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嬗变,冬去春来。放眼四望,冷冷清清的田园与山峦不知不觉换上了新装;蕴含着暖意的风轻轻吹拂着,吹绿了大地,吹暖了一汪汪蓝莹莹的溪水。世间万物告诉我们,转眼已是1938年的融融春日了。
刘满嫂一家三口,几经辗转,随波逐流,跟随成千上万大逃亡的群体,出现在江南崇山峻岭包围中的一座小小村庄里。
江南多雨。刚过惊蛰,“哗哗啦啦”的瓢泼大雨铺天盖地下个没完,一下就是十天半个月,下得空气也是湿漉漉的,几乎可以拧出水来。气压低得叫人透不过气。躲藏在厚厚云层中的太阳,好些日子不曾露面。论季节,眼下虽然入春不太久,可是,吹在身上的风倒是有点夏天的感觉。乡里人说,这是因了气候反常的缘故,事实上,绵绵春雨远没下透,气候一时凉不下来;唯有春雨不停地下,下到天昏地黑,下到山崩地陷,下到大江小河涨满水,江上的船儿也绝迹才行。那时候,就连半辈子撑船的老把式,也只能望着一江浊浪翻滚的春水,摇头兴叹,奈何不得。如此一来,天气很快就凉了许多,让人体会到了春日乍暖还寒的滋味。
刘满嫂一家人,混杂在人头攒动的难民大潮中,迎着绵绵春雨,一直向南行进。
那天,雨过天晴,久违的太阳羞答答地钻出云层,露了露脸。曲曲弯弯的山路旁,郁郁葱葱、山花烂漫,好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在去冬飘落的枯叶被踩成烂泥的山道上,远方逃来的难民络绎不绝,给死气沉沉的山村带来了旺盛的人气。
这座群山中的小村子,依山傍水,满目萧条。一条贯穿南北的鹅卵石小路,不知从何处延伸过来,途经村口时绕个大弯,穿过密匝匝的竹林和灌木丛,再沿着日夜奔流的太平江逶迤而去。因了战乱频仍,社会失序,难民如潮,一拨拨地来,一拨拨地去,小村变得畸形地热闹起来。
太平江江面虽宽,只因礁石密布暗滩丛生,所以遇到枯水季节,水道变得甚是狭窄,让不少船工眉头皱成一团。眼下恰逢久雨刚歇,江水暴涨,给江上行船造成极大的困难。
同样因为战火的无情蔓延,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几条小火轮,统统被军队、官府无条件征用,眼下更是极其罕见。剩下的多半是逆江而上的普通帆船,它们大多也被为逃避战火、从省城一带匆匆南迁的机关单位、医院、学校及寥寥可数的财大气粗的商家租用。如今,江边悬崖峭壁间,时不时可见一行行弯腰弓背、半个身子几乎贴近地面的纤夫的身影,深沉、苍凉、悠远的纤夫号子此起彼伏,动人心魄,在山谷间回荡不息……
这里虽然远离战火,战争气氛却依然不减,不光是随处可见五颜六色、极具鼓动性的标语漫画,而且不时还有一支支装备齐全的军队沿着坑坑洼洼的山中小道行色匆忙地向北挺进,奔赴抗日前线,奔赴炮火连天的战场。与此同时,偶尔也有不少从前方撤退下来的伤病员。不过,最令人瞩目的是从四面八方汇拢来的难民。他们夜以继日,络绎不绝。如果说,当下的难民潮与往日有着某些差异的话,那就是这次的难民潮中时不时会出现三三两两的竹轿、板车、独轮车,乃至为数极少的脚踏车,当然还有破旧不堪的载货的“老爷车”。这些破烂汽车的屁股后头挂着笨重的、被烟火燻得黑乎乎的木炭炉。也难怪,物资匮乏的年代,要什么没什么。不过穷人自有穷办法,难是难不倒的。人们异想天开,用木炭取代进口汽油。如此一来,车子动是动起来了,只是老牛拉破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屁股上拖着长长的黑烟,动不动还发点小脾气,突然“抛锚”,死活赖着不走。难民中不乏衣着时尚鲜亮、谈吐不俗、南腔北调的难民,透过他们随身携带的贵重行李和细软,不难看出,这些人是来自沿海大中城市、新近加入这个群体的“高级”难民。
村子不大,充其量不过两三百户人家,说到顶也就是八九百号人口。此等小村小寨一夜之间一下子涌进成千上万的难民,因此,村子里到处人挤入,挤得没有个插脚的地方。家家户户门前屋后自不必说,就连阴暗潮湿的柴房、猪圈照样挤得满满的。
许多被雨水淋得湿透的五花八门的女人和孩子的衣裤,乃至年轻女子的胸罩、内裤,毫无顾忌地高高晾在屋檐下,迎风招展,万国旗似的飘呀飘,大煞风景。当然,有些人家的门前停放着各式车子,形形色色,包罗万象,应有尽有。时近黄昏,有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弥漫在无风的低空里。
迟来一步的难民,觅不到能够挡风遮雨的落脚地,只好因陋就简,在人家的屋檐下铺上些许稻草,顶着凄风苦雨,熬过漫漫长夜。
公路旁边有座破败的陈氏宗祠。在南方,无论走到哪里,各具特色的祠堂比比皆是。通常情况下,这些祠堂多半冷冷清清,是族人堆放柴草和杂物的场所。如今,时来运转,祠堂变成四方难民最佳的栖身处。他们三五成群,愁眉苦脸地坐在角落里的稻草地铺上。
刘满嫂带着小妹闷闷不乐地坐在紧挨门口的篝火堆前,一边取暖一边烘烤被绵绵春雨淋得湿透的衫裤。小妹冻得缩头缩脑,搓搓红肿的手背,笨拙地拿根树枝拨弄几下篝火,火焰“吱吱”作响,冒起一阵呛人的浓烟,燻得她挣不开双眼,泪水直流,一副让人看了心酸的狼狈相。
刘满嫂默默拿过她手中的树枝拨弄几下,动作利索地从火堆里取出两个煨熟的番薯,放在嘴边吹了吹,一个给了小妹,一个留着不吃。小妹猜透了她的心思,看着刘满嫂,一句话不说。刘满嫂苦笑笑,对着看得发呆的小妹说:“小妹,看什么?快吃吧!不会少哥的,也有他一份,这就是给他留的!”
