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怪慢慢清醒过来,闻到一股酒气。睁眼看,这人三十上下汉子,个头不高人还壮实,头皮刮得青光留一撇胡子,赶一头骡子,肩上搭个褡裢。不用说,也是赶骡子驮盐的。
这人一看三怪精赤条条跟捆猪似的,醉醺醺说,一看便知,这是碰上相好女人的恶男人!罢罢!我迟来一步,你小命休矣!
他为何如此清楚?三怪想。
这人说着就动手给三怪解开了绳索。
三怪看着他。
这人问,咋啦?
三怪有气无力回答,让人捆住暴打一顿。
这人又问,可与相好女人有关?
三怪不好回答。
这人说,八成是这事儿。不是让我无意撞上,后生,你今晚麻烦可大了。一身血腥气,一会儿灰狼野狗就把你拖走了,明日阴曹地府与相好亲热吧!
三怪挣扎起身,磕头千谢万谢,大哥你救我一命!三生恩典,如何相报?请大哥通报个名姓。
汉子的确喝醉了酒,说,后生起来起来。我姓周,大名叫贵全,腿脚不便,你叫我跛子就是,面相显老气,实际今年才二十五。燕河县响水铺盐铺驮盐的伙计。晚饭在城里多喝了几盅酒,糊里糊涂半道上睡了。醒来找落脚处,不想遇见这一桩事。算无意做了件好事,救了条命。后生是干啥的?看着脸生。
三怪说,大哥,我也是驮盐的。洛平福隆号。
这一说,跛子哎哟一声,原来是骡子肖福宝那家盐铺!
三怪说,正是正是。你认识我骡子哥?
跛子说,何止认识。
既然骡子的兄弟,跛子就拿出自己的换洗衣裳给三怪,说,快穿上。骡子在哪?
三怪告知。
跛子说,快叫上骡子,你们赶快连夜走吧,谁知道那些人还有啥恶心思呢。
跛子搀扶三怪起来。三怪就见跛子果然一瘸一拐。
三怪说,大哥腿脚不灵便,生来落下的?
跛子嘿嘿笑,说,生来好好的。后来跟你一样。也是有一年让人糊里糊涂捆了,打折了一条腿。至今走路不大利索。
跛子说的轻描淡写。
跛子陪三怪进了村,在相好家叫起来骡子。
骡子一问事情始末,只瞪了一眼三怪,就弄了盆盐水,给三怪洗了伤口,找些干净布包扎。
谢了跛子。骡子急慌慌把三怪搭在牲口背上,赶着骡子离开了顶针店村。
跛子说,我也不在这歇了,跟你们走一程再说吧。
三个人急急忙忙走到天亮。
三怪有了这段经历,一路悔恨不已,一劲给骡子说好话。
骡子憋了一路,就是不给三怪好脸。
三怪说,哥,三怪知道错了。三怪对不住哥。三怪以后再不敢了。
骡子就是不说话。
到这一趟返程,骡子突然开口说,三怪兄弟,咱回程还走顶针店,你去兰秀秀家歇。
三怪一听,头摇得拨浪鼓,连连摆手说,不去了不去了,打死我也不去了。还是命要紧。那条路我再不走了。下次不敢了。
骡子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说,知道害怕了?这种事赶上一次就不容易。不是遇见跛子,你还能有下次?
三怪啥都不说了,到此时方知骡子那些话句句在理。心里服了气。
骡子腿的经验,骡子腿的感觉,就是这样历经着摔打磨砺出来。
骡子对三怪说,这次如果不是无意遇见跛子周贵全,结果还真是不敢说,不敢往下想。
三怪想想,后怕。
跛子跟骡子三怪在曹州分手。跛子去了黄海盐场,骡子俩人奔了渤海盐场。
三怪说,哥,这个跛子有意思的很,人也好,再见面我好好谢人家。
骡子说,道上人随意,不用说谢不谢。他以后遇到难处,能帮帮他一把就是了。
三怪把这话牢牢记在心里。
三怪又问,跛子的腿咋瘸的?
骡子嘿嘿笑,说,你可看不出来,这个跛子鬼可大了,他的故事说起来几箩筐。你能看出,这家伙当过大买卖大字号的大掌柜!
四
周贵全十六岁到汉口郑记绸布庄当伙计。
郑记是大买卖,人称汉口三郑:郑文龙的茶,郑邦定的糖,郑孝天的绸布庄。
周贵全勤快又有心计,做了两年,就升了大伙计。十八岁这年,老掌柜的小姨太勾引他,跛子就跟郑掌柜小姨太搞得火热。小姨太二十六七,正是炽烈年纪,哪是她快五十的老头子能应付。
周贵全跟小姨太明铺暗盖,时间一长,店里上下都知道,只是瞒着老掌柜。
倒也有好心人提醒周贵全说,你一个伙计,那小姨太以前在汉口百乐门当舞女,她咋就看上了你,你不觉得奇怪?
