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快!痛快!”罗老大赞不绝口,“我就喜欢这样的人!痛快!”
兴致头上,气氛热烈,言来语去,谈笑风生,甚是投缘。
罗老大兴致勃勃,说:“刘老弟,今天有幸结识你,是我的缘分,我这个人不信神明不信鬼魂,就信‘缘分’二字。适才听你一番开导,让我榆木脑袋开了窍,一下子明白不少事理,往后可以少走弯路,少干错事蠢事!对,少于错事蠢事!来来来,就凭这点,兄弟我敬你一碗,不醉不罢休!干掉!干掉!”他不管刘向阳有喝没喝、喝了多少,自顾自地端起海碗,仰起脖子,“咕噜噜”喝了个精光,抱着袖管抹抹嘴巴,咂咂嘴,连声赞道,“好酒!老白干,好酒呀!”一看,发现桌上酒壶空了,拿筷子“叮叮当当”敲了几下,大声吩咐手下弟兄,“酒!快拿酒来!”
刘向阳酒量不错,自然不在话下,跟着一饮而尽。
“好!够朋友!酒逢知己干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来!再干一碗!”罗老大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重重地放下海碗,带着八分醉意说,“酒要好酒,小菜随意,不喝则已,有饮必醉。这十六个字就是我的喝酒经!念了二十多年的老经!刘老弟,不瞒你说,我们江湖中人,能够站稳脚跟,开创局面,没有别的诀窍,只有那么两条:一条靠朋友,二条靠拳头,缺一不可。所以,江湖中人历来对朋友情义看得很重很重。”
“好,好,做人要有情有义。”刘阿林为了活跃活跃气氛,半开玩笑地凑趣说,“罗老大,你要酒有酒,要肉有肉,日子过得好逍遥好自在啊。”
“你说我逍遥自在?错了!错了!局外人乍一看都是这么说的。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几碗好酒落肚,兴致正浓,提起江湖生涯,罗老大脸色由晴转阴,神情黯然地苦笑笑,不胜感叹说,“小兄弟,你讲外行话了!你别看我处处无家处处家,一天到晚打哈哈,脸上留不住忧愁与烦恼。其实不然。我满肚子苦水三天三夜吐不完。老子从小就是没爹没娘的流浪儿,长年累月有一餐没一顿,寒冬腊月穿件破单衣,几个流浪儿挤在四壁漏风的荒郊破庙里,晚上冻得直打哆嗦,你挤我、我挤你,抱成一团,全当了‘团长’!后来,长大了,成了江湖中人,自己拉起一帮子人马,一混就是二十年。鬼子兵打来了,我和弟兄们真心实意想调转枪口打鬼子去,可是,跑遍半个中国,也没有找到一支真正打鬼子的军队,一句话,报国无门啊……”
大家被他的凄凉身世深深感动,欷歔不已。
说话间,村口方向骤然响起清脆的枪声,打破了子夜死一般的沉寂。罗老大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侧耳细听,没有发现异常情况,脱口骂了句粗话:“他妈的,准是哪个王八蛋玩枪走火,老子回头扒了他的皮!”说罢,端起酒碗,痛痛快快地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抹抹嘴巴,凑过脸去,神秘兮兮地问刘向阳:“刘老弟,你是读书人,大学问家,肚里货色多,深不可测,不像我大老粗,直捅捅,全写在脸上,一眼就能看到底。有句话我倒想问问你……”
“说吧,”刘向阳坦荡地说。“问多少都行。”
“说实话,共产党的主张好是好,尤其是打鬼子的主张,打土豪分田地的主张,我姓罗的打心眼里佩服,真的佩服,一点不假。我罗老大这辈子敬重的一是共产党,二是关帝庙的关爷爷。关爷爷了不得,一是‘忠’,二是‘义’,对汉室绝对忠,对拜把兄弟绝对义。所以,我们这帮人马就姓关,叫做‘关帝会’。”他狡黠地朝刘向阳眨了眨眼,“吱吱”猛喝两口酒,舌头一转,换个腔调说,“不过,说句心里话,你们共产党那套路数我实在受不了,实在吃不消,那样活得不自在,太苦太累人!你看我,逍遥自在,没人管头管脚,做事也没规没矩,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老子我早带领‘关帝会’弟兄,上延安投奔八路去了。你说,我这样说,对不对?行不行?有没有说错话?有没有做蠢事?”
刘向阳听得认真,微微笑着,婉转地回答说,“你说的是大实话,我相信。去不去延安,我看,一个样,只要赞成抗日,坚决抗战到底,就是我们的同路人,一条战壕的战友。”他停顿一下,接着说,“共产党看重纪律,坚持铁的纪律,这是事实。任何一支队伍,如果没有组织没有纪律,要想战胜强大的敌人,取得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一句话,没有铁的纪律办不成大事!要打败鬼子解放全中国,也是不可能的!”
