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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景贤

乡贤一华景辉字曙生,吾邑之南塘人。裔出南齐孝子宝后,祖楷,父礼卿,俱以资雄于乡。年十七,从吴门杨忠文公廷枢游,研穷性命之学。明鼎革时,礼卿为游骑劫掠,惊悸死。景辉椎心泣血,丧葬尽礼,事母以孝闻。常建祖祠,置墓田,修宗谱,慎终追远,务本为急。两弟早世,抚其孤,至成立。从弟允斌为邑诸生,无子,亦雄于资。允斌死,有遗腹子,而族中汹汹,利其家产者甚众。景辉为掌护之,历二十年。既授室,景辉乃为文祭弟,而尽以家产还之。凡母党亲属、邻里故旧,有贫乏失怙恃及婚嫁丧葬者,景辉必力为经纪,委曲矜全,各慰其欲以去。屡遇岁荒,米谷腾贵,必减价平粜,捐粟赈济。遇丰年则必出所余,以周贫困,而尤以孝弟为行仁之本。故自家而族而乡而亲,莫不德之者。

顺治元年,忠文公被难,景辉奔赴恸哭,哭止而起,贺其子无咎曰:“吾夫子道德文章,负海内重望。今又就义成仁,若此千载而后,莫不知有维斗先生矣。”

士论伟之。后遁迹蠡滨,闭关独处,拥书万卷,晨夕啸歌。尤精研经义,虽盛暑祁寒,必衣冠点勘,至老无容。所著有《存心养性编》三卷,《家训必遵录》一卷。年八十,卒里中,学者私谥为端肃先生云。

吾邑有老儒鲍震西者,事母孝,二子亦孝谨。而仲子尤笃挚,得一病甚剧。

伯于祷于城隍庙,夜宿庙中,梦神谓曰:“汝弟笃孝,上帝已命为淮阳侯,期在三月,弗能久矣。”伯子寤,识其语,不使父及弟知。震西有弟馆于淮安者,忽返家,人询之,曰:“吾梦淮南郭门有多人扫除行道,问之,云:”淮阳侯将到任矣。‘问淮阳侯为谁,曰:“汝仲侄也。’吾恐侄病,故急返耳。”仲子果于三月卒。卒之夜,里中人皆言有仪仗灯彩入鲍家云。康熙中事。

华世桢字尔任,南塘人。生母黄早卒,事后母秦,或无过鞭扑,世栋略无愠色,惟引咎顺受而已。从弟世桢被诬,力为营救,代白抚军,事得雪。尝置墓田,广祠宇。临事果决,乡党称之。卒年七十九。子琦字景韩,少聪颖,好读书,年三十余始补博士弟子员。为文雄放,有先辈风,而困于场屋。乃设家塾,引掖后进,师范诸生,言规行矩,至数十百人皆拾青紫以去。年七十七卒。

华世桢字元臣,世栋从弟,年十四丧父,哀毁如成人。母郭守节,年九十余,世桢每食,必躬亲视膳,先意承欢,不少懈。有弟已嗣出矣,而仍将父产两析之。

族人有以居屋售于世桢者,将迁矣,其家有两寡妇哭甚哀,不肯去。世桢为之恻然,焚其券,仍令安居,而不责其值。后复念其两寡励志守节,并为之请旌。年七十余,公举世桢为乡饮宾,辞不受。卒年七十六。

王荣祖字霁云,砖桥人。状貌奇伟,博学能文,不为章句之学,而孝谨闻于乡里。尝以古事预拟成败,学者服其智识。国朝顺治初,天下初定,荣祖尝自躬耕,与二三知己如吴郡林梅、孟皋辈对酒赋诗以为乐也。年八十八而卒,著有《耕隐集》八卷。

王之芳字伯圣,邑诸生,严毅方正,学博识精,胶庠中推为眉目。诗文力追汉、魏,而尤敦于本行,每以孝友龈龈为后生家言,乡里多化之,咸以为彦方复见云。卒年八十七,著有《古文评》、《家训十则》。

张元义字心才,邑诸生,苦心力学,友爱天至,与其弟东美同居五十余年无间言。家甚贫,以馆谷为生。伯尝少于仲,心才乃言曰:“余兄弟垂老同居,安能保子侄之久合乎?盍分爨也?”仲媳恽氏闻之,即出见二翁,裣衽曰:“家不可析也。忆媳于归时,父尝戒曰:”张氏家庭最雍睦,同居已三世矣。若汝去而析居,是汝之故也。‘“言毕而泣。二翁笑曰:”有此贤妇,吾无忧矣。“乃同爨终身。

王雨来,砖桥人,少贫,未读书,而持身恭俭,孝友性成。有弟四人俱幼,雨来能开拓田园,给与诸弟。诸弟有逋负人者,雨来出己财偿之。终身如是,毫无怨色。雨来尝以事入官,应受杖,诸弟号泣愿代。令曰:“尔何人也?”诸弟对曰:“身受胞兄覆育之恩,故愿代也。”令乃叹曰:“尔等手足之情如此,其为人可知矣。”命免杖。一时啧啧人口。雨来年七十余卒。子应魁,字裕臣,亦以孝称。

吾乡有蔡翁者,板村人。家甚贫,为人佣工,家中仅种田一二亩,以此为食。

父母死后,尽筑为墓,负土成封,植以松楸,且编篱以卫之,见者莫不窃笑,其贫如故也。隔二三年,松楸渐长,松下时出鲜菌,乡人谓之松花菌,日出不穷,每朝持一二筐入市上卖得数百文。如是者十余年,积资千金,以之买田得屋,近且为小富翁,有田数百亩矣。《史记。淮阴侯传。赞》谓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亦此意也。

