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满嫂几句话深深震撼着刘阿林的心灵,他望着刘满嫂那张善良、朴实、敦厚的乡间女人的脸孔,心乱如麻,默默无语。
“孩子,你将来的路长得很,你不能没有妈,妈也不能没有你,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妈,就是你的亲妈!你就是妈的亲儿子!不折不扣的亲儿子!你跟着我,无论日子多艰难,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咬紧牙关挺过去!活下去!要活下去啊!”刘满嫂抹把泪水,一声长长的叹息,关切地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阿林。”他流着泪回答。
“姓什么?”刘满嫂又问。
“姓刘,刘阿林。”刘阿林重复一句。
“好,好,阿林,这是天意,这是缘分啊!我娘家姓刘,所以,我姓刘。”她接着问刘阿林,“孩子,你老家在哪里?”
“北边,江北乡下,小地方。”他遥指灰蒙蒙的远方。“离这里很远很远,过了江还有两天多的路程。”
“我也是江北逃难过来的,同是乡下人。左邻右舍习惯叫我满嫂。久而久之,这就算是我的大名了。”她哽哽咽咽诉说着,“阿林,你若是不嫌弃的话,从今以后就叫我妈好了。”
刘阿林激动地凝望着她,终于动情地从喉咙里迸出一声:“妈!”
刘满嫂心头一热,猛地将刘阿林紧搂在怀中。
母子相拥,抱头痛哭……
鲜血染红的长江浪花飞溅,浪花上漂浮着木船的残片、失落的细软行囊,还有战马、士兵和无辜百姓的尸体。
寒风劲吹。阴沉沉的天空下雪了,冷雨夹杂着雪花漫天飞舞。
空旷的大地,纵横的河网,枯黄的树木,全都笼罩在荒凉、肃杀的气氛中。
远方密集的枪炮声显然正在迅速逼近,时不时响起几声震撼大地的剧烈爆炸声。
成千上万漂泊无依的难民,个个潦倒得不像人样,破烂衣衫被雨水淋得湿透,狂吼的老北风刮过,冻得他们上牙打下牙、拼命打哆嗦。这年头,哪是人过的日子啊!劫后余生的难民祸不单行,不光光遭受鬼子兵的奸淫掳掠,还不断遭到不战而溃的国民党残兵败将的骚扰。这帮昧着良心、见钱眼开的家伙,面对家破人亡的难民也不放过,更不手软,见钱就抢,见细软就夺,趁乱大发横财,狠捞一把。苍天无语,百姓求救无门。乱世年头,官匪一家,历来如此。这些令人看了心碎的难民,手头上一点点值钱的金银首饰和细软早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寥寥无几的生活用品,有的肩挑,有的手提,偶尔也有推着“吱吱嘎嘎”尖叫的独轮车。这玩意俗称“鸡公车”。人们牵儿带女,一瘸一拐,步履蹒跚,举步维艰。夹杂在难民群中为数众多的散兵游勇,虽然丢盔弃甲,灰头土脸,神情沮丧,可是,对着善良的黎民百姓,却是霸气不减,露出恶狠狠的嘴脸,或手持长枪押着抓来的挑夫,或肩上背着顺手牵羊抢夺来的行囊细软。总之,这支五花八门、军不像军、民不像民乱七八糟的人流,骂骂咧咧,吵吵嚷嚷,缓缓地沿着被人、车践踏得稀巴烂的泥泞路狼狈不堪地千里大逃亡。
有难民牢骚满腹地指名道姓破口大骂:“他妈的,老蒋一句话,说守就守,说撤就撤,谁还敢说半个不字?这一下可好了,十万士兵闻风丧胆,丢下千千万万老百姓,掉转屁股就跑,老百姓哭爹叫娘,死路一条,还有谁来管我们的死活呀?”
“这还不算,那帮家伙还趁火打劫呢!”有难民火气很大,接过话头,骂个不休。
“吃了皇粮不打鬼子,光会欺侮老百姓,算什么本事!”
有难民摇头叹息道:“树倒猢狲散!一声命令下来,城外的军队往城里逃,当官的又下令关闭城门,那些当兵的像一群没头苍蝇,转身又往江边跑!偏偏江上封了船,只剩下两三条渡船,粥少僧多,哪容得那么多的人。大家逃命要紧,拼命往船上挤,挤不上去的,掉进大火里白白烧死,掉进大江里活活淹死,再不就是被人活生生踩死!乱世年头,人不如狗,命不值钱啊!”
有难民意犹未尽,接过话题补充说:“何止这些!还有不少人好不容易挤上了船,又被当官的开枪打死!惨啊惨!”
跟着有人添上一句:“没错,千真万确,是这样!大家拼命往船上拱,拱得上的算本事,拱不上的抓住船舷和舢板不松手,人实在太多,渡船吃不消,摇摇晃晃,眼看要翻它个船底朝天,当官的暴跳如雷,端起机枪,不分青红皂白,‘哒哒哒’一阵扫射。也有当官的干脆抡起斧头猛砍下去,多少血淋淋的手指被砍断,多少人惨叫着掉进大江,几个浪花打来,便不见了踪影。作孽呀作孽!哪个不是爹娘生的?都是人命一条啊!岸上的人实在看不下去,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求情,哭声震天,心都哭碎了,可是当官的心太黑太狠,哭又顶个屁用!”