“妈,我不饿,真的,我不饿,你吃吧。”经过许多日子的长途跋涉,经受了风霜雨雪的煎熬,小妹瘦了许多,体力大减,瘦削的小脸不见一丝笑容。她把手里的番薯塞还刘满嫂,摇头说,“妈,你不吃,我也不吃。”
“瞎说!”刘满嫂佯作生气的样子,撩了撩脑门前被风吹乱的头发,无奈地叹口气,换个口气安慰她说,“好好,妈听你的,妈吃,妈吃,行了吧?”
话是这么说,刘满嫂一动不动,没有要吃的意思。
小妹盯着刘满嫂蜡黄的脸,噘着嘴巴,赌气说,“妈,我知道,你哄人,你舍不得吃!我不吃,就是不吃!”
刘满嫂拗她不过,只好将剩下的番薯掰成两半,大的一半给刘阿林,小的一半自己吃,凄然笑道,“小妹,你看,一家三口,一人一份,公公道道,这总可以了吧?”
小妹嘴角浮现满意的笑纹,目不转睛地望着门外,一门心思等着刘阿林归来。
“小妹,怎么?你说话不算数,自己反而不吃了?”刘满嫂察觉出小妹的心事,一旁催促。“说话可要算数啊。”
“妈,哥真的会带吃的东西回来?”小妹满怀希望地反问。
“没错,会有的。”刘满嫂用肯定的口气说,“不早了,阿林快回来了,他回来肯定会让你吃得饱饱的。”
小妹黯然神伤的眼睛倏地发亮,咧开小嘴巴淡淡一笑,长久沉浸在美好憧憬中。
“快吃,快吃吧。”刘满嫂连声催促。
小妹还是没有吃,伸长脖子往外望了又望。迟迟不见刘阿林的影子,她不安地自说自话,“奇怪!哥一去半天,怎么还不回来?外边又快下雨了!”
其实,刘满嫂嘴巴不说,心里也是急得要命,不断回头往外望,见天空又飘起了霏霏细雨,轻轻叹口气,没有应答。
此时,春雨中的村口土地庙前,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
人挤人,肩碰肩,挤得水泄不通。在几个带着袖标的红十字会工作人员指挥下,排起了一列长长的队伍。这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瘦得一身皮包骨的难民,手里捧着五花八门的食具,伫立在刺骨的冷风中,等待工作人员挨个施粥。
头发蓬乱、脸色蜡黄的刘阿林,头上戴着破得不像样子的竹笠,排在这支队伍的后面,破烂单衣被江风吹得不停地飘,像小旗似的。只缘气温骤降,雨越下越大,薄薄的衣衫难以抵御逼人的寒气,他不时跺跺脚、搓搓手,不让自己的身子被冻僵。他在这里足足等了个把钟头了。
施粥工作在人们争先恐后中紧张进行。
眼看就要轮到刘阿林的时候,不希望看见的事情发生了:走到刘阿林面前的工作人员,突然驻足不前,一脸尴尬地苦笑,手指刘阿林身后的人群,面带歉意地对他们说:“各位,实在对不起,桶里的粥完了,没有办法,后面的人白等了,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明天早些来吧。”
他的话引起一阵骚动。
刘阿林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年逾半百、双鬓斑白、瑟瑟发抖的老人。此人双手捧着一只破海碗。晴天一声霹雳。老人听罢此言,顿时傻了眼,默默呆了半天,青紫的嘴唇颤抖着,好久好久说不出话。
刘阿林看在眼里,一阵心酸。他深知,此时此刻,对这位老人来说,任何宽慰、安抚的语言都是苍白、多余的。他一转身,毫不迟疑地将工作人员刚舀到他碗里的最后一碗热粥倒在老人的破海碗中。
眼前发生的怪事,老人万万没有想到,着实让他吓了一大跳。他心头一热,用抖颤的手抓住刘阿林的胳膊,想说什么,还没说出口,两行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刘阿林动作敏捷地搀扶着身子摇晃的老人。老人摇摇头,流泪说:“不不,不行啊!孩子,这怎么行呢?你给了我,你回去怎么办?你家老的小的吃什么?”