乡贤二顾大任字永肩,号价仔,长洲庠生,官广东按察司司狱,升知事,或荐补邑宰。大任固辞曰:“我才岂能为百里长耶?”当明崇祯间,世路日非,乞归,力行义举。十四年,苏州大疫,饥馑载道,顾倾囊赈济,赖活甚多,家竟中落,仅存一屋,青苔满壁。甲申之变,呼天大恸曰:“我虽微秩,岂可偷生乎!”遂缢于庭。家人救之,公厉声曰:“汝辈欲污我耶!”又赴水,不死,遂成疯疾,跛左足,不能起,或歌或哭,须发皆截,终日恸号,间日而食。顺治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呕血数升,连呼“皇帝,臣来也”而没,年六十一。子顼,字君俨,由乡荐官学博,甲申后,闭户不言,数日一起。南都再建,阮大铖屡聘屡却,与同里韩馨、郑敷教结社阐学。丙戌父丧,哀毁成疾,筑庐于墓,梅花绕室,自矢清操,以终其身。

毛尔张字宅卿,长洲庠生,忠愍公维张弟,兄宦在都,公孝养其母。甲申之变,缢于庭不死,旋至西跨塘祖祠中自经死。此二人《殉节录》失载,故补之。

长洲蒋宇均字理平,父廷宣,名辉,由庠生官贵州巡检,借补龙里县典史,民心颇洽。缘事挂误,谪戍新疆。宇均万里相随,寸步不离,同抵戍所。未几,得家信,知母彭氏患病,即孑身回苏侍疾。母殁,守丧甫逾百日,又至戍所省父。

居数月,又回苏葬母。葬毕,仍往戍所。居半载,父遇恩赦,乃侍奉回南。前后五六载中,四次跋涉,茧足黧面,备尝艰险,途中悬崖绝壑、豺虎蛮箐、水火盗贼之虞,无所不历,濒于死者屡矣。从侄大熔仿黄向坚《万里缘》传奇制曲,播其事,宇均闻之,怒曰:“天下岂有无父之人哉!”为拉杂摧烧之。宇均为时庵少司马侄,芝庭大司马外孙,自幼见赏于二公,谓其至性有过人者。

孝子杨士选字有贞,吴县人。父公瑞,业贾,走中州营什一之利,屡竭其赀,郁而成疾,欲归不得。父之客徐生者来苏言其状。士选时年十三,闻之瞿然惊起,向母曰:“父病危,隔二千里,茕茕无倚,有子不得侍,何以立天地间,儿今日行矣。”遽束装出门。舟经黄河,顾视东南,云气昏黑。未几,风雨大作,邻舟覆者无算,舟人相顾失色。士选窃祷曰:“某数固应死,但愿一见父,死无恨矣。”

有顷风止,舟竟无恙,抵怀庆,人呼为孝子舟。先是,其父病逆旅久,家问不通,自度无生理,梦神人语之曰:“尔子当来。”比士选至,父惊喜,病少愈,遂奉父归。方公瑞业贾时,家已中落,至是益窘。逾二载,娶妇唐氏。值岁荒,米价腾贵,士选与其妻忍饿,惟餍糠秕,间屑豆食之,而于父母曲尽甘旨。父病思食枇杷,时移居下堡村,僻不可得。下堡近洞庭东山,因渡太湖觅之。中流遇风,波浪冲激,同舟数人皆溺,独士选以渔船救免。渔人前夕梦神呼曰:“明日杨孝子有厄,吾从中保护,烦尔一手之力,必有重赏。”及救至船,诘之,则杨姓也,而身无一钱,不解所谓厚赏也。是夜月明,泊舟湖滨,得白金一定,始信神言之不爽。杨妻唐氏,庠生姜震女,亦有孝行。姑病疽,医言不治,氏含泣吮之,出毒血数碗而愈。而己亦病疽者三载,不令姑知,后遇村妪授之药,疽以痊。李客山作传纪其事。

长洲蒋示吉名仲芳,居娄门,编竹为屋,环以疏篱,兴至吟咏,以此自终。

尤精岐黄术,著有《医宗说约》八卷、《望色启微》三卷、诗文十卷。卒于康熙癸巳,年九十。其父君辅先生名元允,前明诸生。鼎革后,键户著述,不复省人间事。所著《四书注解》、《山居闲集》为世传诵。韩慕庐宗伯未遇时,尝袖文求正,君辅曰:“子异日名臣也。”属其加墨,不可,曰:“我为世外人,尚欲品题天下士耶?”

蒋逢源字深资,长洲诸生,事亲至孝。年十二,母病,夜半走神祠呼吁,愿以身代,归而迷其路,遇邻妪携归。父殁,三年不入内,邻里罕见其面。家中偶失火,适祭祖茔归,遂冒烈焰负母出,复冒火抢先世栗主,须发尽焦,死而复苏。

火焚后,母居堂兄家,晨夕省母,往来十余里。一夕冲雨过桥,失足堕河,伤一股,人救之,终身不令母知。葬父母,亲自穿,即庐居墓侧,每一哭,乌鸟俱下。家有一仆,母病欲归,未决,逢源怒,逐之曰:“天下岂有无父母之人哉!”

