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有马达的轰鸣声渐渐逼近。接着,从阴霾密布的天空中钻出两架敌机,朝着江边逃亡的人群超低空飞来,密密麻麻的机枪子弹落在雪地上,溅起一片片被鲜血染红的雪粉。
犹如惊弓之鸟的人群,霎时没有了主张,乱成一锅粥,尖叫着,狂跑着,抱头乱窜。有趴在地上的,有跳进水沟的,有藏身弹坑的,还有不少被吓得晕头转向,来不及躲避的,接二连三倒在血泊中。
那些混杂在难民群中的散兵游勇,趁着天下大乱,慌里慌张地扔掉手中武器,扒下军装,拍拍屁股,逃之天天,纷纷当逃兵去了。
灭绝人性的敌机朝着手无寸铁的人群轮番扫射,扔下一颗颗炸弹。随着尖锐刺耳的呼啸声,一颗炸弹落在距离刘阿林不远的人群中,火光一闪,黄沙尘土冲天而起,遮天蔽日,莫辨东西。
待到硝烟散去,躲过一劫侥幸活了下来的难民,吃力地挣扎着,从土堆中爬起,草草掩埋掉亲人的尸骨,来不及擦干身上的血迹,又继续逃亡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们身后突然出现一群难民,没命地狂奔过来,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快跑哇,快跑哇,鬼子追来啦!鬼子追来啦!”
这一下,惊魂未定的人群更是乱上添乱,一时顾不得刨根究底弄个明白,听见风便是雨,他们本能地扔掉肩上的包袱,丢掉手中的细软,一窝蜂地拔腿疯跑。
尤其糟糕的是,跑在前面的一群难民,突然掉头往回跑,惊恐万状地狂叫:“前边不能走!前边有鬼子,有鬼子的坦克!”
话音刚落,前面枪声大作,几颗炮弹挟着“吱吱”可怕的呼啸声,接二连三落在距离刘阿林他们只有十来米远的所在。
怎么办?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山穷水尽,眼前只剩死路一条。陷入绝境的难民们顿感天崩地陷,末日来临。
“站住!站住!不要慌!大家不要慌!不能自乱阵脚!”慌乱中,有几个年轻难民挺身站出来,挥动双臂,喊破喉咙,力图制止眼前的极度混乱状态。“站住,站住!前面退下来的不是鬼子兵,是自己的队伍!是中国军队!”
“真的?是自己的军队?”不少人将信将疑,小心求证。
“没错,是中国军队!是自己人!”有人用肯定的语气证实道。
听罢此言,人们方才大大松口气,伸长脖子望去,立马变了脸色,原来前面溃退下来的,正是刚才夺路而逃的温富一伙。这分明应了一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那个姓温的和他手下那帮家伙,压根儿就没有看见鬼子兵影子,只是听见远远传来几阵枪声,有人惊叫了声“鬼子坦克来了!”于是,草木皆兵、闻风丧胆,掉转屁股拔腿就跑。弄不清是为了壮胆,抑或是为了吓唬百姓,或者二者兼有,一路狂奔一路“乓乓乒乒”朝天打乱枪。
“怎么搞的?仗没打就败下阵来?”有人忿忿然说。
“盼中央,盼中央,中央军来了更遭殃。”有人不满地质疑。
七嘴八舌,怨声载道。谁也不会怀疑,温富一伙绝非善良之辈,如此虚张声势必有所图,说不准接下来将是大祸临头。不过,退一步想想,惹不起总躲得起吧。不少人就是这么想的。起先,几个胆小怕事的,不声不响,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继而,整个群体再次出现羊群效应,不知是谁尖叫一声“快跑呀!”大家不问缘由,闻声夺路而逃。
这一下,温富火冒三丈,横眉竖眼,拉开破锣嗓子,跳脚大骂,“他妈的,不许跑!站住!谁敢跑,老子毙了他!”说着,子弹“嗖嗖”地从人群头上飞过。
惊恐万状的难民,不管三七二十一,活像一群被人捅破了窝的马蜂,没命地狂奔乱窜。
“他妈的,跑?看你们往哪里跑!”温富陡起杀心,调转枪口,朝着密密麻麻的人群连放数枪。枪声响处,有人肩头中弹,有人胸部血流如注,有人应声倒下……
人们被他们灭绝人性的残忍手段吓呆了,两腿直哆嗦,再也迈不开步子。
“他妈的,搞什么鬼?你们中间有汉奸,有汉奸造谣惑众!”温富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寻衅地晃动着手中的驳壳枪,“老子的队伍刚出动,鬼子坦克就冲来了,现在又有人造谣惑众,唯恐天下不乱,一看就知道,这里肯定有汉奸!”
汉奸?好大一顶帽子!那个年头,“汉奸”二字可不是闹着玩的,是要砍头的滔天大罪!姓温的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蓄意找碴子!群龙无首的难民身陷困境,奈何不得,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什么?汉奸?你说这里有汉奸?”刘阿林心有不服,目光缓缓地从众人脸上扫视一遍,坚定地摇摇头,望着杀气腾腾的温富,高声质疑,“没有!我们都是被鬼子兵糟蹋得家破人亡的难民,哪来的汉奸!”
