谁扫尽?明朝还欲课儿童』。其二云:『日月催人鬓欲蓬,一年容易又秋风。西归鹭屿囊羞涩,北上燕京路未通。羽檄交驰青海外,烽烟迭起大江东。鱼书珍重何由达?徒倚门闾望不穷』。其余好句,如『百代光阴如过客,一年容易又秋风』;『疏砧响彻三更月,微雨凉生百尺桐』。录之以存其人。

『不在逢时术未精,久将富贵比云轻。惭无事业争千古,且托渔樵过一生。妻子也为身外物,炎凉最薄世间情。著书自道无聊趣,何必人寰有姓名』?此余五年前为汪君式金作隶书时,乘兴赋此以应。近因入山,便途访于其室。汪君握手话殷勤,出旧轴见示曰:『此先生之旧作也。往尝悬于堂中,因客岁有日本人强欲以五金易去,仆靳不与,故珍藏之』。噫!何其多情乃尔!是夜汪复出纸索书;余题之云:『来路沿流水,开门见好山。花间携手语,酒后出诗删。为约三椽筑,同消一味闲。敢嫌供给少,满袖白云还』。

式金为人,朴实无华,而其诗界在郊、岛之间。有书怀七律云:『少小曾期阆苑游,不图铩羽几经秋。易能寡过年须假,壮不如人老亦羞。分内功名灰已久,此中甘苦味还留。群英椽笔追燕许,属望同修五凤楼』。

曾籋云(骧),粤中诸生,少负不羁之才;继以南游吴苑、北登燕台,山川之助,胸次益旷。渡台,主林雪村方伯家,宾主唱和,着有成集;当代巨公,咸许以必传。家住北埔,身后遗稿无存,仅得咏物七律数首。今录于此,当收遗骼也。酒旗云:『野店谁开落照边?春风十里一旗悬。提壶似共鸣鸠劝,卷雨频依细柳眠。壁上惯邀骚客画,花间遥指牧童鞭。停车认取当垆处,脱去金貂意洒然』。花铃云:『留得芳春当彩旛,雕栏十二韵齐喧。黄莺惊断繁华梦红雨沾成烂熳痕。似与玉容锵玉佩,长依香国护香魂。前身合是司花女,日日平安报小园』。诗囊云:『吟坛雅制鬼才遗,终古风骚仗护持。入社频留新脱稿,怀人曾贮旧摛词。携从匹马看山去,检向高明把酒时。摘艳熏香兴犹在,合收残锦富邱迟』。笔床云:『茶灶旁边更有渠,绿沈碧缕此相于。五更艳压生花后,三品横陈醉墨余。暂丐公停将脱腕,莫疑臣倦不中书。萧斋昼永临池罢,我亦藜床梦到初』。看剑云:『鹈膏拂拭引杯看,三尺霜锋影亦寒。不斩佞臣因在野,如添健仆好随鞭。买牛未必留君住,割肉羞看博妇欢。日食无鱼侬已惯,惭将长铗向人弹』。观棋云:『清簟疏帘百务捐,一枰聊拟橘中仙。局如花样曾无定,心似兵机不厌权。蒱博雌雄殊有数,文章显晦亦由天。若从工拙分成败,除却兹棋总不然』。

前辈尝言,咏物诗须有寄托,否则猜诗谜何益?余观五百石洞天挥麈一书有云:『咏物诗有专主理趣者,虽乏寄托,而雕镂万状,如化工肖物,时出其胜以相娱悦,令人精摇目骇,不忍释置,亦斯文之便娟也。移向画幅,以相补白,世有好事,其诸亦乐于观览哉』!此例较宽,盖能切题,亦可算为合作。

蔡佩香,台南名下士也;为人慷爽,不立崖岸,能文工诗。其弟妇某氏死于非命,作七绝八则哭之云:『不嫁金吾亦自伤,无端烧却断头香。可怜绣闼狂风浪,折断双栖玳瑁梁』。『幽魂一缕赴泉台,旋逐凄风滚滚来。别有酸心抛未得,居丧幼子不知哀』。『不是沈痾不自由,如何环佩去悠悠?人间第一伤心事,芳草美人土一邱』!『娇痴无计解钗裾,喜与男儿斗命军。一夜芙蓉城主召,抛残破镜锁朝云』。『四年琴瑟屡乖鸣,阿弟何堪操此声。一拨再弹弦已断,酸心愧我作先生』。『大事模糊心事清,何羞发愤死犹生。是谁折我鹣鹣队?环佩归魂有怨声』。『底事锟铻宿世冤,凄风惨雨咽归魂。青天碧海长遗恨,枉洒棺头酒一樽』。『一炷清香一卷经,招魂枉说到幽冥。未明恩怨将为厉,莫信红颜质便轻』。凄清婉约,情见乎词。

庄鹤如(长命)年少力学,当国语学校卒业后,出为总督府学务课编修员。好吟咏,年未三十而留须,见者哂之;然其品性敦厚,大有老成持重之概。有偶感云:『平生心迹寄烟波,世事浮沈奈若何?一叶扁舟随处好,喧哗场里是非多』!『眼前无处不风波,北望烽烟未熄何!人种竞争新世界,江山变态迩来多』。

