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隋末动乱中,许多前隋朝勋臣、将领都起兵反叛,以瓦岗寨为代表的山东豪杰更是如雷贯耳。为了推翻隋朝,各种山东势力与关陇集团中的不同派系进行对抗或合作。最终,出身关陇的李唐势力,在山东豪杰军事集团的协助下扫平了各路反王。
陈寅恪先生指出:“隋唐两朝继承宇文氏之遗业,仍旧施行‘关中本位政策’,其统治阶级自不改其歧视山东人之观念。故隋唐皇室亦依旧自称弘农杨震、陇西李暠之嫡裔,伪冒相传,迄于今日,治史者竟无一不为其所欺,诚可叹也。”
由这段话可知,隋唐两朝统治者都奉行宇文泰的“关中本位政策”,对山东士族门阀有一种天然的歧视与戒备。
唐太宗李世民以开明执政著称。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就是这种五湖四海政策的典范。例如,联手消灭东突厥汗国的名将李靖与李勣,一个是关陇贵族出身,另一个是山东豪杰出身。贞观朝的文武百官来源很广,包括关陇贵族、山东士族、山东寒族、各种少数民族。但就实而论,唐太宗对山东士族门阀的态度,并不像对山东人才群那样包容。他同样是“关中本位政策”的执行者。
早在唐高祖李渊时期,秦王李世民就以山东问题为借口,攻讦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后来山东豪杰窦建德的旧部发动叛乱,在很大程度上与唐高祖李渊的高压政策有关。李渊是典型的关中本位主义者,对山东势力十分不信任。李世民利用了这一点。唐太宗即位后,命令高士廉等大臣编修《氏族志》。这不仅仅是一个文化工程,更是关陇集团打压山东士族的手段。
当时的山东士族在地方上的社会声望极高。他们自认为有足够的资本进入李唐的权力中心,故而表现得更加高傲,几乎要与李唐皇族分庭抗礼。这显然让唐太宗无法容忍。
此外,魏征等在朝的山东豪杰受当时的社会风气影响,也十分推崇山东士族。满朝官员也羡慕士族门第,纷纷以与山东士族结为姻亲为荣耀。长此以往,山东士族又将逐渐成为门阀势力主体,再度成为王朝的影子操控者。从东汉末年到唐朝,中国一直处于门阀社会形态。无论王朝如何兴替,士族都会很快融入新的统治阶层。无论某个大姓家族如何衰落,山东士族阶层总能东山再起,保持对社会的强大影响力与控制力。这对代表关陇集团的唐朝统治者而言,更是不可不戒备的隐患。
为了打压山东士族,唐太宗严令其皇子不得选山东士族之女为妃,公主不得以山东士族之子为婿。到了唐高宗李治时期,朝廷下令禁止崔、卢、郑、王、李等山东士族大姓之间相互通婚。高宗还下诏:“后魏陇西李宝、太原王琼、荥阳郑温、范阳卢子迁、卢辅、卢浑、清河崔宗伯、崔元孙、前燕博陵崔懿、晋赵郡李楷等子孙,不得自为婚姻。仍定天下嫁女受才之数,毋得受陪门财。”
然而,在防备山东士族的同时,随太宗皇帝打天下的山东豪杰军事集团越来越受到重用。
陈寅恪先生认为,山东集团包含了两个部分,一为山东士族,一为山东豪杰。前者主要是有经学背景的高第世家,后者则来自庶族地主甚至穷苦庶民。李唐统治者打压的对象是士族阶层,而不是山东豪杰。
例如,太宗极其倚重的直臣魏征,既非关陇贵族,又非山东士族或武人。太宗重用魏征,不仅是为了多一面提醒自己不犯错的“镜子”,也是为了以山东豪杰势力来监视山东士族势力,甚至关陇集团中的腐化分子。
随着李靖等关陇籍名将的隐退,山东豪杰军事集团在贞观后期的地位不断上升,与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集团也产生了尖锐的矛盾。
在陈寅恪先生看来,唐高宗立武则天为后,表面上只是帝王家事,实际上是关陇集团与山东集团一决胜负的交锋。武则天出身山东寒族,而被废的王皇后属于关陇集团势力。在参与决策的四位重臣中,长孙无忌、于志宁、褚遂良三人是反对派,因为他们都是关陇集团成员。而山东集团的代表,老将李勣,却是赞成派。其根本原因在于,武则天与李勣同属山东阵营。
武则天当权标志着唐朝进入了山东豪杰主政阶段。寒族出身的女皇,一方面破坏关陇集团,另一方面又打压山东士族,同时积极抬升山东寒族的地位。此后她又把东都洛阳变成了实际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彻底颠覆了北周以来的“关中本位政策”。关陇集团因此零星瓦解,山东豪杰也渐渐不再作为集团出现,而长期以来的东西地域矛盾也趋于缓和,逐渐变为南北地域矛盾。
伍
“安史之乱”是汉胡矛盾的产物吗