“你说的也对!听起来很有道理!”罗老大拍拍刘向阳的手,爽爽快快地说,“往后,凡是贵党有用得着我罗老大的地方,只要你发个话,纵然是刀山火海,我也在所不辞;要玩命砍脑袋,我罗老大也会伸出头去,眨一下眼皮就不是娘养的!”
话音未落,村口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
天有不测风云。屋子里立马寂静下来,众人纷纷支着耳朵屏息静听。
门外响起急促的跑步声。跟着,有人踹开大门,一头闯进来,神色异常地和罗老大交头接耳嘀咕两句。罗老大一听,脸色陡变,转身抱拳向刘向阳告辞:“村口有情况,兄弟不便久留,我罗老大早走一步,就此告辞!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刘向阳也不勉为其难,抱拳说。“多多保重,一路顺风!”
眨眼间,罗老大和他手下人一阵风地消失得无踪无影。
他们一走,刘阿林悄声问刘向阳:“刘老师,你真的是共产党啊?”
刘向阳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没有正面回答。
刘阿林穷追不舍,拐弯抹角试探道:“刘老师,共产党究竟在哪里?是不是在延安?”
“对呀,”刘向阳肯定地说:“党中央在延安,那里是抗战的心脏,是抗战的根据地。”
“延安?”刘阿林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一时间脑筋转不过弯,眨巴眨巴眼睛,问:“刘老师,延安在哪里?离这里多远啊?”
“多远?”刘向阳想了想,笑道:“这叫我怎么说呢?反正,很远很远。对了,打个比方说吧,我问你,你看过《水浒》没有?”
“《水浒》?看过呀。”刘阿林回头一想,恍然大悟,笑道:“明白了,明白了,这人呢?老子告诉你,你如果识相的话,赶快把他交出来,冤有头债有主,老子不打算为难你,与你不相干,没有你的事。如果你存心跟老子过不去,想对着干,那就莫怪老子翻脸无情,一点面子不给!你们统统的,一个也跑不掉!”
面对此情此景,店主底气不足,腰杆硬不起来,畏畏缩缩,连连往后退,悄悄躲到刘向阳背后,将他当做一堵挡风的墙。
“他妈的,人呢?再不把他交出来,老子一把火把这间破草房烧个精光,看他能躲到哪里去?看样子,你这个老板不识相,是不想活了!你去打听打听,关帝会是不是好惹的?找不到人,老子拿你是问!”“老大”朝店主步步紧逼,满口刺鼻的酒气直朝老板脸上喷去。
屋子里充满浓烈的火药味。形势不断恶化,紧张的空气随时可能爆炸。
“我,我我,我没……没……不不不……”店主脸色惨白,语无伦次。
“老大”冷笑两声,狡黠的目光四下逡巡一遍,没有发现异常迹象,一个急转身,陡然锁定气质不凡、表情冷静的刘向阳,一个箭步跨前两步,手中两支卜壳枪黑洞洞的枪口顶住刘向阳的胸口,厉声喝道:“他妈的,你说!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我?”刘向阳沉着冷静,不卑不亢,淡淡一笑,“一个流离失所的难民。”
“难民?他妈的,你也是难民?你别蒙我,老子不信!眼见是实,给我搜!”为首的“老大”挥手命令手下人,“弟兄们,里里外外搜它个遍,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走。”
“是!”几个持枪的“弟兄”一哄而上,手忙脚乱,翻箱倒柜,忙得不亦乐乎。
危机四伏,险象环生。显而易见,“老大”横了心,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客栈老板和刘满嫂他们吓得两腿拼命颤抖,差点瘫成一摊稀泥了。
最最恐怖的还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个“弟兄”东张张西望望,目光突然定格在那间极不起眼的柴房上,打算抬腿进去搜它一遍。刘向阳看在眼里,急中生智,趁着没人注意的当口,顺手将桌上瓷壶“乓”地扫落地上,把那家伙吓一大跳,慌忙转过身来,指着刘向阳,口出恶言,“他妈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活得不耐烦啦?”
“没事!不小心,失手把茶壶打翻了!”刘向阳轻描淡写地解释说。
刘阿林和刘满嫂偷偷瞅一眼刘向阳,见他从容不迫,好像什么屁事也没发生,悬在嗓子眼的那颗心落了下去,紧张的心情松了许多。
没想到,这一切并没有瞒过“老大”那双贼亮的眼睛。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大步走到刘向阳跟前,上下打量一番,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嘲笑,探头往柴房里望了两眼,果断地命令手下的“弟兄”:“他妈的,你们是木头人?愣着干什么?他是孙悟空也跳不出我如来佛的掌心,搜呀!进去搜呀!”