仆感泣而去。乾隆初,诏举孝廉方正,当事者将以逢源名上闻。逢源不可,大哭曰:“《周官》不孝之刑,犹恐蹈之,安敢邀旷典乎!无其实而有其名,吾不愿也。”其伯兄学海以五经领乡荐,选绩溪教谕,报至,适父讳日,大哭不赴任。

仲兄文河以五经食饩于庠,亦有孝行,乡党称为蒋氏三孝子云。

顾培源字立忠,号笠舫,元和人。祖鼎荣,早卒。祖母缪,甘贫守节,常至绝粮,有硕鼠投钱之异,咸称苦节所感。培源天姿颖悟,切志于学。因父远幕不归,业市以养事祖母,恪代子职,饮食起卧,必躬自扶持,未敢稍怠。及寿终,哀毁成礼。寻父归,僦居角直,旬日必往一省,自携时物,欣然饷之,遇风雨,匍匐数十里不顾也。迨父病,数月不解带,虮虱满身。生母陈患疽,亲吮其疮,病目,亦舐其目,并得瘥如故。及卒,毁容泣血,绝而复苏者四。父止之,虽听命,日必数恸,终年不复见齿。孝养其父十月三年,虽处寒微,必极奉甘旨。父没居丧,形枯骨立,庐墓三年,种松芟草,常致悲号。逢讳日祭祀,至老犹孺子泣。与兄同炊,三十余年如一日。二嫂早故,抚其女,厚嫁之。三兄远幕,依表兄申赞皇署,养嫂二十余年,必恭敬止。晚年,家渐饶裕,扩宅构园,以娱泉石。

倡修祖茔,不吝千金,荟然成林。族中代嫁者四,娶者五,殡葬者九。凡有所求,必倾囊以助之。及老力行善举,家道旋落,宅属他人,亦无难色也。嘉庆十八年九月卒,年八十。近重修郡志,尚未采入。

毛金墉字韩望,齐门内华阳桥人。性至孝,事母唐极尽扶持甘旨之事。母享期颐,金墉亦耆耋,尝作老莱之戏。其平生孝实,莫可枚举,至今闾里犹有传述者。

嘉定钱氏两先生传钱民字子辰,嘉定人。年十三而孤,家奇贫,不得已,废书学贾,久之乃叹曰:“世多妄人,求其不妄者,圣贤而已。”初名枢,尝梦人教以名民,觉而思之,曰:“圣人与民亦类也。”遂易名,慨然有希圣之志。闻青浦有孔子衣冠墓,择日斋戒,拟往谒。是夜又梦有告者曰:“汝能谢绝汉以来诸儒论说,乃可为学也。”自是始读《六经》正文,题所居之室曰存养廛,端坐其中,学日益进。时陆稼书先生知嘉定县,民谒之,议论多不合。人怪而询之,则曰:“陆公从朱文公入,某从孔子入耳。”

尝与友人书,谓先圣之学,贵乎本末兼尽,始终有序。《大学》所谓知本者,知所作圣之基也。诚正者,为其作圣之功也。《中庸》所谓尊德性,先也,本也;道问学,后也,末也。即物穷理,其误在于无本;《六经》为我注脚,其误在于无末。《论语》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文公以为学者不可厌末求本,教人但学其末,是所谓其本乱矣。本乱而求末之治,岂可得乎?此未合于《大学》也。《孟子》曰:“尧、舜之知不遍物。”《中庸》曰:“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

文公教初学者,即责以知既尽,而后意可诚。《语类》又云:“格物者,穷事事物物之理;致知者,知事事物物之理。”如此则意之惑乱殊甚,又何可诚。且使尧、舜复生,亦恐知不遍物,况初学乎!此未合于《孟子》也。程子曰:“不必尽格天下之物。”又云:“存心一草木器用之间。”如此而望有得,如炊沙而欲其成饭也。文公则曰:“上而无极,下而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亦各有理。一书未读,即阙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即阙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即阙了一物道理。须著逐件与他理会过。”愚意无极太极,是天人合一之学,学至有成,亦可自得。初学者学之,虽非先务,无伤也。草木昆虫事物之众,人无百岁寿算,何能一一尽之。孟子以为治天下不可耕且为,文公亦以为大臣不当亲细务,奈何志在学圣,而反务尽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哉!此未合于程子也。

又言今之学者,不知追求孔、孟之实,而只辨朱、陆之所以异,非圣学本务,去道甚远。所以近世学文公者,止得念庵之学而已矣;学象山者,止得阳明之学而已矣。在朱、陆当日,虽有不同,亦不至相辟如明儒之甚也。学圣而相辟是务,故圣学日亡也。其议论类如此。民后以贫死,稼书先生尝作《钱子辰字说》以勉之。

钱王炯字青文,嘉定县学生,少博学经籍,事父母以孝闻。其兄早殁,抚其孤成立。幼从太仓李景初课诵,李殁,无子,迎其妻黄氏,敬养三十余年。及其殁也,为制丧服,葬而除之。尝谓读书必先识字,于四声清浊辨别,无少讹溷。

经史之外,旁及天文地学,以及卜筮禄命之书,亦无不穷究也。惟不喜二氏之学,尝云:“仙言长生,佛言不灭,二者皆未可信。夫神依形以立,未有形去而神存者。今二氏之徒遍天下,卒无一人能见古仙古佛者,则长生非生,不灭乃灭也。

孔子言疾没世而名不称,立德、立功、立言,吾儒之不朽,即吾儒之长生不灭也。“

乾隆二十三年,有司举乡饮礼,延为大宾。知县介玉涛问何以致寿,答曰:“某生平不知导引服饵之术,但文字外无他嗜好,未尝轻易喜怒耳。”卒年九十二。

以孙大昕贵,诰赠奉政大夫、翰林院侍读,晋赠中宪大夫、詹事府少詹事。

书会宁令李君守城事李君名堡,号石涛,元和人。少读书,刻厉为学,中乾隆三十六年辛卯科二甲进士。四十五年,选授陕西会宁县知县。堡到任之明年,适岁歉,视民疾苦,乃捐廉赈饥,男妇老幼就食者以数万计。度不能赀,日夜焦心。查有前任详请修署之官帑得千金,遂详报上官,以工代赈,自此城郭儒学衙署俱焕然一新,为士民所悦。