对大唐盛世很多人都不陌生,哪怕不知道这个盛世实际上包含了唐太宗的贞观之治、唐高宗的永徽之治以及唐玄宗的开元盛世。对唐朝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会很快关注到两件事:一是唐太宗开启的“华夷如一”的民族政策;二是导致大唐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早在唐朝时就有人认为“安史之乱”的根源在于唐朝统治者过多倚重胡人将领(安禄山、史思明都是胡人)。在近代历史学家中,陈寅恪先生也认同此论。
我们通常只注意到唐朝的各民族平等政策,而忽略了大唐在“安史之乱”前后的巨大差异。
从表面上看,唐朝平定持续八年的“安史之乱”后,已经不再是那个威震四方的大一统王朝,内有藩镇割据,外有异族寇边。陈寅恪先生则认为,这种巨变与唐朝内部的汉胡矛盾大为相关。
他在《统治阶级之氏族及其升降》一文指出:“唐代中国疆土之内,自安史乱后,除拥护李氏皇室之区域,即以东南财富及汉化文化维持长安为中心之集团外,尚别有一河北藩镇独立之团体,其政治、军事、财政等于长安中央政府实际上固无隶属之关系,其民间社会亦未深受汉族文化之影响,即不以长安、洛阳之周孔名教及科举仕进为其安身立命之归宿。故论唐代河北藩镇问题必于民族及文化二端注意,方能得其真相之所在也。”
由这段话可知,“安史之乱”后的唐朝疆域内,实际上分化为两个经济文化差异极大的区域。一个是拥护李唐皇室的关中及东南地区,另一个是以藩镇形式存在的河朔地区。
关中是唐朝腹心,也是当时的汉文化中心之一。不同于西魏北周隋朝时期,这里的汉胡彻底融合,以华夏汉文明为正统。东南地区从东晋到南朝时一直保留着相对纯粹的汉文化,不像长安那样杂糅了浓厚的胡风。两大区域都是多民族杂居,但汉化彻底,华夏正朔观念远强于隋朝以前。所以,这些地区虽有藩镇,但大多臣服于唐朝。
河朔地区则不然,其政治、军事、经济已经自成一体,不再受中央王朝节制。在陈寅恪先生看来,这些地区与关中、东南最大的差异不是多民族杂居,而是民间社会风俗胡化严重。在唐朝的长安、洛阳两都,来自不同国家的周边民族学习的都是汉文化。无论是日本的遣唐使,还是西域的留学生,读的都是儒学经史;无论地域背景有多大差异,思想内核仍然以汉文化为根本。河朔地区的汉人民众,反而不如长安、洛阳的胡人那般热衷研读汉学经典,思想价值观与杂居的胡人趋同。
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今试检新唐书之藩镇传,并取其他有关诸传之人其活动范围在河朔或河朔以外者以相参考,则发见两点:一为其人之氏族本是胡类,而非汉族;一为其人之氏族虽为汉族,而久居河朔,渐染胡化,与胡人不异。前者属于种族,后者属于文化。质言之,唐代安史乱后之世局,凡河朔及其他藩镇与中央政府之问题,其核心实属种族文化之关系也。”
陈寅恪先生考察唐朝史书中的相关人物记载时发现,河朔胡人家族一直保持本民族文化,而久居当地的汉人家族不但没能促进胡人汉化,自己反而渐渐“胡化”。也就是说,河朔地区的汉胡百姓已经成为一个“胡化”的文化共同体。
如此一来,经济文化相差甚远的两大区域,具有相对独立性。“安史之乱”起于河朔藩镇,而叛乱被平定后,中央王朝依然无法有效控制这块区域,双方的冲突一直持续到唐朝灭亡。
从这个角度看,“安史之乱”在一定程度上与汉胡矛盾的确有关系。然而,要是结合唐朝历史的背景来看,也不能简单地说“安史之乱”和“永嘉之乱”(导致西晋灭亡,拉开了五胡乱华的序幕)的性质相同。因为唐朝的情况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中原王朝。
早在先秦时期,夏夷之防就成为古代中国的一大课题。齐桓公尊王攘夷,秦穆公伐西戎,赵武灵王驱三胡,秦皇汉武北征匈奴,都是为了解决这个基本矛盾。三国时,各种少数民族分别依附于魏、蜀、吴政权。西晋一统乾坤后,也继承了这笔遗产。然而八王之乱消耗了中原王朝的元气,导致内附的匈奴、鲜卑、羯、氐、羌五胡乱华,直到数百年后才由汉胡融合而成的隋唐王朝重新统一天下。
但无论是先秦时的“诸夏”,还是秦以后的大一统中原王朝,不光有夏夷之防的一面,也有相互融合的一面。
西周灭于犬戎,击败犬戎并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阳的秦人,曾经被中原诸夏视为戎狄。而齐桓公尊王攘夷时,楚国也被看作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南蛮。中原最强诸侯晋国宗室与北狄通婚,中山国则是属于北狄的鲜虞部落直接建立的。汉武帝以反击匈奴著称于世,但他的三个托孤大臣中就有匈奴王子金日磾,而就连从“永嘉之乱”开始攻入中原的五胡,也早已在东汉时内附中原王朝,并为东汉、曹魏、西晋三朝效力。