两个“弟兄”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钻进柴房。
糟糕透顶!眼看就要露出马脚,输个精光!人们无不捏把冷汗,狂跳的心快从胸口蹦了出来。
个延安就是《水浒》第二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中说的那个延安府。当初,梁山好汉王进被奸臣高俅陷害,走投无路,只好私走延安府,投奔镇守边庭的老种经略相公,引出一连串的英雄故事。那里自古以来就是藏龙卧虎、英雄际会的地方。
刘向阳说:“没错,这延安就是那延安!”
“你去过没有?”刘阿林神往地问。
刘向阳不无遗憾地摇头回答:“没有。”
刘阿林惋惜地说,“可惜!”
“是啊,”刘向阳动了感情地说:“很想去,做梦也想去。可是,路太远,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不过,我相信,迟早会有那么一天,我会站在延安宝塔山上振臂高呼:妈妈,您好!刘向阳走遍千山万水,如今回到你的怀抱中来了!”他的深情的目光透过夜色,投向门外一片苍茫的远方。
刘满嫂和小妹正襟危坐,默不作声地听得很是着迷。对刘向阳和刘阿林的议论,她们虽然一知半解,理解有限,更是插不上嘴,可是,心中同样涌动着热烘烘的暖流。
刘向阳动情地对刘阿林说:“阿林,最近,我刚学会一首反映抗日据地延安的歌,叫做《延安颂》,写得很好,很感人,你想听听?”
“好哇,太好了!”刘阿林喜形于色。
“好,我也爱听,刘老师,你就唱吧!”小妹一蹦跳起,赶紧挨过身去凑热闹,一个劲地怂恿说。“刘老师,你不是还有个宝贝?那玩意儿吹起来蛮好听的?快拿出来吹给大家听听吧。”
“什么宝贝?什么玩意儿?那是口琴!你想听?不行,不行,你还小,听不懂,听了也白听,这事没有你的份。”刘向阳存心逗逗她。
小妹一听,噘起小嘴巴,赌气地拿指头堵住耳朵,背过身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听,不听,不让我听就拉倒!”
刘向阳和刘阿林忍不住大笑起来。刘向阳先从袋里掏出一张手抄歌纸,再郑重其事地掏出那支“国光”口琴,用手帕擦擦干净,让刘阿林照着歌纸,跟着口琴的旋律学唱。
更深人静,四周寂寥。在这个战火纷飞、哀鸿遍野、祖国灾难深重的年头,这座南方僻远、落寞的小小山村,人们心头点燃起了一把希望之火、光明之火,《延安颂》的歌声越过高山,越过丛林,飞向远方: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障。
啊!延安,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到处传遍了抗战的歌声,刘阿林被歌声点燃的激情震撼着,心潮澎湃,豪情万丈,不由自主地跟随音乐节拍,轻轻哼了起来。
小妹嘴巴上说是那么说,表面上也是一脸的不在乎,背地里却一声不吭,侧耳听得着迷。
刘满嫂听着歌声,不禁想起这些日子来经历的种种磨难,历历犹在眼前……
小妹好奇地问:“刘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到新州呀?”
“快了,快了,顺风顺水的话,不出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到新州。问题是,如今路上不好走,没有定规,随时都可能遇到麻烦。一旦中途搁浅,一等就是个把月,什么时候到新州就很难说了。”刘向阳爽快地回答。想了想,又问,“小妹,到了新州,你一定很高兴吧?”
“不高兴。”小妹脸上笼罩着乌云,情绪低落地叹了口气,“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
“高兴不起来?为什么?”刘向阳一头雾水,迷惑地问。
“到了新州大家就分手了。”小妹充满依依不舍之情,眼睛有点发潮说,“以后,想你,要找你,上哪里去找呀?”
原来如此!刘向阳大彻大悟,失声笑道:“小妹,你放心,会见面的,会见面的!到了新州,我马上再去省城运些书回来。”稍停,见她脸色不好看,连忙安慰说:“不过,你不用哭鼻子,不出三两个月我又回新州了,那时,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看你们的。”
“当真?”小妹瞪大眼睛问,“你不哄我?”
“当真!刘老师怎么会哄人呢?”刘向阳高兴地轻轻刮一下她的小鼻子,开心地大笑着说。“好,你不信,我们拉拉钩。”
“对,拉钩!”小妹孩子气地甜笑着,伸出小小指头去了。
刘向阳乐呵呵地笑着,和她钩了钩指头。
纤夫们深沉厚重且带点凄凉的号子,一直萦绕在浊浪翻滚的太平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