“惨惨惨!”有难民饱含泪水,忧心忡忡地问:“鬼子打到哪里啦?”
“进城了,鬼子进了南京城!有人亲眼看见,不会假的!”有人咬牙切齿地咒骂道,“这帮没人性的家伙,简直是群畜牲!他们杀红了眼,像群疯狗,一路上见房就烧,见人就开枪,见姑娘就抓走,好端端的南京城被这帮强盗闹得天昏地暗,火光冲天,血流成河!”
一张张燃烧着怒火的脸孔,一双双艰难跋涉在泥泞路上的脚板,向着充满未知数的南方行进。
刘阿林拖着千斤重的双腿,忍受着刀割般的疼痛,跟随人流走去。
刘满嫂心疼地拉着刘阿林,不时朝他冻僵的双手呵几口热气,一个个血淋淋的脚印,深深印在堆积着厚雪的土地上。
“妈,我们这是去哪里呀?”刘阿林茫然四顾,困惑不已。
“你问我,妈又问谁呢?”刘满嫂叹口气,低调地宽慰他说,“阿林,我们随大流,往前走吧。这样,不会错的。大路小路都得走下去,好日子歹日子都得过下去!事到如今,没有别的指望,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妈,这样走下去,你行吗?”刘阿林瞥见蓬头垢面的刘满嫂短短几天工夫,便显得格外憔悴,心头一阵难受,眼睛潮湿了。
“行,妈行。”刘满嫂凄然一笑,“有阿林在身边,妈心里踏实,有奔头。”
雨还在下,雪花还在飘,远方还在响着沉闷的枪炮声。
走着,走着,人群中突然爆发一阵惶恐的骚乱。他们身后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支衣冠不整、狼狈不堪的“队伍”。看样子,是从南京一带仓皇突围出来的。他们的去路被黑压压的人流堵塞,一时间进退两难,无路可走。他们中间,有个矮墩墩胖乎乎、满脸杀气的家伙,气急败坏地冲上来,不分青红皂白,跺脚大骂:“他妈的,混蛋!滚开,快滚开!”
跟在他身后几个当兵的狗仗人势,跟着起哄,“他妈的,听见没有?温富排长发话了,快滚开!快滚开!”
憋着满肚怒火的人群,谁也不买他的账,照样慢吞吞地挪动着脚步,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
他妈的,好大胆,这还了得!温富见状,肚皮简直气炸了,“刷”地拔出腰间驳壳枪,摆开动武的架势,“啪啪”出手就是两枪。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人群中有位长者叹了口气,不急不忙站出来圆场,佯装糊涂的样子,问:“老总,你们不往前方走,是去哪里呀?如果是去打鬼子,一句话,大家立马闪出一条大路。”
“废话!”温富听出长者话中带刺,恼羞成怒地大骂,“他妈的,你睁大眼睛看看,老子不是打鬼子是干什么去的?”
长者苦笑笑,扭头朝人群挥了挥手,高分贝地抛出一句有些难听的话:“大家都听见了吧?他们说是去打鬼子的,真是这样的话,大家闪开,闪开吧!”
温富恶狠狠地瞪了长者一眼,鼻子里连哼两声,摆了摆手,抬腿就走。
难民们迫于无奈,忍气吞声,心不甘情不愿地腾出一条路来。
唯独刘阿林软硬不吃,不屑一顾地背过身去,照旧不急不忙地走着。
“他妈的,你这个小鬼,占着茅坑不拉屎,靠边站,滚开!滚开!”长得既矮又胖、其貌不扬的温富火气大得很,手中的鞭子,在阿林的头上挥舞得“噼啪”直响。
有个流里流气的败兵,一掌推开疏于提防的刘阿林。刘阿林一个趔趄,差点跌了个四脚朝天。这一下,他深深震怒了,捏紧拳头,气呼呼地逼视着那个家伙。
走在前头的刘满嫂察觉情况有异,回转身来,充满怨恨的目光狠盯着凶神恶煞般的温富。这个生来厚道善良的女人,深谙世事诡谲,不愿惹是生非自寻烦恼。她冷静一想,悄悄拉开了刘阿林。有什么办法!生不逢时,一切只能认命了!
乱七八糟的败兵一窝蜂地夺路逃去。
人群中,有个贫病交加的老年妇女路见不平,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指着温富一伙,乌黑的嘴唇颤抖半天,想骂又骂不出声,一口气透不过来,“咕咚”一下,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她的家人见状,大惊失色,痛苦地尖叫着,抱起趴在地上、脸孔惨白、口吐白沫的亲人,呼天抢地,悲痛欲绝。老人双目紧闭,呼吸停止,回天无力,命丧九泉了。
就在此去不远的地方,同样有人拾起路旁的破草席、烂麻袋,盖在另一个死者身上。有幸活下来的儿女号啕大哭,双膝“扑通”跪在地上,连磕几个响头,在路人苦劝之下,抹着泪水,一步一回头,哭哭啼啼,继续跟随汹涌的人潮往前赶路。
乌云低垂,朔风怒号,风雪交加,悲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