会宁为关中冲要,其东北三百里接平凉府盐茶厅之小山,正北为靖远县境。

其自小山至靖远界所经村落,则有打喇赤、刘家井、狼山、黑虎坌、黄家坳等处,皆隶县之北境。西北二百里外,则有铁木山,山以西为安定县之马家堡、官川里,山以东为黑庄、郭城驿、金坛坪、乾沟,皆会宁境内地也。县西南接通渭县之牛营堡,正西则接安定县之西巩驿,距会宁城六十里。正南为通渭、陇西、伏羌三县。东南为通渭之石峰堡,直接一冈川,皆与会宁接壤僻路也。

四十九年四月十五日,忽有逆回田五倡乱,初在平凉府盐茶厅之小山中结众起事,不过三百余人。先焚西安州土堡,肆行劫掠。时陕甘总督李公侍尧、按察使陈公步瀛、固原提督刚公塔闻之,咸统兵先赴贼营,十七日辰刻已过会宁境。

贼闻官兵至,纷纷四窜,田五中鸟枪,自刎死,而贼党会集山中犹称未死,煽惑诸回,遂入靖远,纵火烧木厂,烟焰蔽天,兰州省城亦震动矣。官兵复追击之,贼遂从黄河以北绕至靖远山后,夺舟而渡,又啸聚于安定县之马家堡,因入官川里,势甚猖獗。五月初六日,西巩驿焚劫一空,贼遂于初七八两日直抵通渭县之牛营堡,径奔马营。马营为通渭冲衙,距城九十里,商贾云集,乃巩昌府之一大都会也。居民数千家及寺庙十余所,俱为煨烬,惟存礼拜寺。

初九日,贼直抵渭城,县官王某,四川进士也,懦弱而寡谋。初闻贼来,邑绅前威远令李仲晦者,原请王动帑练兵抵御,王故迂,因循不听。适有密告王胥役中与贼通者,王遂收之狱。贼闻之,围愈急,王乃逸去,不三日而城陷矣。仲晦父子亦遇害,积尸如山,填塞道路,凡仓库衙署寺庙民居,尽付烈炬,靡有孑遗,反不如马营之民尚有逃亡也。

当是时,会宁为弹丸小邑,而四面受敌,无井泉,去河甚远。李堡初闻贼警,遂戒严,即令四关厢居民拆毁房屋,移居城内,给之口粮,亲率诸军民登城鼓噪,以示其众。未几,贼果来,幸城外无民居,无从焚劫。去而复来者数次,李堡守益坚,下令军民有获杀一贼者,悬重赏,贼竟不敢至。

郭城驿距城仅百里,有乡仓,可贮粟万石。堡惧为贼所击,率兵役营护之。

行至五十里铺,大雷雨,不得前,从泥泞中又行数里。时夜将半,昏黑莫辨,闻有旧吏王朝宰居此,遂于雨中扣门歇马,且欲问讯,其家不敢留,亦不知有王朝宰者,但云“贼已至马家堡,闻安定尉已死于贼,贼将至金坛坪,去此不过二里许,恐陷不测,请速行”。堡曰:“若果尔命也,如冒雨而进,则前路高山深阱,路更崎岖,人马一堕,当奈何。”乃集随从者,各持器械,以备贼来。堡独坐土室中,衣帽淋漓,灭灯待旦。天既明,雨亦止,乡民知邑宰来,咸荷锄捍卫。又前行十余里,遇有司马荆公道乾奉檄运粮草牛羊驰至军营者,谓之曰:“城池仓库,县令事也,不宜前往矣。”堡乃还。

时贼氛愈炽,蚁聚蜂屯,枪炮之声昼夜不绝。贼往来于邑境,蹂躏于村庄者以千万计,各村民闻变惊逸呼号者亦以千万计。一见烟起,则讹传贼至,而各邻邑难民闻会宁贼少,皆络绎趋赴而来。而会宁之民出逃者遇之,以为贼至矣,亦呼号奔窜,自相践踏而死者亦以千万计。通渭既陷,远近惊骇,惟恐官军之不至也。

先是晋抚巴公延三奉使出口,于四月二十五日过会宁,见李堡初任,未谙军务,为指示机宜。堡随送启行,而忽闻报至,贼即至会宁矣。适逢巴公前骑先驱,贼惊而散,盖不虞巴公之骤至也。于是西安将军傅公玉带兵一千名,巴里坤副都统永公安自山西进京,前来协剿,即傅公婿也。陕西巡抚毕公沅调西安、同州各营兵暨西安满标、抚标两营兵五千名,又调四川屯练降番兵二千名、宁夏兵一千二百名,又川北兵二千名、山西兵二千名,至西安候拨。又河洲韩土司兵一千名,又瓦寺土司桑朗、雍中等自愿效力,挑选精兵四百名。而兴安镇总兵官三公德亦带兵一千名,由秦州一路堵截。延绥镇总兵官策公卜坦又带兵一千名,由静宁州一路堵截。不数日而钦差大臣福公康安偕领侍卫内大臣海公兰察暨巴图鲁、侍卫、章京等相继而至,大学士阿公桂又挑选火器、健锐两营京兵一千名,次第会集。

贼见官兵势甚,遂退聚陇西之狼山,出攻陇西、伏羌二县,复攻静宁州、隆德县城,俱坚守不动。贼乃至底店子,底店子者,在静宁州界,回民聚俗而居不下千余家,沿途胁从者又数千人,以至驿递不通者数日。至六月初三日,贼闻王师北来,遂退入石峰堡。石峰在万山中,其高插天,石路甚险,惟北面一线可上。