五胡进入中原后,纷纷效法中原王朝建立自己的政权。其中的有识之士意识到只有推动胡汉融合,才能稳固统治秩序。在北魏统一北方之前,前秦统治者苻坚曾经尝试过不分你我的民族政策,但在淝水之战失败后,各族纷纷背叛了前秦,留下惨痛的教训。直到北魏孝文帝元宏推行全面汉化的太和改制时,才真正让汉胡融合走上正轨。
唐朝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和他的前身隋朝都脱胎于北周,而北周上承鲜卑拓跋部建立的北魏王朝。从五胡乱华到南北朝的胡汉融合,是那段历史演变的现实逻辑。这使得唐朝一方面吸收了许多游牧民族的胡风,另一方面又必需坚持华夏本位的立场。唐太宗的“华夷如一”是指导思想,但在具体操作中,唐朝对不同族群的胡人往往采取不同的态度。
自唐朝开国之初,就不得不面对极其严重的边患——突厥。自从鲜卑人进入封建社会阶段后,融入了农耕文明。所以,北魏及后来的北周、北齐统治者,无论胡风多么浓厚,都像汉人王朝那样与纯游牧民族彼此对立。先是以柔然为眼中钉,突厥人打败柔然后,成为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
在隋末动乱时,包括李唐集团在内的各支反隋势力,无不以突厥为后援。唐太宗刚登基没多久,东突厥大军突然南下,好在太宗冷静应对,才避免了亡国危机。渭水之盟让他深以为耻,于是在接下来的四年中,唐朝一面积蓄力量准备反击突厥,一面不断拉拢与东突厥颉利可汗有矛盾的胡人势力。最终,李靖、李勣两位名将一举东灭东突厥,俘虏了颉利可汗。
对于如何安置俘虏的突厥部众,贞观群臣争论得很激烈。
其中,中书令温彦博建议:“请于河南处之。准汉建武时,置降匈奴于五原塞下,全其部落,得为捍蔽,又不离其土俗,因而抚之,一则实空虚之地,二则示无猜之心,是含育之道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效法汉武帝将归降匈奴迁往内地的旧例,把突厥部众安置在河南地(非今河南省而是指黄河以南的朔方一带),保留其部落编制,尊重其风俗习惯,让他们做大唐北方的屏障。
尽管不少大臣表示反对,但唐太宗打算以怀柔政策解决汉胡矛盾,于是采纳了温彦博的意见。从幽州到灵州一带,唐朝设置了顺、祐、化、长四州都督府来安置东突厥部众,还有将近万家东突厥贵族迁居到帝都长安。后来唐朝的民族政策大体上延续了这个路数,史称“羁縻”政策。
以灭东突厥为起点,唐朝又对周边各族展开了一系列军事外交行动。于是西域与塞北各族都以大唐为宗主,尊称唐太宗李世民为“天可汗”陛下。从初唐开始,许多少数民族将领及其部众都为唐朝皇帝效命。例如,唐太宗时就有契苾何力(铁勒族契苾部人)、阿史那社尔(突厥人)、执思失力(突厥人)等忠勇战将。此后,历代唐皇也被周边民族称为“天可汗”。唐朝也常征发羁縻州府的各族兵马东征西讨。由此可知,唐朝盛世在很大程度上与“华夷如一”的民族政策有关。
实事求是地说,忠于大唐的胡人英豪不绝于史。例如,前述的铁勒契苾部首领契苾何力以唐朝将军的身份,西征高昌、西突厥、吐谷浑,东征高句丽,安抚铁勒九姓叛乱;百济降将黑齿常之多次击退吐蕃大军的入侵;高丽人高仙芝做安西都护时立下赫赫战功;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李光弼是契丹人。假如将这些胡人功臣剔除出唐朝历史,显然有失公允。
严格来说,“安史之乱”并不像“永嘉之乱”那样是汉胡民族冲突。叛军头子安禄山是粟特人,史思明是突厥人,其手下既有胡人也有汉人。而忠于大唐的文臣武将,不仅有颜杲卿(书法家颜真卿的堂兄)、封常清、郭子仪、张巡等汉人,也有高仙芝、李光弼等胡人。
所以,简单讲“安史之乱”爆发的原因归结于汉胡矛盾并不是很妥当。虽然安史叛军所在的河朔地区因“胡化”而容易引发割据,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胡人都对唐朝有二心。况且,在关中、洛阳及东南地区,不同族系的胡人汉化程度很高,与河朔胡人存在较大差异,一刀切的结论未免有看问题太片面的过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