周贵全听不进劝,还说,她是三房太太。老掌柜再喜欢她,家里大婆要应付,二婆要对付,还剩多少劲头用她身上?咱二十郎当,她跟咱在床上,从来是不连煮三锅不揭盖,不捣穿她窟窿不让拔家伙,回回不整得她哎哟叫唤不撒手。谁有这本事?
周贵全听不得人劝,自己还挺得意。
忽一日,郑掌柜突然口吐白沫翻了眼,死了。
咋死的?坊间传道很多。有说是跟小姨太同房,小姨太把老头子折腾得不撒手,一次次行房。实在不行,小姨太还吹喇叭,生把老掌柜折腾得翻白眼。
也有人干脆说,小姨太在男人干完事后给他喝了碗参汤,里面下了毒。
不管怎么死的,郑孝天没留根苗,三个女儿已经嫁了。大婆二婆伤心昏了头,最后竟然让小姨太做了主,周贵全做了郑记掌柜。
周贵全从此一步登天,布衫换了长衫马褂,布鞋换了皮鞋,两条腿走路变成了出门进门洋车,整天也是烟榻上谈买卖,酒席上说生意,兜里当当响的洋钱,前呼后拥好不得意。
可刚干了一年多掌柜,忽一日周贵全就让人绑了票。
几个黑大汉先打折他一条腿,又装进麻袋扔到长江里。麻袋漂出了几十里地。幸亏被打鱼的发现救起,才捡了一条命。
几个月后养好伤,周贵全还想回去找小姨太,方知小姨太在他失踪后没几天,就跟一个叫何大少爷的软饭混混结了婚。
周贵全马上就明白事情大概,他入了人家设下的圈套。
原来小姨太与何大少爷两个早有一腿,早就想耗子占了猫的窝。俩人悄悄谋划好这一切,先下药害死了老掌柜,何大少爷恶名远扬,俩人要是当下就做成一伙,谁一看都明白咋回事,因此俩人合计,让周贵全顶了一年多缸,当掌柜享了一年多福,再以买卖纠纷打掩护,买通黑道绑票,把周贵全收拾了。
周贵全得知全貌,吓得面都不敢露,一瘸一拐跑回老家,赶起了骡子。
三怪听了跛子故事,直说,哥说的对。看来不论咋整,媳妇是媳妇,相好是相好,对媳妇要用心,对相好只是出把力气就行,多用了心思,就有麻烦。
骡子说,你这样想就对了。跟你说这些经验,都是骡子腿多年积攒下来的,总有它的道理。哥就是不明白,你跟兰秀秀才几回,咋就让她死恋上你?
三怪说,我也不清楚。
嘴上这样说,实际心里明白,他有不似常人之处,因而招兰秀秀喜欢。
兰秀秀总对三怪说,自跟了他,才有了女人的感觉,回回都想死在他身上。
这些话三怪跟骡子却说不出口。
骡子这趟回洛平,怕采莲操心担心,把三怪差点遇难的事瞒了采莲。
骡子三怪兄弟二人又恢复常态。既恢复常态,过一些日子,三怪就又开始胡思乱想,有了跟兰秀秀的炕上经验,他再看采莲,又是别一番目光。
那天,采莲跟三怪说闲话。采莲说,三怪兄弟,你心里还想榴红姑娘?
三怪说,还能不想,每次过石马镇都要打听。嫂子你问这干啥?
采莲说,我听说,一些女人让你弄得神魂颠倒呢。走出二里地,还撵着给你送双新鞋。为啥呀?
三怪说,我咋知道。
采莲说,这就怪了。有这好事,咋没让你哥碰上?
三怪说,大概咱老实,正当好年纪,无牵无挂没负担,人家喜欢。嫂子该不是想从我嘴里套我哥的事情吧?
采莲说,我吃饱撑的。骡子的事我啥不知道。你们男人这些花花事,我们女人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你不管男人,男人嫖。你要管男人,男人就偷。捆不住你们脚,锁不住你们的家伙,知道又有啥用?
三怪说,嫂子看事情总是敞亮明白。
采莲说,啥人说啥话,啥槽吃啥食。咱嫁了骡子腿,骡子腿哪个不是吃荤的野狗偷腥的贼猫,管能管得住?不去想心里就清净。
采莲接着说,嫂子就是奇怪,这才半年,我就听人家说,大姑娘小媳妇倒贴钱财,也要跟你相好呢。
三怪说,胡说,都是瞎传道。骡子腿爱讲故事。老脚杆没故事讲,就编排我新脚杆。
三怪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想,刚来时采莲就觉察了我的不寻常处,他们这号人家,大概把男女事不当个事,很随便,采莲是不是对我动了心?