“大伯,这……”刘阿林支支吾吾,无言以对。“你放心吧,饿不倒的。”说罢,扭头就走。
“孩子,不行啊!”老人颤颤巍巍地追前几步,满脸老泪纵横,哭得很激动也很伤心,硬要把碗里的粥倒还给他。“孩子,将心比心,我也不能让你一家老小饿着肚子逃难啊。”
刘阿林坚决推开他的手,强笑着辩解道,“大伯,你放心,我有,我有……”
“你没有,你没有!孩子,我知道,你不要哄我了!你心地好,人善良啊!”老人说:“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没有别的办法!老伴几天没有粒米下肚,饿晕好几回,她这条老命怕是保不住了……”
“回去吧!快回去吧!救人要紧!”刘阿林鼻子发酸,忍住泪水,连声催促。“大伯,你放心,车到山前自有路,我年纪轻轻,会有别的办法的。”
这时,距离刘阿林不远的小路上,匆匆走来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开外身穿中山装的年轻人。从他的着装、气质和举手投足不难判断出,此人八九不离十是位教书的中学老师。原来此人叫刘向阳,是省立高中的历史教员。前几天,前方战事吃紧,鬼子兵大举南侵,眼看快要把省城包围,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学校决定雇船紧急疏散,迁往三四百里外的山城新州。刘向阳负责从省城押运图书逆江而上。谁知船行至此,不幸碰到意外麻烦,不得不中途停靠在村口的码头边。此刻,他正返回江边码头的术帆船上过夜。巧不过的是,他路过土地庙时,把刚才的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被刘阿林的忠厚老实、乐于助人的一身侠骨深深打动,赞赏的目光一直锁定在他的身上。
刘阿林捧着饭碗,两手空空,头也不回,快步离去。
老人泪眼蒙咙地望着刘阿林的背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激动地喃喃自语道,“孩子,谢谢!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啊!”
看到这里,刘向阳再也沉不住气了,三步两脚追上去,老远老远就提高嗓门叫着:“小兄弟,小兄弟,你回来!你回来!”
刘向阳的叫声,并没有引起刘阿林的注意,他继续往前走。
刘向阳加快步子追赶着,“小兄弟,你等等!你等等!”
这回,刘阿林听见叫声,蓦然回首,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素昧平生、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起初只当是对方情急之下眼睛发花认错了人,便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身就要离去。
岂料,刘向阳非但没有罢休,反而穷追不舍,忙不迭地叫住他:“小兄弟,请留步,别走了!”
这一下,刘阿林认真,起来,料定事出有因,收住脚步,疑惑不解地眨巴眨巴眼睛,一头雾水地望着上气不接下气匆匆赶来的刘向阳,“先生,你找我?没找错人吧?”
“没错,我就是要找你!”刘向阳的回答非常明确。
怪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怎么找到自己头上来?弄得刘阿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他不做声。
刘向阳跑到刘阿林面前,先看了看他手中空空如也的饭碗,再看看他脚上那双破得前面露出脚指头、后面露出脚后跟的布鞋以及还有脚背和脚后跟的累累伤痕,禁不住一阵心酸,心情极不平静地问,“小兄弟,你准备去哪里?是回家去吧?”
刘阿林点点头,默认下来。
“小兄弟,像你这样,空着两只手,怎么回去呢?家里有些什么人啊?是不是在等着你带热粥回去啊?”刘向阳用充满同情的语气,打破沙锅问到底。
刘阿林觉得此人爱刨根究底,有点古怪,上下打量几眼,认定他心存善意,也就不再相瞒,实话实说:“你猜对了!我家上有老妈下有小妹,没带吃的回去,的确苦了她们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刘向阳追问。
刘阿林哑口无言。
刘向阳喟然长叹,动情地拍拍刘阿林宽厚结实的肩膀,亲切地说:“小兄弟,别着急,你跟我走吧!”
“去哪里?”刘阿林疑惑不解。
接着刘向阳话锋一转,敛起笑容,感慨良多地说:“说句心里话,其实,我看中的不光是你身体壮与不壮,力气有与没有,我看中的首先是你心地善良,舍己为人,能够一碗饭大家吃,患难之中见真情,是个难得的好苗子,这就是我不选别人,独独看中你的原因。怎么样?小兄弟,我们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有话摆在桌面上,你拿个主意,跟不跟我们一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