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们走?也行也不行!”刘阿林面对艰难的抉择,心头七上八下,搔搔后脑勺,为难地说。“先生,让我再想想,好不好?”
“这话怎么说?”刘向阳听得莫名其妙,笑问,“叫你为难了?”
“去新州,当然想去,走不到也要爬到那里去!不过,刚才说了,我有妈,还有小妹,一家三口相依为命,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啊!要走,死活一块走;不走,一个也不走!问题就这么简单。”刘阿林进一步解释说:“其实,我妈也是乡间生乡间长,大半辈子砍柴种田干苦活,做田人有的是力气,要说凭力气就能拉纤的话,我敢打包票,我妈绝不输给男人,绝不会白吃饭的!要说难就难在我家小妹,她人太小,才八九岁,要不是鬼子兵打来,这个年纪韵孩子还在爹娘跟前撒娇呢……”
“我懂了,我懂了!”刘向阳笑了,稍停,又问,“你们懂水性?”
“懂呀,”刘呵林毫不含糊地说,“不是我吹牛,我水性不差,大家叫我水鸭子,一般风浪不在话下;我妈不如我,勉强一点,不过也还过得去!这话,可不是我瞎吹啊!”
刘向阳喜上眉梢,一连道出三个“好”字:“好好好,你们懂水性,没问题,没问题,我绝不会让你为难的!这样吧,我们一块走,你和你妈跟着纤夫拉纤,可以量力而行,适可而止。小妹嘛,简单得很,跟我一块坐船,直奔新州!你看,行也不行?”
“真的?”喜从天降,刘阿林惊诧不已,“先生,你这话算数?不是开玩笑吧?”
“怎么不算数?一锤定音!说一不二,我统统认账!”刘向阳收起笑容,正儿八经地说。
“好,好,有你这句话就行!”刘阿林高兴得快跳起来,“走!我马上跟你走!”
刘向阳哈哈笑道,“急什么!我还有话没讲完呢。工钱嘛,我不会亏待你们+,一分一厘不会少,公公道道,一人一份,照给!”
刘阿林做梦也没想到,绝处逢生,居然遇到这等好人,再琢磨琢磨,摇头说:
“不,钱,小事一桩!我们都是落难人,你们没有发横财,更没有发国难财,工钱我们可以不要,只要求我们一家三口,你们包吃包住,白天能吃饱、晚上能睡好,就行了!我心满意足,没有别的过分要求!”
“不行,有劳必有酬,给工钱不过分,我们要的是双赢,淮也不亏欠谁,谁也不占谁的便宜。”刘向阳快人快语,一本正经地说,“至于工钱多少,照老规矩办,一视同仁,每人每天银洋五毫,怎么样?说得过去吗?”
“包吃包住再加五毫?”刘阿林搔搔头皮,笑而不答。
“怎么?少了?”刘向阳不解地问。
“不,”刘阿林坦诚说,“太多了,老板知道会克你,有你好看的!”
刘向阳莞尔一笑:“哪来的老板?我的老板叫校长!”
刘阿林发现自己说了错话,哑然失笑,稍停,带点风趣地说:“对对,是校长,校长知道有你好看的!再说,这样,我妈知道也会骂我,骂我太贪心,骂我趁火打劫,居心不良!”
“哈哈,帽子不小!这也算趁火打劫?有那么严重?这可是我心甘情愿付的报酬啊。”刘向阳听得有趣,指头戳了戳刘阿林的鼻子,打着哈哈说:“行,行,五毫一天!废话少说,五毫,拍板了!敲定了!”停顿一下,笑着拍拍刘阿林,连声夸奖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蛮有头脑呢!你说得也对,我们这些穷光蛋,包括我这个穷教书匠,都要穷得有志气,穷得光明正大,绝不可趁着国难,昧着良心,狠捞一把,大发横财,大刮民脂民膏!”刘向阳有说有笑,跟他谈得很是投缘。说到这里,抬头看时,天色开始暗下来,时间已经不早,站起身来,十分随和地拉着刘阿林就走:
“走走走,天快黑了,我们赶紧到江边看看去。”
“看什么?”刘阿林好奇地问。
“书呀,一船的书呀,”刘向阳打趣地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爱看书的人,没猜错吧?”