“对!我们吃尽苦头、无家可归,哪来汉奸?”众人再也憋不住了,七嘴八舌,跟着起哄。
“住口!他妈的,好大胆啊!谁敢说这里没有汉奸?谁敢打包票?有种的站出来!老子倒要见识见识!”温富脸色阴沉,两道穷凶极恶的目光盯着刘阿林,冷笑几声,“小鬼,你他妈的懂个屁!滚开!老子抓汉奸,你跟着起哄干什么!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有没有汉奸老子说了算!搜!搜了再说!”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回答他的是无数愤怒的目光。
“他妈的,怎么不说话?都是哑巴啦?识相的话,马上把汉奸交出来!不然,休怪我不留情面,自己动手了!”温富气呼呼地双手叉腰,令人发憷的目光从人群中逐一扫视过去。
无助无望的难民眼看事态迅速恶化,已经无法逆转,只好闭上嘴巴不吭声。
“他妈的,你们是木头人?还站着不动?搜呀!快给老子搜呀!”温富朝着看傻了眼的败兵骂道,“一个不许漏,翻箱倒笼给我搜个遍!”
如果说,此前有人对温富或多或少尚存幻想的话,如今他原形毕露,人们总算看透了他。三十六计走为上,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大家心有灵犀,顿时想到一起,一哄而散,四下逃命去了。
见钱手痒的温富,大开杀戒。密集的枪声连珠炮似的响个不停,雨点般的子弹尖叫着从人们头上飞过。行动稍有迟缓的难民,纷纷中弹倒地。更多的难民魂飞魄散,哭声震天,抱头乱窜,秩序混乱到极顶。温富一伙浑水摸鱼,有钱抢钱,没钱抢财物抢细软,狠狠大捞一把。遇到几个死不低头、奋力抗争的难民,要么被他们端起刺刀活活捅死,要么在争夺中被乱枪击倒,无一幸免。
民怨沸腾,怨声载道。狗急跳墙,人急造反。死路一条的难民中间,一股足以翻江倒海的抗争力量迅速积聚着,一场殊死决斗眼看就要爆发了!
那帮抢红了眼的败兵,钱就是命,命就是钱,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起初,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难民遭到围追堵截,仍旧忍气吞声,东藏西躲,几番较量之后败下阵来,眼看突围无望,却又不甘受人欺凌,忍无可忍,只好掉转头,重新聚集一起。
“豁出去,跟他们拼!”有人振臂高呼。喊声就是命令。愤怒的年轻人闻风而动,操起棍棒,奋力反击。然而,争斗的结局毫无悬念可言。枪声响处,几个年轻难民倒在血泊中。原因很简单。一来,他们势单力薄,与温富他们相比力量悬殊;二来,手中武器极不对称,棍棒焉能与刀枪比高低?但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生死搏斗,并没有就此画上句号,充满血腥的抗争仍在艰苦地继续着。
刘阿林面红耳赤,扔掉手中的包袱,操起一根木棍,正要冲上前去拼个你死我活,刘满嫂眼明手疾,一把将他死活拖住不放,带着哭腔劝阻道:“阿林,不要逞能!你年纪太小,哪是他们的对手!鸡蛋撞石头,白白送死去,何苦呢?阿林,听妈的话,去不得!去不得的!”
刘阿林执拗地挣脱刘满嫂的手,正要冲上前去,又一次被刘满嫂死拖硬拽回来。
“妈,你松手!你松手!”刘阿林急得快要哭出来。
刘满嫂任凭他又叫又喊,硬是不答应.死死抓住不松手。
呼天天不应,喊地地无声。正当年轻难民万念俱灰,打算豁出小命,拼个鱼死网破之时,事态突然生变,峰回路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惊天大逆转:他们身后不远处,闪出一支人数不多的精干队伍,为首的是个人高马大、仪表堂堂的年轻营长,他们冒着炮火硝烟、枪林弹雨,快马加鞭,一阵风似的疾驰而来。敌机在他们头顶扫射、轰炸。好几回,火光、浓烟将他们的身影吞没。可是,他们义无反顾,毫无惧色,跃马扬鞭,飞也似的奔来。显然,年轻营长已经发现温富一伙的恶劣行径,胸中腾起万丈怒火,猛抽几鞭,掏出腰间手枪朝天连放数枪,厉声喝道:“混蛋!住手!马上住手!”
“叭叭!”枪声再起,子弹从败兵头顶“嗖嗖”飞过。
然而,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见钱眼开、财迷心窍的败兵早已忘乎所以,对年轻营长一再鸣枪示警置若罔闻,根本不往心上放,甚至连正眼也不瞧他一下,毫无收敛的意思。乱局仍在扩大,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绝望中的难民望着年轻营长矫健的身影,一头雾水,满脸困惑,不明白等来的是福抑或是祸。
深深激怒了的年轻营长,快马加鞭,飞奔过来。
刘阿林用力挣脱刘满嫂的手,既惊且喜地朝着年轻营长率领的队伍狂奔过去,挥舞着双手,泪流满面地叫喊着:“长官,长官,救命啊!快来救命啊!”
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年轻营长高大威武的身影近了,近了……