改隶后,秀才入国语学校者当以谢雪渔(汝铨)为嚆矢。雪渔年少气英,汲汲于当世之学;至于诗,特其余绪耳,然亦无不可传者。余从报纸得其晓起散策云:『晓起出门行,逍遥步紫陌。冷风吹葛衣,凉露湿桐屐。炊烟绕树青,流水护田碧。戍垒角声催,前溪人语隔。寻芳过竹桥,觅句蹲苔石。数里足忘疲,终朝情自怿。壮犹不如人,心苦为形役。有钱须买山,结构幽人宅』。清新雅致,步骤井然;如白香山所作,老妪能解。

洪月樵(一枝),彰化名诸生;与余神交数载,深以未得谋面为憾。其诗各体俱佳,牢骚之气、幽愤之怀,时溢言表。兹录其帝京篇云:『环山负海金汤城,蓊葱佳气连五陵。闾阖天扉洞然訇,冕旒玉璪真人升。真人旄钺森崒嵂,虎贲貂蝉侍从出。屏藩贡使竞拜呼,帷幄重臣参密勿。甲仗千群出校场,星缠雾旆过长杨。铁驷神军铜皷队,佽飞骑士羽林郎。平生不到帝京路,想见帝京盘石固。阿房五丈绣旗风,金人十二铜盘露。帝京崔巍不可名,海若山灵为拱护。控制寰中朝四彝,隆隆王气曾几时!校猎犹存嫖骑部,宿卫犹用山阴儿。犹忆将军踰雪岭,犹闻戈舰下昆池。岂道盛衰争一瞬,周游无复穆王骏。穆王一去昆仑邱,昭王不复汉水舟。九鼎重轻得轻问,观兵直向周京留。伊昔太平称全盛,胡越天骄奉吾令。绝域殊方文教敷,远海重洋玉帛聘。吾王有道九译通,重熙累洽累阎庆。旧事去今未百年,谁知强弱等天渊!万里神州一线延,东西烽燧生狼烟;无复铭功上耆连,无复扬威上楼船。泥马铜驼足痛心,令人悲想云台贤。可怜肉食无远图,不施实学为典模。谁击祖生渡江楫,惟画王郎召鬼符。翎飘孔雀顶东珠,朝衣衮衮工步趋;马前呼驺后除道,时平意气凌千夫。去年妖氛风鹤警,争欲还山全首领。老成不去运奇谋,割地求和称存郢。吁嗟燕云壮士多,大风起兮今奈何!长安落日无望处,京城如漆高峨峨』。

查少白能诗,既见于前卷矣。然其余事,又工篆刻。尝作百寿图章及司空图诗品二百余石,古雅可爱,具有神妙。其孙奉璋以素纸印成卷帙赠余,余珍如拱璧,时出展玩,犹想见其运腕下刀时也。印卷夹诗笺二枚,读之知为少白先生五十初度所作之原稿;字写蝇头小楷,行间整然,殊可观也。诗如下:『于今五十犹如此,便到百年更可知。况是身家羁逆旅,恰逢王国用征师。远游岂惮重洋险,大厦难为一木支。草色缘阶删不尽,伥伥行又欲何之』?『富春江上客星孤,故国田园已久芜。欲报劬劳因负米,谁怜辛苦引群雏?鳌牵瀛海心原壮,书上秦庭计太迂。纵是昨非知伯玉,发添斑白叹头颅』。『身世浑如不系舟,绝裾温峤悔遨游。功名误尽文章贱,富贵交贻妻妾羞。蝶梦方酣争得鹿,鹊巢初筑让鸣鸠。途穷赖有英豪气,高卧元龙百尺楼』。『菊英介寿晋芳樽,篱下秋光一样繁。出岫云情怜客意,始衰镜影画诗魂。其何能淑身将隐,无易由言舌莫扪。敢道艾年当服政,寻常显晦不须论』。

同时有王小泉明府,甘肃人,与少白交颇厚,作七律四则和之云:『交情自古推平仲,四九年华伯玉知。欲证是非凭益友,敢言天命拟先师。芝兰得契香能久,松柏有心寿可支。海上于今鸣独鹤,纵无人见亦闻之』。『同调相逢自不孤,砚田肯使久荒芜。嘤鸣比兴莺求友,翔翥威仪凤引雏。失马试看吾辈达,移山莫笑乃翁迂。英雄几见邀庸福,青眼何愁雪满颅』!『神仙眷属木兰舟,浮海飘然事壮游。工部感秋犹有兴,陶朱致富或承羞。营巢不碍梁间燕,唤雨何劳陌上鸠。自古才人多入幕,岂惟王粲独登楼』!『介眉相对菊花樽,更喜茱萸插帽繁。不饮醉翁知酒意,能文才子炼诗魂。浪仙合用南金铸,佛顶难教俗手扪。海上成连弹古调,寻常丝竹莫须论』。

家兄英奇(毓才),生而笃实,沈静寡言,读书终日无嬉容。年四十二,一病不起。呜呼!回忆少时兄弟团聚,竹林群从,角艺论文,下至酒食,亦极天伦之乐。至今未甘年,沦亡过半;连床听雨,岂可复得哉?自顾马齿渐增、身体益弱,念不与形骸具朽者,惟文字耳。适编诗话,爰摘句采入,以示子孙,知我辈友爱情长也。句云:『客为谈谐频捧腹,书因读倦偶伸腰』;『一生念重惟家国,千首诗多见性情』。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古今来同此慨叹也。沧桑后,益不堪问矣。余尝有句云:『日日宴酒肉,厚道似任黎。床头金忽尽,转眼已云泥。更使暗中箭,按剑难防堤。酒肉可饲犬,卓识让山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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