贼踞为巢穴,筑垒开沟,为负隅计,实绝地也。福公既至,为相度地势,断其樵汲,立栅设卡。时当三伏,七日无雨,贼下视四面重围,勺水不得,遂大困。七月四日夜半,贼有佚围而出夺路奔逃者,官兵四面截杀,贼投崖堕阱无算,生擒万余,贼无一脱者。

贼既平,乃班师,而通渭王令忽从民间出,犹怀印绶,似尚欲复任者,遂伏法。李堡时年五十余,贫而傲,刚而直,两月之间,须眉尽白,实有守城功,而禄弗及也。其明年,遂改教皖江。时按察使陈公步瀛已擢安徽布政使,司马荆公道乾亦升调池州太守,而前任秦州刺史王公宽适为敬敷书院山长,边城僚属,重聚一方,酒酣耳热,每谈往事,辄欷欲泣而不能自己也。陈公赠诗云:“陇上鸿泥不可寻,偶来皖水共题襟。循陔早诵归田赋,磨盾犹怀御敌心。乍喜放鹇歌跌宕,岂因失马怨崎。眼前此会知难得,且把松醪仔细斟。”荆公赠诗云:“分襟何意复登堂,回首皋兰雁几行。三月烽烟金甲赤,五年冰雪鬃毛苍。心惊往事同孤垒,天遣离人聚一方。老我驰驱筋力惫,输君报国有文章。”王公赠诗云:“河阳脱帻茹齑盐,回首边城饮水廉。计拙真同纟光,谈高欲卷雪霜髯。

冬烘病愈头风檄,春酌灯沉细雨檐。家近百花洲畔住,归来访我九峰尖。“”陇坂长驱昔并鞍,险如蜀道岂辞难。石峰纪事心逾壮,讲院谈兵胆尚寒。帆逐雁声催欲别,岁如客意送将阑。寓人薪木期无毁,曾听蕉窗夜雨残。“盖惜之也。

书南园先生事先生姓钱氏、讳澧,字东注,号南园,囗南昆明人。其先有名铸者,本籍浙江,为钱武肃王后。明成化间,以游幕至滇南。会司理监太监钱能出镇囗南,以其同姓,欲引附。铸耻之,避居迤西。后能去,仍还昆明。八传而至拙叟公,生五子,先生其长也。少颖异,刻励为学,中乾隆三十七年进士,授庶吉士,散馆为翰林检讨,饱读中秘书,文名藉甚,充国史馆纂修官。

四十五年,充广西副主考。其明年冬,擢江南道御史,稽查通仓事务。适是年二月,逆回犯兰州,而甘肃冒赈事发,狱已成矣,诛窜者几百人,而独不及陕西巡抚毕沅。先生奏言:“冒赈折捐,固皆由王望法营私,但查望为藩司时,毕沅曾两署陕甘总督,近在同城,岂竟毫无闻见。诚使早发其奸,则播恶不至如此之甚,即陷于刑辟者,亦不至如此之多也。臣虽不敢必其利令智昏,甘受所饵,惟是赡犭旬回护,不便举发,甚非大臣居心之道。”奏入,上是之,夺沅爵三级。

先是,台谏衙门自李漱芳左迁后,无人敢言事者。居无何,复劾山东巡抚国泰吏事废弛,借纳贡名,贪婪无厌,官民苦之,所属州县亏空累累,奏请按问。

且言嗣后愿皇上勿受贡物,俾天下督抚无以藉口。上览奏,即命军机处传讯澧,对曰:“御史例得封闻言事,臣有见闻,不敢不告也。”已而有旨随同军机大臣和┞、刘墉、诺穆清等前往查讯。当是时,和┞柄国,而国泰素奔走其门下者,人皆为先生危。及扌互山东境,而和已早授意于国泰弥缝,辄以危言动先生。先生曰:“且到山东再看。”惟刘墉深知其弊,常与先生密商。比到省盘库,则和┞先言不用全数弹兑,第抽盘数十封,无短绌可也。和遽起回馆舍,先生请封库。

次日彻<广互>折封,则多系圆丝杂色银,是借诸商铺户以充数者,因诘问库吏,得其实。遂出示召诸商来领,大呼曰:“迟来即封贮入官矣。”于是商贾皆纷纷具领,库藏为之一空。复改道易马,往盘他处亦然。案遂定,而和亦无可如何也。

于是国泰与藩司于易简俱交刑部治以罪。上嘉之,以澧敢言,擢通政司参议。

三十八年四月,晋太常少卿,转通政司副使。上常召对便殿,其言秘,外人无有知者。惟总管国子监事务尚书刘墉知之,遂宣言于诸生曰:“钱南园已将科场舞弊事面奏矣,诸君慎自爱也。”是年八月,以本官出为湖南学政。到任后,绝干谒,不受陋规,衡文取士,一秉至公,士子莫不感服。迨岁科期满,有旨留任。适丁母忧,星夜出城,宿于旅舍,即委员赍印交巡抚,而于次早启行。各官有追送赙仪者,俱拒不受。未几,又丁拙叟公忧。先生在籍,闭户读《礼》,绝迹公门,每日惟自课子弟读书而已。

五十八年,服阕北上。先是督学湖南时,适荆州水灾城圮,而孝感有活埋人命之案,又有匿丧应试,并出首违碍书籍诸事者,先生适在丁忧急归之际,遂将诸事移交巡抚浦霖查办。而浦霖捏辞参奏,以为诸事皆己所发也。上责以钱澧近在邻省,不行查奏,奉部议革职留任。上曰:“澧为官尚知持正,著加恩以主事用。”选户部江南司主事,引见,奉旨以员外补用,即补户部河南司员外郎,复奉旨授湖广道御史。