“好眼力!你怎么知道的?”刘阿林不解地问。
刘向阳笑道,“你的眼睛泄露了秘密,是它告诉我的。刚才,我一说书,满船是书,你的眼睛马上放光。”
刘阿林一边走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对,我从小是个书迷,十足的书痴。一船的书?那太好了!”经过短暂接触,刘阿林迅速打消了顾虑,不再拘谨,像老熟人似的大大方方地跟刘向阳聊天,“好哇,一路上我有书看了。不瞒你说,过去在老家,我整天捧着书,是我老爸的。他是个穷教书匠,有书也不多,捡拢来不到两箩筐,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本,我把书都翻烂了。遇到新书,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口气看上好几天,就是舍不得放手。老妈见了,故意把脸一沉,指着鼻子把我骂得狗血喷头,行行行,小鬼,如果这本书能撑饱你的肚皮,你尽管看下去,别吃饭了。”说着,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很好,很好,我也是个无药可医的书痴,我们算是天涯逢知己,说得难听,我们同病相怜啊。”刘向阳侧脸笑着拍拍他肩头,“小兄弟,如果我眼力没错的话,你大概念过几年书?念了几年?初中毕业没有?听得出,应该毕业了吧?”
“念书不多,小打小闹,”刘阿林笑着逗他,“你猜猜看。”
“初中刚毕业。”刘向阳笑着探问。“我眼力如何?差不到哪里去吧?”
“你真行!猜对了!眼力好得很!”刘阿林竖起大拇指夸奖道,再一想,沮丧地说,“不幸的是,我快毕业的时候,鬼子兵打来,学校关门,书也念不成,到手的文凭没有拿到就逃了出来。”刘阿林脸孔由晴转阴,黯然神伤,情绪低落地说,“唉,国难当头,家破人亡,还奢谈读书不读书……”
“是啊,是啊,”刘向阳心情沉重地自说自话,“也许,几十年后,我们的子孙后代根本无法理解今天发生的这一切,无法理解一个落后民族遭受列强欺凌的悲哀。但是,我们有责任让他们知道,有责任让他们理解,让他们刻骨铭心。”
刘阿林的眼圈泛红了。
他们心潮汹涌,缄默不语,沿着激流汹涌的江边缓缓走去。
走着,走着,刘向阳猛然想起一事,驻足问道:“对了,你看我有多糊涂,我们聊了半天,我连你的尊姓大名都忘记间问清楚,还有你妈呢?你小妹呢?她们叫什么呀?”
“什么尊姓大名!在下叫刘阿株,”刘阿林情绪活跃地说,“我妈叫满嫂,刘满嫂;我妹叫小妹,王小妹,现在改姓刘,叫刘小妹。我们一家五湖四海,南腔北调,各有各的血泪史……”
刘向阳叹口气,做个手势不让他说下去:“别说了,我全明白了。”
太平江上,浊浪翻飞,央杂着的枯枝碎木和黄色泡沫,不断拍打着泊在码头边的两条木帆船。
刘向阳指着木帆船说:“到了,你跟我上船坐坐吧。”
“好哇,坐坐就坐坐。”刘阿林顺从地跟着刘向阳轻轻一跳上了船。没想到,稍不留神,脚上的破布鞋掉了下来。这一下,可大大地苦了他,鞋子实在破烂,按下葫芦浮起瓢,绞尽脑汁也无法把它重新穿上。他侧着头看了又看,就是舍不得丢掉,只好赤着脚板,把鞋子提在手上。
刘向阳忍俊不禁,走迸船舱,从柳条包中找出一双布鞋递给他:“阿林,你自己看看,这双脚冻成什么样子了,马上给我换双新鞋,明天好赶路。”
“这,这,不行,不行……”刘阿林涨红着脸,推开他的手,一叠声说,“我这双鞋子破是破了些,可是穿起来舒服,我舍不得丢掉。”说着,穿上鞋子连晃几下,遗憾的是,节骨眼上,偏偏鞋子不争气,话音刚落又掉下来,刘阿林臊得脸孑L通红,难为情死了,不好意思地自我解嘲道,“没事,没事!回去让我老妈辛苦点,多缝几针就行!”