采莲说,怕不是编派吧。女人迷道你,就有迷道的道理。
五
这一天,三怪和骡子驮盐回来,骡子去店里卸货交差。采莲把洗澡水烧好。三怪躺缸里泡得舒舒服服,一路身困腿乏,迷迷糊糊就躺在缸里睡了过去。
睡过去一闭眼就做梦想榴红,想榴红就想起那天俩人办事,这一想不打紧,下面家伙事儿就举了起来。平时哥俩在家泡澡,穿一条腰裤,采莲从来也不躲闪,这回又去添热水,过去一看吓一跳,腰裤裆里家伙,竟然把裤子顶起老高,半截子露在了水外面。
采莲一下明白是咋回事,这是人长的人家伙吗?她悄悄过去,拿手轻轻按一下,果然是男人那家伙。见三怪没醒,采莲又轻轻撩开三怪的裤腰探眼朝里看,一看哎哟一声退了几步。莫非是个怪物?
采莲抽口气,心说,哎哟哟!难怪人家大姑娘小媳妇哭喊着找三怪。原来如此这般。
三怪其实迷糊装睡。
采莲说,三怪兄弟起来吧,饭菜快好了,准备吃。
三怪的歪心思一下就起来了,说,舒服,我再泡一下。
采莲就去拉他起来,三怪竟然借势抓住采莲胳膊,把采莲往他怀里拉。
采莲不歪想,都只当三怪要抓着她起身,她索性弯腰,让三怪勾着她脖子借劲起来。
三怪装蒜,稍一使劲,采莲的嘴竟然快亲着了三怪的家伙头。
采莲以为三怪闹着玩,嘻嘻哈哈,三怪你这坏,嫂子使力你不出劲,难道还能让嫂子抱你出来。
说这话时,三怪手还缠着采莲脖子,采莲嘴巴就贴在三怪家伙头上。
三怪说,嫂子抱我出来又咋?
嘴是这样说,心里想,采莲大概对我有了意思。你看她,我再使一点劲,她就跟兰秀秀一样,该咂吧我的家伙了!
你说三怪这心思歪的。不过,人嘛,说白了也不奇怪,年轻男女久居一处,又随随便便,日子长了,谁也躲不过生出其他心思。
从这一日,三怪又添一个心思,就是想采莲,除了想她的情义,还有她的肉体。比刚来洛平时想的更直接、更露骨、更大胆、更放肆。而且还不同那时,只是对成人的好奇心作怪。现在,他想的更为复杂。想来想去的结果,榴红影子在他心里渐渐淡了。
以后要发生什么?什么都会发生,三怪把采莲想歪了,下面的事他能做得出来。
这又说三怪这号庄稼人一句不是,心眼狭窄,你对他坏,他心里恨你面上怕你。你对他好,他面上欺负你心里瞧不起你。有句话就说,笑人无,恨人有。一句话很能说明。
三怪对采莲就是这样,人家性情随意,三怪认为人家流里流气不正经,同时,又觉得人家随便,他有便宜可占。
下面事还没有进行下去,骡子回来了。三怪就起了身。
吃饭时,骡子就跟三怪笑闹着说,兄弟你二十出头了,该成家了,不然真耽误了你一副好家伙。
骡子经常跟他提榴红,骡子到底咋想?
三怪心里迷恋榴红,除了情感,也有因嫉妒自卑而生出的艳羡和占有欲。
三怪当然也这样理解骡子,他认为骡子经常提榴红,心里艳羡他能找个漂亮女戏子。
三怪说,不急。
骡子说,兄弟你不要只想榴红姑娘。眼下你连人家姑娘死活都不晓得,你等来等去,别把自己耽误了。哥明白你是痴情人,哥还是要劝你,不敢一棵树上死吊着。这边找寻着榴红,那边也盯着,看有没有合适你的寻一个。咱们跑江湖的心眼活泛,耽误了自己,你后悔都来不及。
三怪说,哥说的是道理。但我心里过不去。说话就成两口子了,生生就这样突然不见了人。我心里咋能过得去。榴红活着,我走遍大天下也要找到她。她要是不在了,我要亲眼看见她尸骨才走下一步!
骡子说,好兄弟,你要这样想,哥就不再劝你。找到榴红,哥心里祝福你二人天合地成!
三怪心说,你就操心好自己老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