时军机大臣和┞与阿文成公桂议论不和,办事不同一处,虑开朋党之祸,先生上疏曰:“军机大臣应同在公所办事,互商可否,此定礼也。近惟阿桂在军机处,余或在内右门,或在南书房,或在造办处,一切咨事画稿司员皆趋走多歧,将来必生事端。况内右门近接禁寝,向来有养心殿带领引见之例,所以皇上加恩大臣,不令与百官露立,是以设庐,许得暂止。每日清早于未辨色之先,一大臣入,各司官亦随入;一大臣出,各司官亦随出。为日既久,不能不与内监狎熟,万一有如从前高云从之事,虽立正刑辟,而所纟圭已多。杜渐防微,理宜改正。

请皇上饬诸大臣悉照旧章,同止军机处,其圆明园办事亦同一体,以昭画一之规。“

上览奏,遂切责诸大臣,谓钱澧所奏甚是,即命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当时阿文成桂以下咸称为南园先生,不以名也。惟和┞频加诘究,欲穷以难处之事,卒不能屈,转资商确耳。

六十年乙卯,扈跸滦阳。九月还京,偶感风寒,遂病卒,年五十六。是年冬,浦霖以福建巡抚任内事伏法京师。越四年己未正月,和┞亦赐死刑部狱中,惜先生之不及见也。

初,先生提学湖南时,巡抚为吴江陆耀。耀居官清正,每事必商,称为知己。

适耀卒,几无以治丧,先生亟典质二百金为赙,而率诸生俱白衣冠步行往吊,遂俯伏恸哭,曰:“公生平不名一钱,愿公受之毋却也。”其风义如此。

书周孝子事周孝子名芳容,字铁岩,华亭人。其父文荣,弱冠游楚,自楚归娶时,年二十有八。其明年生芳容,又明年复往楚。越五载,以省亲旋里,不数月即去。芳容才六岁,稍能记其声音笑貌。后八年,楚中移文至华亭,则客死归州官舍矣,实乾隆五十八年九月十七日也。时芳容已十四岁,祖父母犹在堂,家无毫末之产,赖其母汪勤事纺织,仰事俯畜。又以门祚衰薄,亲戚皆闻讣而叹,岂能往楚迎柩,乃招魂设奠,丧不成礼。既而祖父母相继死,临终抚芳容叹曰:“安得汝为寻亲孝子,使我瞑目九泉乎!”芳容泣而志之,由是始有负骨归葬之念。而连遭丧病,家亦奇贫,笔耕所出不能谋半菽之养,欲行复止者数载。春秋家祭,闻其母哭声甚哀,而芳容自顾年已及壮,可跋涉险阻,乃自奋曰:“天下岂有无父之人哉!”

遂屏弃荤血,茹斋衣素,节日用,为母氏余粮。焚香告家庙曰:“此去不得父骨,誓不归矣!”又思途长费重,孤贫下士,岂能徒手遄征,必至京随宦游者以往,事或稍易。因于嘉庆十七年二月附漕艘佣书入都。

先是芳容尝为童子师,见人画兰竹,窃效其法。又于书肆中得《曹全碑》残本,亦时时临仿。既登舟,以其余晷学书作画,又取官僚中启事尺牍,晨书夕写,以为数者兼习之,庶可藉以游楚也。

六月抵京师,寓西河沿之泰来店,遍竭同郡官辇下者,泣告之故,皆悯然叹息,许为觅楚馆。初意江汉为天下通途,吴中往仕者指不胜屈,橐笔幕游,意不计重值,当无所难,乃迟之。又久竟不可得,芳容自思曰:“必待游墓往楚,则就道无时。吾为寻亲而出,无论佐人持筹握算,下至佣保亻兼从,苟可因以到楚者,皆所愿也。”又以此意告同郡诸公,亦皆哀怜其志,而楚馆仍不可得。遂拟行乞道路,访求踪迹。而寓京半年,典衣度日,积逋甚多,寓主人督促旅费又甚急。时当十二月,同里耿君省修方以需次在京,甚笃交谊,乃往告其事,求其资以薄少为出都计。耿以岁将逼除,期于正月初商之。至时复往,适有朝士在坐,阍者导入傍舍,则故乡数客在焉。坐有戴宝德者,年逾六旬,曾与文荣同客归州。

芳容向之号泣叩头,求示以旅瘗处。耿适至,为详述其故,宝德挟芳容起,曰:“汝即周文荣之子,今已成立,将入楚寻亲耶?孝哉!孝哉!虽然,自京师至归州,水陆数千里,观汝形容,亻累然一寒士,势不能枵腹往返,其难一也。归州于戊午、己未间遭白莲教之乱,城垣房舍尽已焚毁。今庐而处此者,皆流移雁户。

汝父渴葬乱冢中,兵火之余,安能寻觅,其难二也。孤子当室家有内顾之忧,自宜昌以上,江波绝险,舟行稍一失势,即下饱鱼鳖。汝纵孝不顾身,其如母夫人倚闾之望何?其难三也。为今之计,莫如暂且归里,尽洁白之养。我官江夏日久,宾客多有从归州来者,当代汝访之。候有影响,即以相告,然后往寻未晚也。“

芳容哭不止,耿复告以将行乞往寻之事。宝德叹曰:“愚哉!愚哉!虽然其愚不可及也。汝既有此孝思,当为汝图之。今归州吏目江宁钟君光范,我友也。作书付汝,赍以往见。钟君乃好义之士,不汝欺也。”是日耿首倡馈赆,袁方伯秉直、赵侍郎秉冲辈俱有所赠,足以稍资扉屦。明日戴持书至,复出路程目一纸,曰:“自汉口西上,记载极详,不忧迷道。戴因亲老,乞改近地,归时当相见里门也。”