“多缝几针?缝几百针也不行了。”刘向阳望着他那憨态,开心大笑,笑出了两串眼泪,“你看,你看,它就是不争气,一点面子不给你,当场出彩,看你嘴巴还硬不硬!”
刘阿林望着他“嘿嘿”笑个不停。
“快换掉,快换掉!这可是一双好鞋啊!鞋底是货真价实的旧轮胎,经久耐穿,包你穿到新州不成问题!”刘向阳见他一动不动,敛起笑容,表情严肃地说,“阿林,听话,马上给我换掉!”那口气,就像将军下命令一样。
刘阿林见他真心诚意,晓得不换是过不了关的,只好老老实实依了他。可是,穿在脚上试试,尺寸不对,鞋子偏大些,穿不得的,笑对刘向阳说,“怎么样?太大了,老师,这双鞋子注定是你穿的,我没这个福分。”
刘向阳笑而不语,回头找来一根麻绳,三下两下替他绑得牢牢的,指着“呵呵”笑得合不拢嘴的刘阿林,反击说:“这回没话可说了吧?我看,除了长一点,其他,就像是给你量身定做的一样!”
刘阿林推托不得,感激说,“先生,那就谢谢你啦!”
“君子不言谢!”刘向阳说得头头是道,“我看重的是缘分,这大概是我们的缘分吧。”
刘阿林左看右看,都觉得这双新鞋既合脚又舒服,乐得“呵呵”直笑。
“慢点!慢点!”刘向阳想起一事,连忙找来一小瓶红药水,蹲下身去,抓住刘阿林的脚,耐心地往左一道右一道渗血的创口上抹上红药水。
刘阿林心头一热,热泪盈眶。
他们说笑一阵,刘向阳见天色越来越暗,忙对刘阿林说:“阿林,天快黑了,我不督你,快回去吧。明天一早准时来这里上船。”
“行,没问题。”刘阿林返身离去,一想,转过身来,对刘向阳说,“先生,你船上装满的书,能不能借一本给我看看?”
“借本书看?”刘向阳连声答应,“行行行,别说一本,十本也不多!”接着,侧过头问,“你爱看什么书?”
“是书都爱看!”刘阿林压低声音对刘向阳说,“过去,我们学校的图书馆也是堆满了书。有天晚上,我偷偷溜进去,躲在书堆里看了一本又一本,就这样睡着了。唉,这一下,一觉睡到大天亮。一家人找不到我,真把他们急死了。后来,太阳晒屁股了,老爸跑到学校去,听说图书馆书堆里有人打鼾,气得他一脚踹开门,一把抓住我的耳朵,把我揪出去,小屁股狠狠挨了一顿揍……”
刘向阳听得有趣,笑个不断声。他从柳条包里拿出一本边边角角磨破了的书——《西行漫记》,对刘阿林说,“这是本好书,外国记者写的,你拿回去好好看看,一定很有收获。”
“《西行漫记》?”刘阿林高兴得快要跳起来,郑重其事地将书藏在衣袋里。“书上写些什么?”
“暂时保密,看了就知道。”刘向阳抓住刘阿林的手,送他走出船舱,打趣地说:
“阿林,你看,我这个刘老师是个糊涂蛋,到现在连自己的尊姓大名也忘了告诉你!记住,我叫刘向阳,省立高中的历史老师,你不要叫我先生,干脆就叫刘老师吧。”
“刘老师,我记住了。”刘阿林说。
临走时,刘向阳掏出一枚闪光的银元,郑重地交给刘阿林,叮嘱道:“阿林,你买点吃的东西带回去,你妈和小妹肯定饿坏了,她们正等着你呢。”
刘阿林一看是锃亮的银元,像触电似的一颤,迅速缩回手去。
刘向阳哑然失笑:“阿林,我懂得你的意思!你尽管放心,天上不会掉下真金白银来,钱不是白给的,拉纤是力气活,是苦力活,辛苦钱一分不能少给,你想想,不吃不喝明天怎么能拉纤啊?”
尘埃落定,当场拍板,事情总算有了着落,刘阿林大大松口气,抬头看看天,暮色四起,想起妈妈和小妹在等着他回去,不敢耽搁,高高兴兴地抄近路直奔树口陈氏祠堂。
此刻,村口陈氏宗祠内,气氛依然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