乃敦勉而去。

芳容走别耿君,将束装向汉口。有同寓张某者,金陵人,曾为某郡司阍,熟游齐、鲁各官署,适流落在京,乃曰:“子善书画而无门可投,吾多交游而无物为贽,盍牵连南行,彼此各有所济。且南京楚船甚多,屈指可达也。”遂于十八年正月二十四日相伴出京,一路取笔墨所给,仅足糊口。抵临淮关,张以访友他去,芳容独坐旅舍,愁思凄然。忽念同郡史君本泉方为颍上教谕,盍往访之,兼问入楚道路,乃与张分手。

自出都后,芳容日行风霜雨露中,寒燠失度,饥饱无时,精神日烁。由临淮至正阳关,舟行四日,始投止旅店,头目晕眩,遍身焦灼如火,饮井水数升,神思稍定。次日,病不能起。时夏令初届,淮、泗间疠疫流行,多朝发夕死者。主人见芳容病状,惧不敢留,欲徙置邻庙。庙故摧颓无主,旅病者移置其中,无不即毙。芳容乃曰:“吾本孤客,主人虑之固当。然吾病虽剧,心实了然,药之可以即愈。且吾有大事未了,为吾招里正,当告以故。”未几,里正至,语以将入楚寻亲,迂道往颍上访史君事,又出戴君书及囊中银二铤,曰:“吾命悬此书,恐病中失去,故以相托。”因指银曰:“尽此医病,病如不起,即以具殓,遇松江人过此,以书视之,必有反吾柩者。”里正阅书色动,邀邻医至。医乃寿州诸生,受业于史君者,见书甚骇,叩得其详,曰:“此吾师之戚,大孝子也。病必无虞,汝辈勿草草。”时观者甚多,皆怂恿主人相留,不复议徙。医者以史君故,尽力诊治,日或二三至。七日,热稍退,渐能糜,又七日,病愈。因急欲登途,当风剃发,病复大作。自此之后,或因食复病,或因劳复病,直至六月初旬,始能步履。已留滞正阳关两月,资斧衣装又复罄尽。乃步至颍上,谒史君于学舍。

见芳容病容柴瘠,体无完衣,固止其行,言其次子熙文将就试江宁,若同舟以往,则旋松江甚便。以死父而缺生母之养,孝者不为也。芳容志不可转,史恻然怜之,乃命作书画数十幅,以己名刺遣斋夫遍投门下诸生,诸生有答者馈银或四三钱,或五六钱,聚之得二十余两。因具衣履,别史君而行。

自颍上至汉口,道经商、雒、黄、麻间,一路人烟稀少,崇岩巨岭,绵亘千余里,为车马所不通行者。惟乘竹轿,轿日费千钱,非有力者不能也。加以秋暑未退,草木正盛,瘴烟毒雾,终日不一开霁。又滑县邪教将乱,奸人乘间伏莽,道多梗塞。芳容则麻鞋短服,日行三四十里,遇无旅舍处,辄据石倚树,露宿草间,或风雨骤至,往往淋漓达旦。尝宿山家檐下,梦中为物所惊,觉则有长蛇一条,黑质白章,从领穿袖而出,芳容悸不敢动。又夜行青石岭下,山半双灯炯然,以为人也。呼之,灯忽不见,听猛虎一声,遮道而立,因窜身荒堑间以免。又山蹊过雨,水势汹汹,赤脚行石齿中,忽踵决肤裂,流血不已。时有卖草帽者,数人同行。有地名往流集者,芳容至此不能复前,数人先去。未几,有两人仓皇而反,曰:“过此八九里,峰回路转处,突出十余人,挺刃交下,劫所有以去,已毙一人,余各他窜。吾所以逃归者,欲诉之官也。”芳容骇甚,明日俟多人为伴,始敢前行。山中所经危险之地,不可胜数。及抵汉口,则已清风戒寒矣。

前在京时,戴君以路程目相赠,凡江途夷险、城市疏密,及停帆易艇、旅行水宿之事,无不详备。遂依目中所载,附估客船以行。适公安水发不能前进,枉道由洞庭湖折而西上。舟中侧席而坐,临食而叹,时时以泪洗面,或竟夜不眠,咄咄自语。同舟者怪而问之,不以实告也。

至宜昌,空囊如洗,饮食俱缺,检随身物凡值一钱半镪者,悉付质库,得钱一千余文,易舟就道。是夕芳容梦其父形貌如昔,诫曰:“明日上滩,汝宜留意。”

明日过青滩,水势狂悍,石角参错波涛间,触舟,舟漏,几沉没江中。既出险,各贺重生。乃于九月初一日抵归州城下。自宜昌浮江上溯,滩滩梯接,势若建瓴。

归州城濒江设险,鸡鸣犬吠,恍在霄汉。明初崇墉屹立,后为张献忠所夷,乃栅要害守之。近复毁于寇乱,重事版筑,官府方招集流亡,疏节阔目,与民生聚,由是闾阎,较旧制更严且整。

芳容就寓州署之侧,乃持戴君书谒吏目钟君。钟见书骇然,一再阅之,蹙然曰:“此乡自被寇后,城郭人民皆非畴昔,即十年前事,知者甚鲜,况二十年耶?

土著之民墓田丙舍,皆已为谷为陵,矧旅榇耶?汝既来此,且少弛担簦,当行寻郊外,裹草根片土招魂归葬,于孝子之心亦可无憾。如欲求真骨以归,正恐徒劳无益耳。“芳容固求公访之,因遍询州役及城内外琳宫佛宇,讫无知者。州有老役徐某,避乱居巴、巫间,常回州应役。一日至署,芳容适在座。钟问曰:”前二十年,浙有黄公钟岱官此,汝知之乎?“曰:”知之。“曰:”黄有幕客周病殁于署,汝知之乎?“曰:”知之。其年某为役总,董率各役,黄本官系六月到任,携幕客三人,一戴一许一周。周到署已病,一童子侍汤药。一日童子唤某入,则已气绝床上,药瓯犹在手也。时黄本官与戴姓者在省未归,惟许姓为具棺殓。

虽事越二十余年,犹能记其仿佛。“芳容闻之,感泣不能止,急询瘗埋之所。曰:”似在东关外骨坟塘,依稀偏左。自遭教匪蹂躏,恐迷其处矣。“钟谓芳容曰:”今略得影响,子宜移寓就近,东关外有太平庵者,可往居之,明当遣徐某为导,求其殡所。“芳容乃移寓庵中。

次日,乞徐为导,至骨坟塘。塘去城一二里,荒山乱草,四周立石为界,为商旅丛葬之所。芳容伛偻草际,求之不可得。次日复往寻觅,日将<走坐>,仍不可得。芳容自念曰:“此间四五里,白骨如莽,陈陈相因,拟尽半月之功,穷索瘗所。吾万里远来,不得父骨,当投江而死耳。”正然疑间,忽见十余步外,片石半没土中,亟掊土视之,石上字凡三行,中一行云:“清故周文荣,系江苏松江府华亭县人。”左行云:“殁于癸丑年九月十七日卯时。”右行云:“某年月日同人公立。”芳容心喜极而悲,号恸不能起,欲露宿冢上。徐某谓地多豺虎,常白昼啮人,因挟芳容归寓。

明日,趋告钟,钟欣然曰:“亲骸既获,大志已慰。若迎归故里,则江路辽远,约略计之,非二百金不可。且掩土已久,不如无动。南宋大儒多有父母异葬者,可法也。”芳容决意负骨归,钟不能止,曰:“此事宜告本州。”次日乃告州牧刘公清祥,刘悯芳容志,命里正与伍伯为助。钟亦遣人来,预具水瓮二,黄布囊一,油纸数幅,绵纸八番,蚕绵一束,线一纟句,及笔墨疏布小刀之属,择于重九日登山收骨。是日天朗气清,雇土工二人,持祭物偕往。至则里正、州役咸在,乃陈祭冢下,启土见棺,则前和已朽,触处糜滥,棺破而骸见。芳容擗踊哀号,以口衔左臂肉,右手持刀割之,用力过猛,皮裂及肘,又割之,以肉抵父颏腭间,辄胶合如漆。左臂血沾渍骨上,亦深入不流。乃掬泥掩创,裹以疏布,匍匐拾骨。伍伯展油纸陈之,土工次第加纩,裹以绵纸。芳容乃以血和墨,寸别件记,凡若干股装为一囊,护以绵被。又以余墨拓石上字数纸。为归日征信,然后掩石入土。

归州江山雄奇,东郭尤胜。时登高者数十百人,闻有此事,至骨坟塘环而视之,无不泪下称叹。乃负骨至太平庵,冀卖书画作归计。而穷途局,费无所出。

有湖州商人某亦来游,叩及里居,因曰:“今游击张将军廷国亦松江人也,子如未相识,当为之介绍。”乃谒将军于江上,各叙故旧,并告以不能归骨之故。将军恻然,许为谋之。次日钟欢笑而至,曰:“大好遭际,昨有晏会,文武官皆集。

张将军以汝事告刘公,公谓孝行如某而困不能归,官斯土者之咎也。首赙白银五两,余官皆三两,幕客三人各二两,已二十余两矣。张将军赙钱十缗,遣旗牌檄江船送至汉口,刻期于三日后起程,岂非大好遭际哉!“芳容惘然不知所对,因遣仆导芳容谢刘公。刘延至书室,命以隶写《孝经》数幅,曰:”藏此孝子手迹,可为吾子孙劝也。“又遍谢文武诸官。

芳容临行,钟君持刘公官封书一通,俾归投华亭县,互相咨照。遂白衣冠负骨登舟,居人出郭争视,途为之塞,时嘉庆十八年九月二十日事也。及解缆,风顺水急,不数日即达汉口,作书托旗牌谢张将军,乃由汉口易舟而东。舟人于柁楼祀金龙神甚虔,芳容亦早晚焚香稽首,祷求默助。半月余,竟达里门。急省其母,虽望眼将穿,犹幸康健如昔。因寄骨城东佛舍,悬所拓石刻字于前,扶老母哭而祭之,闻者皆为酸鼻。既而卜兆于祖墓之旁,营治井椁,即于十一月初九日安葬。时戴君宝德改官金华尉,乞假省亲。适芳容负骸骨归,亦来送葬,则又相顾诧为奇绝也。归时以刘公官封书投华亭周公炜。葬既毕,周招至署中,奖叹不置,以为至性至情,非寻常庸行所及,将闻其事于朝,旌门如制。

是役也,芳容在京师时几冻饿死,正阳关几病死,商、雒万山中几中蛇虎盗贼死,宜昌滩险几破舟死,盖及于死者数矣。非耿君不能出京,非戴君书,即往归州,与不往等,非史君济以资斧不能至汉口,非钟君遣老役指迷,力任其事,无由觅冢得棺,非刘州牧与张将军倡赙赠舟,不能浮江归里。乃濒死更生,负骨窀穸,得报其祖父母遗命于地下者,皆其父文荣之灵,其母汪氏之节,乡邦亲故赈穷救患之德,而尤敬芳容之至孝为不可及也。其事与苏州黄向坚万里寻亲相类,记之以传其人焉。道光三年三月勾吴钱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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